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42、夢裏有他
42、夢裏有他
“天道無常, 生死有命。因我羅家之言,害大梁的公主們在道觀孤苦終生,你幾次遇難, 我們羅家不算無辜。”
阿枳有一種感覺,她覺得羅霑并不是甘願淪為階下囚, 不是不想被救, 而是不想打擾她。
她微微歪頭, 用打量的姿态看着羅霑。
她自一出生就認識羅霑了, 過去不如意時,羅霑也曾幫過她許多。她清楚羅霑的心理, 不是真的不願麻煩對方, 而是不想被看低。
阿枳用手指輕觸着下巴,忽而笑了一聲。
“你們男人是不是覺得凡事硬扛着, 這樣的行為很偉大?”
羅霑見她說笑, 俊朗非凡的臉上也浮出笑容, 他越想越覺得可笑, 一直以來,他都以一個長者的角色去幫助阿枳,不能說他的內心是不得意的。
她是大梁最尊貴的女子, 可他見到過她最狼狽的時刻, 也見過她陰冷的一面,這些都是其他人不曾了解的,他誤以為,自己知道了這些, 就站在了比她更高的位子。
可看看如今, 誰才是那個跪倒在地, 要仰視的人?
其實自始至終, 他從沒有真正地明白她。
羅霑說:“我淪落如此田地,你該高興。”
阿枳命獄卒搬來椅子,她坐了下來,卻沒讓羅霑起來。
“羅霑,我不是那種蠢到連自己的人生都把控不了,卻還幻想去拯救別人的傻子。”
羅霑反問:“那你三哥呢?上次在千秋觀你被陛下用劍所傷,難道不是為了成王殿下麽?”
阿枳道:“幼年齊妃命人在我床頭放蜈蚣蠍子,陳旌知道了,把那些毒物還給了齊妃,被我父皇打的半死,薛娘娘命人裝鬼吓我,陳旌日夜颠倒地守在我宮門外,我還他恩情而已。你過去幫過我,如今該我還你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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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霑道:“...也許,恩情不是這麽互相交換的。”
阿枳不想辯駁什麽,她道:“你的想法我不幹涉。現在,我把救羅家的辦法交給你,用不用是你自己的事。現在母後幹政,名不正言不順,前朝大臣對她百般為難,朝臣百姓深信你們羅家能夠傳遞天命,若你們能将母親攝政一事變得名正言順,她自然會善待羅家。”
“陳家氣數未盡,徐後不是天命所歸,你這是教我欺瞞世人。”
阿枳不置可否地挑眉:“就看對你而言,正義和羅家滿門人頭哪個更重要。”
說完她起身,道:“你起來吧,我走了。”
一段時日不見,羅霑覺得,她好像有些變化,但具體是何處發生了變化,他也說不上來,因為不論如何改變,她的冷漠都是镌刻在了她的骨子裏,其餘的變化,不過是細枝末節。
阿枳離開大理寺時,正巧碰上陣雨,大理寺丞親自出來給她送傘。她聽到有人喚她,回過身,視線正好落在了大理寺的牌匾之上。
自回來以後,她幾乎每天都在忙于整理當年的史料,高祖的名諱無數次出現在她眼前,可她從沒有想過他。
此時,有個念頭突然出現出現在她的腦海裏——陳逢年,他平安抵達大理寺了麽?
