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38、只是過客
38、只是過客
黃昏的木道上, 陳逢年形單影只。
他出現在驿館範圍內時,樓上觀風的楊維就看到了他,他立馬前往徐白山的門前, 在門外道:“大人,陳逢年來了。”
徐白山正在收拾自己的行囊, 他單手扣住箱子, 對楊維說:“吩咐膳房, 今夜多備幾道菜, 添一雙碗筷。”
楊維道:“是,大人。”
不過片刻, 徐白山接到陳逢年求見的消息。
他道:“直接帶他去膳堂。”
陳逢年被侍衛帶到膳堂時, 飯菜已經上了。一道豆腐鲫魚湯,兩道白灼青菜。
徐白山還沒抵達膳堂, 陳逢年沒有先入座, 他看着桌上擺好的飯菜發呆。
徐白山是南方人, 少小離家, 他的口味一直不改清淡。
沒多久,徐白山倉促趕來,他沒有與陳逢年寒暄, 直接坐下動筷吃了起來, 舉筷之時,趁空招呼陳逢年,“你們金寧驿館的飯菜不錯,嘗嘗這道鲫魚湯。”
陳逢年沒有坐下的意思, 他直接道:“上回大人說的話, 我想清楚了, 今日來給大人一個答複。”
徐白山說:“你的答案是什麽?”
陳逢年抱拳道:“卑職願為大人效勞。”
徐白山雖是文官, 但他也是武将出身,不喜歡說廢話,聽到陳逢年的答複,他也不說客套話,直說道:“那收拾一下,後天随我一起上京吧。”
陳逢年沒想到這麽匆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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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場失神,徐白山擡頭看他:“怎麽,來不及收拾?”
陳逢年說:“不是,只是有些突然。”
徐白山說:“對你而言是有些突然了,但本官等了太久才遇到一個可用之人。人一旦一腳踏上仕途,就是出賣自由,換取富貴。”
陳逢年好像在思考別的。
徐白山說:“坐下,邊吃邊說。”
陳逢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他不是個目标明确的人,大部分時候,他都漫無目的。
他落座時,看了眼徐白山是左手拿筷子的,他的視線便停在徐白山的左手上。
“大人是左撇子?”
徐白山擡起右手,“我右掌受過傷,右手五指無法動彈。”
陳逢年這才慢慢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投入這場對話中。
“大人不怕我知道此事,對您不利麽?”
徐白山毫不在意。
他如今是魏帝寵臣,除了皇帝,無人需要他去在意。
他笑容和藹地反問:“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他能如何呢...如今的他,能如何呢?
他至今,仍能夠想起徐白山右手被粉碎時骨裂的聲音。
因為他的這只手,是他親自廢去的。
可天底下,除了他和徐白山,不會再有別人知道。
徐白山點了點魚湯,“你盛碗湯。”
陳逢年惟命是從。他知道,徐白山意不在吃飯,而他也不是為了吃這頓飯而來的。
他用餘光觀察着徐白山的舉動,見他放下筷子,拿濕巾擦手,陳逢年迅速咀嚼了兩下,囫囵咽下去食物,說道:“大人可否多給我一天時間?”
徐白山一邊擦手一邊說:“你既然上了我徐白山的船,何時走,豈是你說的算?”
徐白山如此篤定他可以随時跟他上京,是因為早就查清楚了陳逢年的背景。
一言以蔽之,他在金寧沒有什麽需要留戀的。
陳逢年低下頭,道:“卑職...”
他頓了頓,說:“卑職只是想與師父告別。”
他不能把阿枳牽扯進來。
那些回憶,不論是否屬于他,不論是否發生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将她牽扯進來。
徐白山說:“你師父若對你有情有義,你上京謀求富貴,他肯定為你高興,他若對你無情無義,你何苦與他告別?”
陳逢年說:“大人說的是。”
徐白山說:“你去大理寺辦完入職後,還要回金寧處置餘有為,衣物細軟只帶貼身常用的即可,今夜足矣收拾完畢;若還有什麽紅顏知己要惜別的,明日一天也夠了。”
陳逢年低聲道:“嗯。”
“對了,今日楊維上街,看到了你與一個女子舉止親密,可有婚約?”
陳逢年慌神了。
“大人...”他試圖撇清關系,但徐白山打斷了他的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向來不過問手下人的私情,今日忍不住多嘴一句,男人一旦擁有了權勢地位,什麽樣的美色都能碰見,但是——在你什麽都不是的時候,能有個女人願意跟你、等你,這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陳逢年記得過去徐白山是個很一本正經的人,他從不會,也不屑跟別人談起這些私事。
年歲催人改,如果李宴,如果趙封狼,如果他們和徐白山一樣活下去,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用罷膳,他離開驿館。
在外等候的楊維進屋,急切地問徐白山:“大人怎可告訴他你右手的傷勢?”
徐白山将右手搭在桌上,他的整只手骨碎裂,關節也全都碎了,這只手如今只是個裝飾物,讓他看起來正常而已。
對于楊維的話,他不置可否。
“上一個知道我右手廢了的人,下場如何?”
“...死了。”
“想要收買人心,光有利益,沒有誠意是不足的。本官一只廢手,足矣拿捏你們的性命。”
楊維吸了一口涼氣,語氣明顯弱了下來,“是屬下瞎操心了...大人,雖說這個陳逢年是有點本事,但...您就這樣把他推到大理寺司獄的位子上,是否有些過于草率了。”
“本官也說不上來。”徐白年沉思道,“可本官一見他,确有一見如故之感。”
...
