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喜歡野草
21、喜歡野草
柳堪堪對陳逢年印象很深,但說不上好。
第一回,他把她從邪祟手上救下,第二回,她為了掩蓋樓裏有女童的事,命人給他送有毒的茶點。一個救她一命,又差點兒被她害了一命的男人,第三回他包了她一個晚上,任她千嬌百媚,這男人什麽都不做,要她怎麽能對他有好印象?
眼看那道士的腕子要被陳逢年擰折了,柳堪堪怕陳逢年惹禍上頭,她顧不上整理衣服,起身握住陳逢年的胳膊,對他道:“陳爺,這位道爺是我今夜貴客,方才之舉,不過是玩笑罷了。”
陳逢年的本意,是找個接近柳堪堪的方式而已,英雄救美,又俗套又管用。
他丢看道士的手,那道士不罷休道:“什麽玩意兒!你居然敢壞本道好事!來人!扇香樓還有沒有規矩啊!我花了銀子,你們敢讓我受委屈!”
陳逢年和柳堪堪都看出了那道士就是個花架子,真正有權有勢的人,不會在意花在勾欄裏的銀子。
老鸨匆匆趕來,先安撫道士:“道爺息怒!有話咱慢慢說。”
“老子花了多少錢?多少時間?才等到你們家柳堪堪,啊?摸兩下怎麽了?給了錢不讓摸,你是什麽東西啊?”
老鸨護在柳堪堪身前,“道爺,那也得看你摸哪兒啊,你別是占便宜不成,反咬我們一口。”
老道士是個欺軟怕硬的,見扇香樓老鸨都護着花魁,态度這麽強硬,他心虛道:“你們憑什麽說我占你們姑娘便宜了?”
只憑柳堪堪空口白牙,算不得證據。
這是,一直沉默的男人說話了,他說話很慢,語調平淡,“手都鑽人衣裳裏了,還不算占便宜麽。”
所有人都向他看去,那男人很低調,自老鸨來後,他一言不發,很快他們就忘掉了他的存在。
老鸨看到陳逢年,驚了一瞬,她想到之前讓柳堪堪給他送毒茶點的事,怎麽...怎麽還活着?但一碼事歸一碼事,他高大挺拔,襯得那道士又是猥瑣,又是懦弱,她們自然都站在陳逢年身後。
老道士說:“那那是她騷!女表子出來不讓摸,叫什麽表子!”
Advertisement
這就是以色侍人,那些詩文裏歌詠的,只是九牛一毛,就算柳堪堪這樣見慣了達官顯貴的,也難免要侍奉這種下九流的人。
老鸨大喊:“來人,把他給我擡出去!”
四五個龜奴上前要制服老道士,老道士憑着一股蠻力掙開,他擰住柳堪堪的腕子,“怎麽,你們能岔開腿做生意,還不讓人說了?”
陳逢年一掌劈向道士的麻筋處,道士立馬松開手,他手肘照道士肩頭一擊,将他胳膊的力卸掉,龜奴這才成功将她帶下去。
陳逢年替他們解決了麻煩,老鸨對他自然也是和善,“陳爺真是好身手,今夜陳爺的酒錢全免!堪堪,好好招待陳爺。”
柳堪堪莞爾一笑,“陳爺,随我來...”
陳逢年這夜被柳堪堪灌了整整一壇酒。
他本來就悶,一喝酒,更沒話說了。柳堪堪借着月色看清這男人的臉,他不算英俊潇灑,但眉目深黑,鼻梁高挺,他的身上有一種含蓄的溫柔。
柳堪堪第一次見話這麽少的男人,她羞赧地低下頭,說:“陳爺,說點什麽吧。”
陳逢年酒量尚可,不過扇香樓的酒比別處的酒更烈一些,他四肢尚且有力,但頭腦已經開始暈眩。
“你喜歡什麽?”
不喜歡金,不喜歡銀,不喜歡玉...這不喜歡、那不喜歡,真挑剔。
柳堪堪愣了一下,沒想到這陳逢年看起來悶不拉幾的,一開口,卻這麽直白。
“你我萍水相逢,我喜歡什麽,重要麽?”
陳逢年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又問了遍:“你喜歡什麽?”