她以為自己淡忘了,就像忘記書上的經文、忘記做過的夢那樣,忘記了陳逢年。
她想,一定是因為這雨的緣故。她和陳逢年第一次吵架時下了雨,第一次相約游船時也下雨了。
大理寺丞說:“公主,要不還是進屋喝口熱茶,等雨停了再走吧。”
阿枳道:“不必了。”
大雨沒能留住她,正如那日,陳逢年也沒能留住她。
這場雨沒有停下來,反而越下越厲害。到了半夜,狂風夾着暴雨,憤怒捶打着斑駁的宮牆。風吹開了窗,阿枳從夢裏驚醒,閃電照亮整個夜空,阿枳赤腳走到窗邊。
她本來是要關窗戶的,可是,她的視線落在了不遠處古亭屋檐的磚瓦夾縫中,那被風雨打趴下的野草。
過去,她不明白為何會有人睹物思人。
原來只是因為那時她沒有思念之人。她看到那夾縫裏可憐的野草,無法自控地想到陳逢年,想到那日他爬牆替她摘野草。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目光模糊,無情的雨水打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像是她哭了。
第二日,阿枳病倒了。
徐後将從前皇帝寵妃的行苑收拾出來,尋思那裏環境好,讓阿枳住過去,但阿枳拒絕了,徐後為她安排的侍女宮人,也被她拒絕了。
她以前就在冷宮舊址居住,習慣了這裏的冷清,便接受不了熱鬧了。
阿枳的病過了一天就好了,只不過,她對外抱病,這些天一直閉門不出。
世界突然寂靜了下來,她每日的活動,無外乎睡覺、吃飯、看書、曬太陽...
“公主!”
這日她正躺在院中的搖椅上看書,宮女帶來了陳旌前來探望的消息。
阿枳略為吃驚,此刻陳旌應該正在王府裏禁足。
陳旌手裏拎着一直白色的奶貓,“我來給你送禮了!”
阿枳挑開眼皮,散漫地看了那只貓一眼。
陳旌來看她,是徐後的意思。徐後覺得阿枳過于沉默了,雖然她從前也是如此,可現在她的心事明顯更重了。徐後不喜歡草包陳旌,但他是唯一能讓阿枳主動傾訴的人,于是特地恩赦陳旌入宮探望。
“拿走。”她不留情面的說。
“徐後掌權,你更目中無人了。”
阿枳不作聲,她面色過于冷淡,那只奶貓似乎也怕她,瑟縮在陳旌腳下。
她拿着蒲扇,手腕轉動,蒲扇在她手中畫着圈。
“這次來,一來陪你說說話,二來跟你道別,下月初,我就要去北望山了吃苦了。”
“你是該吃點苦了。”
“啧...”陳旌心裏叫苦,來找她真是個錯!
他來的路上準備好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臨別之言,現在看來也不用說了。
阿枳坐起來,緩緩道:“母後現在剛剛掌權,朝裏很亂,你先去北望山避風頭,等到時機了,我會想辦法接你回來。”
陳旌雖然有些渾不吝,但卻是個感情十分發達的人,他聽阿枳說要接他回來,眼圈立馬紅了。
“阿枳,父皇說我是個廢物,母後不喜歡我,其他兄弟姐妹也覺得跟我走太近會沾染晦氣,我吧,也自認為不是個上進的人,你為何對我這麽好啊。”
阿枳幫着陳旌,不止因為他是她的哥哥,待她無條件的好。她不會因別人對她好,就無條件地幫助對方,那種以付出來維持的關系是很淺薄的。
她欣賞陳旌不加修飾的愚蠢!這個人身上,看不到任何虛假的粉飾,他蠢鈍、懶散、不求上進,可他從沒試圖掩飾自己的缺陷,反倒是這些瑕疵,令他有血有肉。
她甚至會羨慕陳旌,因為她太過理智,做一件事之前,她會瞻前顧後,設想出每一種可能性,然後選擇風險最小的方案。她永遠不會為了什麽不顧一切,對她而言,不顧一切是種奢侈的品質,卻并不值得她去擁有。
阿枳沒有回答陳旌的問題,而是發出一個疑問:“哥,你說,我和你是同父異母,血緣關系已經被稀釋了一半,那我和高祖是不是都不算有血緣關系了?”
這問題讓陳旌摸不着頭腦,“你是不是火入魔了?”