陳逢年從徐白山之處離去,他突然有了強烈的目标感。他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何處,要去見何人。
阿枳。
他心裏只有這一個名字。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飛奔到郡府的,漫長的路途不足以讓他按捺住心裏的不安和焦慮。
他甚至等不及要人去傳信,他想見她的時候,容不得任何等待。
郡府後院有條死路,因為沒有看守的必要,那裏一項防守薄弱。牆頭長滿了野草,他雙手攀上牆頭,踩着野草翻了過去。
撕拉一聲,他的袍角被樹枝劃開了。
此刻阿枳剛教馮華讀完老莊,她脖子快僵住了,所以一邊往屋子裏走,一邊捏着後頸。
她住的廂房通常都沒人過來,所以看到樹下的人影時,她第一反應是去找人,可當她多看了一眼,辨認出那道黑色的影子,渾身的緊張都消散了。
只是不過片刻,她又疑慮了起來——
陳逢年雖有些容易意氣用事,但大部分時候,他是個成熟穩重的人,怎麽會在深夜一聲不吭地來找她?
她懷着接納包容的心思,向他走去。
人的感官在黑夜裏會被放大,而一旦周圍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再麻木的人也會變得敏感。
在夜晚、孤獨、思念的共同作用之下,陳逢年變得異常敏銳,阿枳一走動,他就有了反應。他從樹下走出來,面向着他。
黑夜裏,他的眼睛出奇的清亮。
阿枳還沒開口問,他兩個闊步走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抱在懷裏。
他手臂緊緊箍着她,阿枳有些無法喘息,她輕推着陳逢年的肩膀,“發生什麽事了?”
“我要去上京了。”
阿枳不知道他做出這個決定經歷了什麽前因後果,但她對他的事一無所知。
她的身體明顯僵住,腦海裏快速組織着語言,“怎麽這麽突然?”
“阿枳...”他的語氣帶着不确定性,雖然手臂仍然抱着她,“你願意跟我一起去麽?”
“不願意。”
她的回答很明确,也很殘忍。
陳逢年的手臂漸漸無力地松開,他不甘心地扣住阿枳的肩:“為什麽...我知道這很突然,但你能不能...再信我一回?”
“你突然出現,不說前因後果,沒由來地問我願不願意跟你去上京,要我怎麽信你?”
她定定望着陳逢年的眼睛。
她能察覺到陳逢年的矛盾,也知道他在刻意隐瞞。
陳逢年垂下頭,避開她的注視。
阿枳見他又用沉默來逃避問題,她嘆了口氣,朝石階處努努下巴,“坐下慢慢說。”
說是坐下來慢慢說,但只有陳逢年坐着。
阿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幾乎是在審判他。
“去上京做什麽?”
陳逢年仰着頭,梗着脖子說:“有個貴人,要推舉我做大理寺司獄。”
阿枳問:“什麽貴人啊,這麽慧眼識珠。”
“徐白山。”
聽到這個名字,阿枳目光滞了下,但她很快就理清思緒,“你想去麽?”
“想去。”
“為何想去?”
他再次東張西望起來,阿枳扳正他的下巴,與他對視:“你不想回答?”
陳逢年嘴角沉了沉,他不想騙阿枳,只能說出其中一部分理由:“為了謀個前程,我不想你受委屈。”
阿枳冷笑了聲:“一個區區大理寺看守犯人的...這就是你認為的前程麽?”
陳逢年說:“你不能小看這一職啊...”
阿枳敏銳地意識到他在故意扯開話題,轉移矛盾。
她松開陳逢年的下巴,正色道:“我從未委屈過,不論是從前還是未來,我都沒必要背負你的自卑與自負。”
這一瞬,陳逢年說不委屈、不難看是假。他跟所有男人一樣,在女人面前尤其好面子。
阿枳的清醒就像一把淩厲的刀,果斷撕開他所謂的面子。他在她面前,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都處于赤貧的狀态。
阿枳一直低頭看他,她脖子很累,于是坐在他身邊,陳逢年終于從她視線的壓制中得到了解脫。
阿枳說:“我不願跟你去,還有許多理由,你要聽麽?”
陳逢年面色愈發低沉,“你說吧。”
“你有貴人賞識,去了京城,也許能夠飛黃騰達,可我在那裏有什麽?”
他那一句“你有我”梗在喉嚨裏,無法說出口。
因為,他什麽都沒有,除了那些血肉淋漓都記憶,他什麽都沒有。
他面上出現無能為力的表情,方才還有光的眼睛,再度暗淡了起來。即使月光那樣明亮,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阿枳的心裏,不是不難過。
在已經被寫下結局的歷史之中,陳逢年的未來将撼動乾坤,可在那一切之中,并沒有一個叫陳枳的人。
他是意外,她是過客。
她輕握了握陳逢年的手,“這段日子我很開心,可這件事,我不能退步,我無法為了看不見的未來舍棄一切。”
陳逢年沒有反握住她的手,或許是因為沒有回應,阿枳覺得有些空落,她更緊地握着陳逢年的手:“你也不要為難自己,永遠不要背負別人的人生。”
她的話,也許适用于所有人的身上,可是除了他。
【你是我梁王的兒子,你可以軟弱,但不能退縮。】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誰都能背叛我,就你不行。】
【你是我們的首領,是你帶我們來這裏的,你必須帶我們走。】
若你知道,這條命從來不由我做主,你會憐憫我麽?
若你知道,我也曾有自由的權利,你願意跟我走麽?
他無法說出口。
正如她所說那樣,不問前程,何必将她捆綁在自己晦暗不明的未來呢。
作者有話說:
作者微博:佛羅倫剎Florencia
應該不會有孩紙不理解老陳為什麽不坦白叭,也應該不會有孩紙不理解阿枳為什麽不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