柳堪堪道:“我喜歡...金子。若陳爺能替我贖身,我就喜歡陳爺,陳爺,我是不是很俗?”
陳逢年搖了搖頭,他踉跄地站起來,“行,我替你贖身。”
柳堪堪見他有些站不穩,扶住他的胳膊:“我讓馬車送你回去。”
“不必。”陳逢年氣沉丹田,穩住重心,他朝柳堪堪擺了擺手,“多謝柳姑娘。”
柳堪堪沒頭沒腦的,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他聽進去了沒有。
其實,得一如意郎,贖身不贖身的,又有什麽關系?何況他一個被革職的捕快,她有什麽配不上的?柳堪堪人若四月春風般得意,一路扭着楊柳纖腰回了屋。
扇香樓到郡府可不算近,走得快,也得半柱香。陳逢年不知自己怎麽在半柱香內趕到郡府的,當然,他具體花了多久時間,自己也不清楚。
郡府高牆森嚴,四處都有守衛。
今夜在外值班的護院馮慶認識他,見他在門外徘徊,上前來:“陳爺,來找阿枳姑娘啊。”
陳逢年搖頭:“順道,過來看看。”
馮慶道:“那進來坐坐呗,你這一身酒味,要不續上?咱哥幾個好久沒喝了。”
“不了。”陳逢年說罷,轉頭離開。
阿枳剛沐浴完,她穿着件月光色深衣,半幹的頭發梳成辮子,安靜垂在胸前。她睡前有檢查門窗的習慣,門上鎖,東窗上鎖,西窗...窗外一個人影閃動,阿枳立馬屏住呼吸,她慢慢後退到梳妝臺邊,手下拿起一支簪子。
若對方強闖,她就拿簪子刺他眼睛。
但是那身影只是在院子裏踱來踱去,沒半點行動,久到阿枳都認出他來了。
她放下簪子,推開窗。
這祖宗,神出鬼沒的。
夜風将他身上濃烈的酒味送進屋,阿枳冷冷挑眉:“喝了這麽多酒,可有收獲?”
她身上有淡淡花香,陳逢年具體說不出那是什麽香。
二人隔窗對視。
屋裏亮着幾只蠟燭,燭光自她身後照過來,在她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阿枳顯得格外溫柔。
“你喜歡什麽?”
阿枳愣了下。
酒後,陳逢年的眼睛像被洗過一樣亮。
見她不答,他又問:“你喜歡什麽?”
阿枳無法自欺欺人他是以長輩的身份詢問她的喜好。若她是陳逢年,突然冒出一個女人說自己是他後人,她也不信。
她冷淡道:“我什麽都不喜歡。”
陳逢年不死心地問着:“你喜歡什麽?”
這一遍,他明顯有些咬牙切齒了。他的聲音在顫抖,阿枳不忍心欺騙他。
“草。”
“...你何必罵人。”
“我喜歡草啊。”阿枳忍不住深深嘆息,“野草。”
為了防止陳逢年不信,她指向對面牆頭随風而蕩的野草:“你看它們,與世無争,籍籍無名,卻比萬物都要頑強。”
二百年後金寧皇宮,她長大之處,但凡無人問津之地,總有野草,在屋頂上,在牆角下,在石縫裏。
陳逢年看着那一株月下野草,他實在看不出那野草有什麽好,卑賤無名!
可陳阿枳說她喜歡。
她說喜歡。
在阿枳的注視下,他走到那面牆下,先是跳了一下,試探牆的高度。這面牆是兩個院子的隔檔,少說說兩米高,牆體很窄,牆頭是一排斑駁的青瓦。
陳逢年退後兩步,助跑起跳,單手挂上牆頭,完全用臂力,翻了上去。
他坐在牆頭,看着對面屋子裏的阿枳:“你要哪一株?”
