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36、沒有資格
36、沒有資格
從郡府離開, 陳逢年沒有回陳宅。
他策馬去了驿館。
時逢驿館護衛換班之際,一個儀表堂堂的侍衛看到他,上前道:“怎麽此時才來?大人等你已久。”
夜霧濃濃, 陳逢年的表情冷淡:“徐大人料到我會來?”
楊維道:“大人神機妙算,料到你會來找他, 只是沒想到耽擱了這麽久。跟我去見大人吧。”
在說話間, 楊維已經打量過陳逢年了。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長袍, 靴子上沾着泥土, 不像是個大人物。他目光撇過陳逢年腰間別着的匕首:“匕首給我,見大人不得佩戴武器。”
陳逢年面不改色, 将匕首解下, 交給楊維。
楊維掂了掂他的匕首,普通的銅制匕首。
這麽一個平平無奇的人, 卻能得徐白山青睐, 也許是有過人之處。
楊維帶領着陳逢年到了廂房外, 他扣了扣門, 道:“大人,您等的人來了。”
片刻後,屋裏傳來一聲嘶啞的:“進來。”
楊維推開門, 徐白山左手拿着書, 右手垂在身側,他擡頭對楊維說:“你下去吧。”
楊維道完“屬下告退”,關門離去。
陳逢年不卑不亢地站在徐白山面前,等楊維走後, 開口問道:“卑職鬥膽問大人一句, 王崇被滅口一事, 可是大人所為?”
徐白山也不藏着掖着, 他放下書,側身正對着陳逢年,直說道,“上次你呈給本官的罪證本官都核實過了,确有其事。做事能細膩如此的人,不多,你是個人才。王崇的事,算是本官給你的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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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逢年低着頭,他寡淡的面色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徐白山接着道:“我呢,也跟你說說我現在的處境。本官身為禦史大夫,身負監管百官之責,陛下命我重整大理寺。但大理寺與我禦史臺本為同級,我不好直接入手大理寺內務。如今大理寺司獄一職空缺,本官需要在大理寺有自己的人,你背景幹淨,行事謹慎,又有做獄吏的經驗,是合适人選。”
陳逢年這才慢慢擡起眉目,“大人這是何意?”
徐白山笑道:“方才也說了,王崇之死,不過是見面禮罷了。你跟餘有為的仇,就等你進入大理寺後,自行處理。”
見陳逢年沉默,徐白山以為他是因為這突然而來的機遇而堂皇。
他道:“本官不強人所難,選擇權在你手上,不過,你若要想去京城發展,出人頭地,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你也別小看司獄一職,有本官暗裏助你,你不必擔憂前程。”
陳逢年緩緩道:“此事至關重要,請大人給卑職三天時間考慮。”
徐白山微笑道:“正好,三日後本官要離開金寧。”
陳逢年走後,楊維進屋去見徐白山。徐白山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跟随徐白山數十年,對他忠心耿耿。徐白山用人極為謹慎,此次只見過陳逢年一二面,便委以重任,楊維極是不解。
“大人,此人就算有些本事,但與咱們非親非故,是否還需再考察些時候?”
徐白山道:“正是因為與本官非親非故,才不會落人口舌。”
楊維仍是擔心:“可是...”
徐白山挑眉:“你想說什麽?”
楊維道:“大人怎可料定,此人會忠于大人?”
徐白山輕笑道:“你不是已經調查過他的背景了麽?鄉野草芥,一無背景、二無依靠。這樣的人,要麽會不顧一切地往上爬,唯利是圖,要麽認死理,跟狗一樣忠誠。這個人啊,空有能力,但這些年都沒什麽作為,他是被鄭宗元的恩情給絆住了。既然不是前者,只能是後者,給他一根骨頭,他能給本官賣一輩子命。”
楊維道:“還是大人會識人。”
離開驿館,陳逢年的頭腦有些暈,有許多人、許多聲音、許多畫面,同時映入他的腦海,他急切地想要一陣清靜,一陣只屬于陳逢年的清靜...
路上下起了急雨,他沒有找地方躲雨。
夜色之中,他仰起面,雨水砸在他的臉上。
他迫切地想要一個未來,而過去的事如同泥沼,他深陷其中,越想逃離,便越是深陷。
最後,大雨還是攔住了他的路,他匆匆跑到草亭裏避雨,寂靜黑夜裏,空氣裏雨霧濃稠,他迷失在了黑夜和雨霧裏。
...
阿枳這夜被雨聲吵醒,後半夜睡得斷斷續續,第二天起來時面色蒼白。她塗了脂粉,描了眉目,掩住臉上的疲意。
她答應了陳逢年今日要去鄭宗元的外孫的百日宴。
她不喜歡這種人多的應酬,若是別人邀請,她會直接拒絕。
但這屬于陳逢年生活的一部分,她明知道相逢有期,所以想要更多更深入地了解他。
她正在描眉的時候,郡府的下人來敲門:“阿枳姑娘,陳爺在門口等你。”
阿枳以為自己遲到了,揚聲問道:“現在什麽時辰?”
