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争執
第48章 争執
克制不住地, 歐陽喻站到她身旁,掏出紙巾極盡輕柔地為她擦去額上的汗水,生怕多一絲力道都會害她的注意力被牽走。
窦乾屏息凝神, 一厘米一毫米地推進, 終于感受到鋼絲的前行受阻。
鋼絲插.進筍幹, 但無法帶出它的本體,窦乾嘗試調轉角度,轉換好幾次之後, 遽然間聽見男子喉嚨裏發出“嘶哈嘶哈”的啞響聲, 仿佛一臺腐朽的風機停滞多年後重新運作起來。
他能進出氣了!
那婦人仍是眼淚嘩嘩往下砸, 但這次大概是喜極而泣。
周遭人群聽見她失了魂般的喃喃自語, 反複默念着:“有救了, 老公有救了……”
窦乾如釋重負, 那股強撐的勁道一松懈,身體軟下來, 差點跪坐不住。
歐陽喻連忙蹲下來,攬住她的肩膀, 讓她可以垂首在她的胸前休憩。
她們都精疲力盡, 誰也沒有開口說什麽。
直到十多分鐘後醫療團隊急匆匆趕來接手,她們幾人先前一直寸步不離,小心看護着被噎男子。
将男子交給相對更專業的醫生, 窦乾被歐陽喻攙扶着起身。
她不願多留,只要男子能夠得救, 她所付出的努力就沒有白費。其他的, 還是容她先找個地方歇歇腳。
然而——
老天就像是鐵了心要折磨她似的, 比之先前更讓窦乾揪心的事發生了,讓她短時間內再度遭受重創。
“豆芽呢?!”
Advertisement
歐陽喻也吓了一跳, 因為醫療團隊和設備推車的涉入,剛才密切關注着她們的人群已三三兩兩地散開。
四下環顧,遠處近處竟都不見小豆芽的身影,冷汗回流,歐陽喻懊惱地捶擊腦袋。
可惡!是她疏忽了!
她剛才一門心思為中暑還要強撐着進行急救的窦乾憂慮,不知何時松脫了小豆芽的手。
她該死!!!
但是要以什麽樣的方式被發落,要以什麽樣的方式謝罪,都應該在找到小豆芽之後!
歐陽喻和窦乾焦急地來回于人群間,一邊大聲呼喊小豆芽的名字,一邊詢問路人是否看見她們的孩子往哪裏去了。
大家都對這位仁心仁術的女醫生十分欽佩,但也正是因為剛才全程關注着急救進度,沒人留意到小豆芽的動向。
有好心人自發加入找人的隊伍,層層擴散,她們丟孩子的事很快被傳播開來。
“小豆芽的電話手表!”歐陽喻靈感忽至。
窦乾沒有随之高興起來,她臉色晦暗,艱難啓唇:“這次沒有帶出來。”
這款電話手表最近電池出了毛病,經常自動關機,窦乾當時覺得帶出來玩累贅,就讓小豆芽留在家中了。
她若有未蔔先知的能力,何至于……
然而事已至此,她們無法仰賴科技手段,必須堅定信念依靠自己去找回女兒。
這時候,比起小豆芽,其他任何什麽她們都可以失去,背包被丢在原地,同樣地有好心人幫她們把行李歸集到一處,并自願留在那裏進行看護。
兩人沿着來時路找過去,深一腳淺一腳,窦乾甚至把喉嚨喊啞了。
她仿佛進入了另一層無我的境地,沒有宣洩般的哭出來,但卻充滿了密雲不雨的氣息,苦悶而焦躁。所有的憂思憋在半空,沉重到無法再容納分毫。
“小豆芽——小豆芽——”
歐陽喻對着隐隐綽綽的樹叢放聲大喊,對着通向洗手間的小徑放聲大喊,對着穿梭而過一臉茫然的游客放聲大喊。
比之窦乾,她更加不惜體力,去每個犄角旮旯看過後才能死心。失望、失望,仍是失望,不斷沖擊她繃到發硬的神經。
等歐陽喻回過頭來,發現窦乾已然到達某個體能極限點,身形不受控地打着晃,如秋日無處憑依的枯蝶,即将迎來凋落。
她想伸手扶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明明那麽虛弱,但在抵抗她這件事上卻又那麽不遺餘力。
窦乾別過頭去不願看她,肩膀抵在一柱石燈上,喘息連連,聲聲急促。
苦笑在歐陽喻的嘴角蔓延,被冷落的五指只得收回,她的心随着窦乾紊亂的吸氣吐氣聲而逐漸七零八落。
即使明知會惹對方讨厭,此時此刻她也必須開口:“窦乾,我知道你怪我,但你現在能不能冷靜下來聽我說……”
“我很冷靜。”窦乾的聲線較以往更低沉,仿佛裹着堅冰似的,冷峻且決絕。
“你的狀況很不對,你不能再四處奔波了!我去找寺廟裏的和尚問問有沒有廣播,你慢慢走回原地等着。萬一小豆芽沒走遠,待會兒回到原處找我們,可別錯過了。我們兵分兩路行不行?”