阿枳心頭五味雜陳。
自她出身那刻起,便注定不能做個任性妄為的人。她守着家門的規矩,守着皇室的規矩,也守着她自己的規矩,別人錯一步,尚有退路,她錯一步,只有死路。
無數畫面在腦海變幻,無數滋味在喉頭翻滾。
最終,那些零亂的畫面定格在眼前這一幕,而在那所有滋味之中,還是甘甜更多一些。
阿枳說:“你手邊那株,它看起來英俊一些。”
陳逢年不知這牆頭荒草也有美醜之分,他拔下手邊那株,誰知這牆頭草根埋的深,被□□一刻,陳逢年整個人向下栽去。
阿枳捂住嘴,将驚呼聲悶了回去,她走到門邊,急的半天也打不開門鎖。
陳逢年用手撲了下身上的塵土,走到窗戶前,伸手把草遞了進去:“給你。”
阿枳在門邊上,無奈地看着那株草。
她輕笑出聲,眼中有光。
走上前,接過那株野草,将其纏繞在指尖,“你來怎麽沒人通傳?”
“我翻牆進來的。”
“郡府的防衛是要加強了...”
“沒用,我太熟悉這裏了,只要他們換班,總會有死角。”
“你這金寧城籍籍無名的捕快,倒是厲害。”
陳逢年的手撐着窗框:“小時候我爹逼我念書,偷跑練出來的本事。”
阿枳伸出手,将他頭發絲沾着的枯葉拂開,她擡袖之間,陳逢年又聞到那淡淡的香氣。
阿枳見他嗅着自己衣袖的模樣,有些沉迷其中。正當她将袖子收回之時,陳逢年兩眼一閉,身體撲向窗前。
阿枳的位置正好接住他,他下巴抵在她肩上,呼吸沉重。
“陳逢年?”阿枳喚道。
壓根無人應她。她不知是喜是憂,呢喃道:“讓你去喝花酒...”
阿枳拍了拍他後背:“陳逢年,你醒醒,我叫人送你回去,陳...高祖?”
尊稱高祖都醒不來,看來是真的醉死了。陳逢年體格可不弱,整個人的重量壓向她,她無法支撐。阿枳扶着窗框,借力将他向一旁推去。
她本意是讓陳逢年先靠窗框上,等她叫來人,再把他搬運去廂房。但她這一推,施力的方向錯了,陳逢年直接後腦勺着地倒了下去。
他砸向地上的一瞬間,阿枳想要以死謝罪的心都有了。她忙從屋裏跑出去,蹲下查看陳逢年的形勢。
他閉眼翻了個身,用手摸了下後腦勺,嘴裏咕哝着:“操...”
阿枳見他沒事,懸着的心落下,可還沒一瞬間,就看到他後肩的位置滲出了血,一顆棱角尖銳的石頭躺在地上,石頭上沾着他流出來的血。
被石頭這麽一戳,他居然沒反應?
阿枳不敢麻煩別人,她心虛地找來羅泉。
羅泉大半夜,正一個人在搗鼓他的觀煞咒,他沒想到阿枳這麽快就搞定觀煞咒了。
陳逢年半死不活地暈厥了過去,羅泉這次見到他,沒有暈,他大喜道:“我一暈,我就不暈了。”
阿枳被他說暈了,她道:“你先幫我把他擡進屋,再勞煩你幫我打一盆清水來。”
羅泉說:“你等等啊,我的觀煞咒還差兩筆就畫好了!”
“不許你對他用符咒。”阿枳的聲音格外冷。
羅泉慌了:“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這才半天你就反悔了?!你是女人也不能這麽快翻臉啊!”
阿枳道:“他身上背負了多少冤孽,我會等他親自坦白。”
羅泉端着水盆離去前,“陳姑娘,我提醒你,殺人犯可不會承認自己是殺人犯哦。”
陳逢年的睡容很平靜,他睡着的時候,神情也不完全放松,但卻比平日裏溫柔許多。
阿枳發現他的冷漠來自于眼睛。
以她所了解的陳逢年,不算大悲大苦之命,他身在絕境之時,遇到了鄭宗元将他救出苦海,給他一個正當的職業,比起許多人,命運于他已算是溫柔,可為何他還是會冷漠呢...
在她來到這個地方之前,幾乎是整個人生都将他視作惡人。她從未預設過真實的陳逢年是個好人,也許,他只是現在是個好人,也許,他的好都是僞裝的。
擡眼之間,阿枳看到那株被她擱在淨瓶裏的野草,月光照在野草絨毛之上,它看起來那樣柔軟。
“祖宗啊...”她看向陳逢年的睡顏,目光柔和。
作者有話說:
什麽叫甜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