下人道:“未到巳時。”
阿枳心道,是陳逢年來早了,那便讓他等吧。
巳時鐘剛敲完,阿枳踩點出現。陳逢年見她一身綠衣款款而來,端方高雅,覺得等這麽久也值了。
他伸出手,阿枳走上前,直接握住他的手。
寬大的袍子一遮蓋,誰也看不到他們緊緊牽着的手。
阿枳道:“以後你不必來這麽早。”
陳逢年道:“我甘願等。”
阿枳搖搖他的手,步子輕快了許多。
鄭宗元的宅子在內城,離郡府不遠,沿河走了幾百米,過了橋便是。
鄭宗元不過是個捕頭,妻子娘家也是平民百姓,宅子樸素,但前來參加他外孫百日宴的,都是金寧城裏有頭臉的人物。
阿枳看着門外停滿的豪華車馬,覺得有些奇怪。陳逢年說:“師父的女婿前年中進士,在上京做官。”
阿枳明白了為何鄭宗元女婿在上京,女兒和外孫卻留在金寧。
在上京,皇權腳下,進士不過是最底層的身份,可是在金寧,進士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其妻女親眷都能跟着沾光。
她笑說:“沒看出來,你師父還是進士的老丈人呢。”
陳逢年冷笑:“不就是一個進士麽。”
阿枳仰起頭,探究着他不屑的原因。陳逢年被她看得心虛,他默默擡高下巴,利用身高差,讓阿枳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枳無奈地搖搖頭,祖宗他有時候也有些孩子氣呢!
百日宴,雖說是給孩子辦的宴,但主角是鄭宗元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孩子抓周抓到了一把木劍,所有人樂着說孩子随外公,以後要當名捕。
陳逢年同阿枳坐在角落裏,陳逢年問:“你抓周抓了什麽?”
阿枳揚眉:“想知道啊?”
陳逢年嗤笑:“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阿枳抿唇:“那我正好也不必說了。”
陳逢年:“你...”
阿枳:“我什麽呢?”
激将法和反向激将法,都對她無用。
賓客笑鬧完,孩子累了,由母親帶下去休息。鄭宗元忽然朝陳逢年的方向招手道:“陳逢年,你過來。”
陳逢年松開阿枳的手,走向鄭宗元身邊。
鄭宗元将陳逢年介紹給在座的賓客:“我這人,這輩子就兩件驕傲事,一是抓了一輩子賊,二是教出這麽個徒弟,我這個徒弟,論能力絕不比我差,甚至更甚于我,要不是我這個老不死的壓在他上面,人家早就升遷了...”
就在鄭宗元向陳逢年一一引見賓客時,一旁鄭宗元的夫人站了起來,走到阿枳身邊,說:“他們男人說事兒,無聊,你陪我去走走吧。”
阿枳點頭道:“好。”
鄭宗元的夫人有意等她攙扶自己,可是阿枳沒有,她靜靜地看着鄭夫人,等她帶路。
鄭宗元夫人等了等,不見阿枳攙扶,便從側門出了屋。
阿枳跟在她身後,在園子裏溜了圈,聽鄭夫人說完了家長裏短,二人坐在亭子裏歇腳。
鄭夫人終于說明來意:“陳逢年這孩子啊,性子悶,有什麽都放心裏,我們給他說過幾次親,他都沒同意,也不說原因。如今終于開了竅,找到你這麽俊俏的姑娘,老鄭很高興,但是,婚姻之事不是兒戲,陳逢年沒有親人,老鄭是他唯一的親人,我們還是希望能更了解你一些,畢竟日後往來的機會不少呢。”
阿枳的儀态端莊卻并不緊張,她淡淡道:“您問吧。”
鄭夫人道:“那我就直接問了。不知阿枳姑娘是何方人士,家人從事什麽行當?”
阿枳無法想出一個合适的回答。
她默想了一陣,說:“陳逢年是何方人,我便來自何方。至于我家人的行當,同我跟他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鄭夫人沒料到她這麽回答,當即就愣住了,她很快整理了表情,問道:“你父母知道你和陳逢年的事麽?”
阿枳直接搖頭。
鄭夫人擡高聲音:“這不是胡鬧麽!”
阿枳面不改色:“我沒有。”
她的語氣并不是在辯解,而只是陳述着一個事實。
她無法理解,為何所有人都在求一個結果。
鄭夫人察覺自己方才過于失禮,雖然她不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但也不能失去為人長輩的體面。她正色道:“我和他師父呢,也不是反對你們在一起。陳逢年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心儀的,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有些事,他們男人是想不到的,師娘作為過來人,就想提醒你,女子的名節比什麽都重要,你若只是跟陳逢年逢場作戲,吃虧的是你自己。”
阿枳不想再去解釋,她無需對無關緊要的人去負責。
甚至,她連花時間編造謊言欺騙他們都不願意。
鄭夫人見阿枳不語,便以為她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她又說了許多道理。
阿枳聽她說着這些大道理,眼皮有些重,她想打盹兒,卻又不願失禮,便忍住了困意。
她只聽進去了鄭夫人最後說的一段話。
“今日來拜會的人中,有位平城将軍的副将,他早些年受我們老鄭的恩惠,這些年二人一直書信往來,他欣賞陳逢年已久,苦于陳逢年在衙門服役,沒法要人,如今陳逢年是自由身,他得知以後,立馬趕來求老鄭搭線。他的女兒也正待嫁閨中,他有意讓陳逢年做他女婿。你呢,也知道陳逢年的出身,他想有所作為,只能靠貴人相助...”
鄭夫人說這番話時,阿枳一直注視着她的眼睛,她坦蕩的目光讓鄭夫人心虛,于是話音漸弱了下來。
阿枳說:“你們對陳逢年這麽沒信心,認為他只能靠女人翻身麽?”
鄭夫人說:“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也不是那種勢力的人...”
阿枳道:“那你們是什麽意思?”
鄭夫人說:“那我就直說了,陳逢年一家是正經人,他就算不娶,也不能娶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阿枳怔了怔,可她的臉上沒有任何不悅。最後她站起來,認真地對鄭夫人說:“該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離開,但你們沒有資格決定我的感情,就算是陳逢年,也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