“不行。你可以用你的辦法,但你不能幹涉我。”
歐陽喻煩亂地扒着頭發,她的心被母女倆割裂成兩半:“窦乾,我怕你出事……”
“出事……呵,你不會懂的……”窦乾橫望過來的眼神,竟是帶着一絲恨意的,“她是從我身上剝離的一塊肉,如果豆芽真的出了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我自己……”
喉嚨驀地幹澀異常,無法再吐露只字片語,歐陽喻像是生生吞下了一整個熱炭球般痛苦。
她清楚地看見窦乾在她們之間劃下的分割線,不僅僅指明她們的不同立場……
還讓她明白過來,情況越是險峻危急,窦乾越是會封閉自己,毫不猶豫将她推開。
但沒有什麽比小豆芽的安危更緊要,歐陽喻只能放任這種隔閡的滋長,放任那道荏弱的身影離她遠去。
穩住心緒後,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聽廣播的事,原本也沒抱多大希望,畢竟這裏是天塹寺,不是随便哪個中央公園。
但幾個和尚聽說了她的遭遇,表現得十分上心。盡管沒有在各處立杆架線作為信號接收器,不過寺裏有個明鏡高臺,上面的功課鐘聲音很響,能傳播到很遠的地方。
“我們幫你想辦法,敲鐘之後再用擴音喇叭喊,應該整間寺院都能聽見。”粗眉和尚對歐陽喻說完後,又讓旁邊的瘦臉和尚附耳過去,此事還需禀告方丈。
雖然有先斬後奏之嫌,但做的是好人好事,想必不會受罰,這樣的細節就無須讓歐陽喻操心了。
歐陽喻之所以會拿定這個主意,還是因為她相信她家小豆芽,那麽聰明伶俐的一個孩子,如果聽到廣播,不管是被什麽事情牽絆住了,一定會想辦法與她們彙合。
沿路的好心人都是她們一家子的後盾,只要小豆芽開口去問,就會有人伸出援手。
好心人……
這世上一定是好心人居多……
才不會有什麽黑心的人販子,要将她的小寶貝拐去山溝溝裏賣……
她默默地、反複地、甚至歇斯底裏地在心中禱告。
歐陽喻其實也怕極了,怕得在一路登上高臺時,設想了所有最壞的結果,腳軟得直打飄。
要不是幾個和尚前前後後跟住她,她都不知自己恍惚中是如何用擴音喇叭發布這則尋人啓事的。
……
之後那些來去的腳步聲、哄亂的人語聲、燥浮的蟬鳴聲,全在歐陽喻的腦海中遠去。
不是她不願去記,而是那段尋找孩子的過程裏,她的大腦已被抽了真空。
渾身上下冷得厲害,仿佛在黑暗中一步步走過冰封的湖面。腳下猝然裂開,她掉進了一個冰窟窿,一步滅頂!
然後,她抖着身子驚醒了,畫面一轉,眼前是小豆芽邁着小短腿朝她飛撲而來的身影。
歐陽喻愣在那裏,反應不及地被小家夥撞了個趔趄。
“洋芋媽媽,你沒事吧?”小豆芽緊緊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腦袋軟糯糯地問道。
一瞬間的眼含熱淚,歐陽喻的胸口堵得慌,又疼又熱,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人群裏那些感同身受的,也紛紛擦起眼角——
“當媽媽的高興傻了吧?”
“失而複得,那心情太複雜了,是得緩緩。”
“幸好幸好,要是孩子真丢了,做家長的可是要自責一輩子的。”
心跳依然哐哐在胸口震響,但歐陽喻冰涼的身體随着小豆芽的歸來終于能夠回血。
她蹲下身子,比從前任何一刻都要更緊地将女兒擁進懷中,發出一聲低泣:“小豆芽,你吓死我了!”
小豆芽還沒長開,不能環抱住她,但肉肉的小手輕撫着她的肩胛,平息所有不安的源頭。
她為洋芋媽媽的難過而難過。
“真的很對不起,都是我們沒看好妞妞!”
突如其來的一句道歉,才讓歐陽喻看見小豆芽身後站着的一家三口,其中那對夫妻滿臉愧色。
“怎麽回事?”理智回籠,歐陽喻攬着小豆芽的肩膀站起身,用手背抹去臉頰上沾染的淚痕。
那位丈夫抱歉地搓着手,解釋道:“我們剛才從齋堂出來,外面似乎圍了一圈人,我在打電話也沒留意,我太太……我太太也不知道在幹嘛,居然讓妞妞一個人跑去圍觀。結果我打完電話發現妞妞沒跟上來,急得要命,這時候你們家小豆芽牽着妞妞找過來。我的孩子是找到了,但我一看,小豆芽這也是個孩子啊,是不是也和家長走失了?幸虧後來聽到喇叭聲,我們就趕緊把孩子送來了。”
話音剛落,那位妻子不樂意了,面紅耳赤地争辯道:“什麽叫不知道我在幹嘛?說好的一家人出來玩,你成天抱着手機,你不能體諒一下我一個人帶孩子辛苦嗎?全把責任推給我,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還不體諒你?你說上班累,我不是讓你在家帶孩子了麽?妞妞這麽乖,你一個人有什麽照看不過來的?就是因為你不掙錢,開銷又大,我不得多接點業務?你以為我是給誰打電話賠笑臉,還不都是那些難伺候的客戶大爺!”
“你這男人blabla……”
“你這女人blabla……”
歐陽喻被吵得腦袋嗡嗡作響,果然……
孩子丢了是天大的事,任何一對家長都會因此怒視對方,什麽樣的恩愛承諾都變成了互相傷害的指責。
她和窦乾也不會例外,甚至更糟……
她剛才打電話通知窦乾時,對方一聲未吭,沉默一秒兩秒後,直接摁斷了通話。
因為窦乾就是這麽一個人啊,她永遠不會沖着你大喊大叫,但割損你的傷口只深不淺。
家長鬧矛盾,往往是三敗俱傷。
在那對夫妻越吵越兇之際,他們的女兒妞妞像是已經習慣了似的,默默縮在一旁,無聲掉眼淚的樣子惹人心疼。
最讓歐陽喻詫異的是這個叫妞妞的小朋友,比小豆芽高半個頭,看起來至少有個六七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