第79章 愛與恨
第79章 愛與恨
夜幕籠罩, 靜谧的卧室裏,亮着一盞昏黃的落地長頸燈。
燈芒暗淡,但兩人并肩靠坐在床頭的心情還算平靜。
歐陽喻将連接投屏的電腦放在大腿上, 她發現U盤裏關于窦卓雄的視頻資料已經按時間順序被窦乾規整好了。
她點開第一個, 時間是2001年5月, 這是一篇對于醫療界焦點人物的報道,視頻中大肆贊頌了窦卓雄醫生在神經系統疾病領域取得的突破和成果,首創先河地合成了一種促進神經組織內源性修複的蛋白聚合物, 可用于治療自身免疫疾病、組織損傷修複等病變及并發症。
“他是醫學天才, 這毋庸置疑。”窦乾聳聳肩膀, 畫面中的這個男人還正意氣風發, 她的目光追随着熒幕中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眼底久違地氤氲起了懷念。
他曾是她的燈塔, 她曾是那麽敬仰他,然而一朝捅破, 世人這才認清在陽光下仁心仁術的窦醫生,私底下卻在進行着怎樣非法的人體器官買賣。
可惜……
如果窦卓雄是個純粹的壞人, 那麽窦乾也就可以同世人一樣無所顧忌地唾棄他、指責他。
然而窦乾不能, 因為她再清楚不過,自己的父親為何铤而走險,做出這樣瘋狂的行徑。
自動播放的視頻已經來到第三段, 時間是2005年9月,這是一檔犯罪法制節目。
屏幕上呈現着審訊室的畫面, 橫欄裏的人佝着背狼狽不堪, 他的臉上被打了馬賽克, 下面字幕注明他是華豐醫院泌尿科主任張平安。
“是老師指使我做的。”張平安一邊搓着手,一邊艱難說道, “他跟我提出通過有償□□的方式,呃,招募腎髒供體,然後,然後……我們私下動手術,售賣這些腎髒給那些得了腎病的有錢人。”
“說清楚,‘老師’是誰?”畫面外是審訊警.察嚴厲的聲音。
張平安用被拷住的兩只手扶住額頭,帶着哭腔說:“是窦卓雄。這些事情全是他逼我幹的,我也不想啊!”
“哼,你自己如果知法守法,誰也逼不了你。還是說,你有什麽把柄在窦卓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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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柄?這我不知道怎麽說……窦卓雄是我們醫院的金字招牌,不光是我,換做誰都不想得罪他,我還想繼續當我的主任。”
“這樣聽起來,你是為了你的前途,而不是為了來錢快?”
“那、那兩方面因素肯定都有……誰和錢作對呢?我,我也只是下面做事的人,窦卓雄跟我保證過,出事他來擔,不會牽扯到我。”
随着審訊警.察接下來一聲怒斥,畫面被切走,轉而通過旁白開始陳述案件的來龍去脈。
50多枚腎髒,涉案金額1000萬餘元,這是我國被公訴的最大一宗非法買賣人體器官案件。
誰能想到背後的組織者竟然是華豐醫院名揚海外的神經科醫生窦卓雄,他織了好大一張犯罪網,其中牽涉了醫務人員、社會上的中介和掮客等等十餘人。
平放着的手掌早在不知不覺間緊捏成拳,指骨和指節攥得發白,這是窦乾揮之不去的畢生的陰影。
有了這樣一個罪犯的女兒的污點,也無怪乎醫療體系裏許多人鄙夷她、針對她、打壓她。
即使那不是連坐性質的主觀情感,但代入這世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的慣性思維,窦乾這些年來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絆絆。
她曾多次萌生逃離的想法,倘若她不做醫生,不再接觸與父親相關的圈子,她才有機會好轉起來。
可是她又擰着一股勁,她不甘心屈服于那些折磨她至深至久的夢魇。
她想向所有抱持偏見的人證明,窦乾是可以成為一個好醫生的,有那樣一個原生家庭并非她的錯。
歐陽喻如何看不出她的泅溺掙紮,但她将這種蟄心的痛覺埋藏起來。
人常說:醫者不能自醫。
當窦乾迫切需要一個人來為她撕開傷口,剜去毒瘡時,歐陽喻知道自己總會義無反顧地承擔下來。
“我在。”
簡簡單單兩個字,從眷戀的人口中吐出,仿佛擁有了對抗世界的力量。
窦乾吸了吸鼻子,螓首一偏,歪靠在她的肩頭。
歐陽喻順勢攬緊她,用層層暈開的體溫消融窦乾心頭的堅冰。
“你願意花些時間聽我說嗎?”窦乾的聲音好似悶在甕壇之中,空洞而低沉。
歐陽喻用下巴蹭蹭她的發旋,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更溫柔地回應:“當然。”
“這是電視報道裏沒有的部分,關于……關于我爸他為什麽這麽需要錢,甚至不惜走上斷頭崖。”
“二十年前,我媽有一天忽然暈倒入院,結果被查出來一種罕見病——端粒缺陷綜合征。一般來說,這是一種先天性的疾病,但不知道我媽為什麽到快四十歲才被發現。”