這麽沒頭腦的問題不像阿枳能問出來的,可她确實問了。
阿枳忽然認真地看向他:“昏迷的這段日子,我做夢夢到高祖了。”
“你夢到高祖?這不是好跡象啊,是不是咱們大梁氣數盡了的征兆啊...”
阿枳搖搖頭。
陳旌好奇道:“在你夢裏,高祖長啥樣啊?”
陳旌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悄悄睜大了眼睛,發現阿枳的臉上的确浮現了笑容,“他是個好人。”
“切。”陳旌擺手道,“我看你是給他念經念太多,心理扭曲了。”
阿枳無法将她遇到的那個陳逢年分享給任何人。
她不是怕別人當她瘋了,而是害怕從別人口中聽到否認他們的關系。
阿枳從搖椅上下來,陳旌不解地看着她走到宮牆的牆角,她蹲下來,摘了一株狗尾巴草。
她纖白的手指挽着那只狗尾巴草,鼻尖輕嗅,它夾雜着雨後青草的獨特清香。
陳旌覺得她這次大難醒來,有些不同了,她的身上沒有發生劇烈的改變,可她似乎更加孤僻了。
徐後如今呼風喚雨,作為徐後唯一的女兒,她卻選擇居住在冷清凋敗的冷宮裏,有些瞬間,陳旌覺得她的身上沒了生氣,就像這瞬息萬變的皇宮裏一座古老的雕像。
陳旌着急道:“現在也不知道詛咒破沒破,你現在這樣從道觀走出來,萬一...”
阿枳接過他的話:“萬一詛咒在我身上應驗了呢。”
陳旌都想到的事,當然,她比任何人都提前想到。
可她故意不去提及,因為在她的心底,還是害怕回到道觀的,她害怕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等到了那些姑婆的年紀,人還未老,心已麻木。
她不想被人看出她的恐懼,就算是她的母後、陳旌他們,也沒有資格來同情她,她不願被定義成一個受害者。
“你知道,還不回道觀去!”
阿枳走向陳旌,仰起頭說:“我回不去了。”
如果她不曾遇到那個滿身煙火氣息的男人,不曾為他心動,這一切尚可以忍耐。明明一切都曾觸手可及,但她還是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僅僅因為遇到的是他...
陳旌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麽?”
阿枳沒有回答他。
陳旌開始跟她列舉:“我覺得,道觀條件可比你這裏好多了,而且現在朝政不穩,道觀比宮裏安全,再說了,你呆在宮裏也是不出門,呆在道觀也是不出門,有啥不一樣?”
阿枳回過神,哂笑着看向陳旌:“你知道為何你會混到被流放他鄉的地步麽?”
陳旌大喇喇問:“你說為何?”
“你什麽都能随意,什麽都可以将就,所以什麽都能放棄。”
“我這叫随遇而安,知足者常樂。”
阿枳說:“要我為你們這種人被一輩子關在道觀裏,對我來說比死還難。”
陳旌沒和她繼續争辯,他多少清楚阿枳的高傲,她素來看不上自己這種纨绔子弟。
她是高傲的,因為她清楚這一生只為她自己而活,她看不上那些被享樂、名利、愛恨情仇操控的人生,更別說所謂的詛咒了。
陳旌嘆了口氣,說:“阿枳,現實不是能總在你的預期內,當初你不想做一輩子道士,所以逃了,結果怎麽樣?當初大夫都說你落水窒息,能否撿回一條命全靠天意。”
當初的事恍然如夢,她慢慢回想起來,是陳逢年救了她。
那個清寒恐慌的夜晚,他将她從二百年前的金寧護城河救出來。
是他。
在此刻,她腦海裏竟産生了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詛咒是真的話,那能不能,讓她再見他一面?在分別的時候,她對他說了狠心的話,如果再給她一個機會,她會用更溫柔的方式與他道別。
可她無能為力。
她不能停留在過去,她不允許自己停滞不前。
夢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她該更清醒地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