“這個病你或許不了解,大致解釋起來就是由于病患端粒缺陷,廣泛影響各種幹細胞的功能,對活躍增殖細胞的影響尤為顯著,可累及多個系統,造成器官衰竭、組織衰退、免疫功能受損等多種異常表征。這個病容易誤診漏診,且在那個年代,國內基本沒有針對性的治療手段。”
盡管歐陽喻醫學知識匮乏,但還是十分努力地聽懂了窦乾的描述,她深鎖眉心道:“所以……對當時的你媽媽來說,這是醫治不了的絕症……”
将雙手環上歐陽喻的腰,窦乾定了定神才繼續往下說:“确實如此。我們誰也不願意接受這個噩耗,尤其是我爸。其實在我媽發病之前,他就是個十足的醫學狂人,他極端自信,也極端自負。即使我媽得的病并不在他的擅長領域,但他了解到國外有醫學家正在研究一種端粒修複術,他相信我媽會有救的。”
“說來真的很荒唐,那個人竟和我爸一樣瘋。我爸通過多層轉介紹,接觸到了那位外國醫學家,得知他研究端粒修複術的初衷居然是為了追求長生不老。”
“如果細胞能夠不斷地分裂,那麽身體組織就能夠不斷更新,理論上就可以實現永生。但人的一生之中細胞的分裂次數大約是50-60次。這樣的受限是因為端粒的存在,端粒能夠有效保持細胞的活性和質量,可是端粒會随着細胞的每一次分裂不斷縮短。當這個過程持續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端粒将失去作用,細胞也就不再分裂了。”
即使窦乾還沒說下去,歐陽喻已經能夠大致拼湊出後續即将發生的事:“所以你爸爸和這位醫學家不謀而合,他希望這項研究成果能盡快面世。但研究所需的經費是個問題,你爸爸想到了通過自己多年積攢起來的威望來掩飾地下進行的器官倒賣,然後牟取一大筆項目助推資金!”
窦乾長長地嘆息,她也不知自己怎麽會有閑心開起玩笑來:“你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是想讓我無話可說嗎?”
“那不管,我難得聰明一回,你可不許怪我!”歐陽喻順應着活絡氣氛。
原來一股腦地說出來,心裏真的會舒坦不少。
窦乾原本是不信的,她只覺得自己背負的陰影魔障太過深切,誰也無法設身處地地理解她。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通過凄慘的身世來博取同情。尤其是她最愛的人,她梗着一身傲骨,不想示弱。
然而真将一切吐露出來,窦乾才明白先前的自己兜進了一個多麽可笑的怪圈。
她的小喻看起來是個愛插科打诨,十分不着調的人,但她骨子裏極細致、極溫柔。
小喻不會因為這樣一段舊事而從此開始百般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她們一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過分的珍視,她只要她一個暖暖的懷抱,踏實而堅定,消解她的負面能量,直至兩人能夠攜手重新出發。
随着兩次舒緩的深呼吸,窦乾将事情敘述下去:“我爸的一切努力到最後不過被證明是荒誕虛妄的奢念。不論那個所謂的端粒修複術會否有效,我媽的病情發展之快,根本等不及。加上當她得知我爸為了救她竟然做出違法犯.罪的事來,沒多久……她就離開了我們……”
如果窦乾的母親注定要撒手人寰,那麽窦卓雄所做的一切更是讓人唏噓。歐陽喻沉着面容,用溫熱的指腹插.入窦乾的發間,輕輕按摩她的頭皮,聊做安慰。
“小喻,你知道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樣的情形嗎?”
“你說。我在聽。”
“我當時并不清楚他得了什麽病,但能夠替他申請到保外就醫,那必然是嚴重疾病。我最後一次見他,他被人用輪椅推着出來。他瘦成了一副骷髅架子,毫無生氣地挂在椅背上。我哭着喊他,他不理不睬,似乎已經半只腳踏入另一個世界,追随我媽而去。我救不回他,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說到這裏,胸腔克制不住地灼燒起來,窦乾很想憋回這股洶湧而來的淚意,歐陽喻卻是那麽懂她,将她更深地揉進懷中。
胸口的睡衣逐漸被洇濕,歐陽喻平和地繼續梳理着窦乾的長發。
盡管遲了些,但能宣洩出來總歸是好的。
略略等了片刻,她才開口回應:“所以你很不喜歡坐輪椅,那時候骨折,寧願一跳一跳的。你爸爸這個坐輪椅的畫面,在你心底烙上的刻痕難以磨滅。”
“小喻……我和你不會有這樣的一天,你不會這樣折磨我的,對吧?”窦乾的聲音沾染上了哭腔,顯得無助而悲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