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到祖宅
5、回到祖宅
陳逢年以為,今日早晨太陽沒徹底升起之前,就能回家睡個好覺了,他半個時辰去敲一次阿枳的門,無人應他,他只能在樹底下等着。
見阿枳手裏端着木盆,陳逢年的眉頭微微沉了下,“你拿着盆幹什麽?”
阿枳正經道:“我不會打水,勞煩陳典獄找人幫我打盆水來。”
陳逢年認為她是因自己誤會她是邪祟一事而故意為難,就算是貴族小姐,也不至于不會自己打水,除非是皇宮裏人人擁戴的公主。
哦,對了,那日審問她,她說過,她是大梁公主。
陳逢年從她手裏接過木盆,他的唇角輕輕勾了下:“是,大梁公主。”
阿枳愣了一下,等陳逢年單手拿着盆離開,她才忽然反應過來,他竟是在開玩笑——現在離大梁立國還有五年之久呢,何來的大梁公主。
陳逢年從井裏打了水回來,雙手端着木盆站在她昨夜住的地方檐下。
阿枳正在樹下低着頭沉思,她不知不覺咬着手指。阿枳并不是個恪守禮制之人,若非高祖的輩分比她高太多了,她也不至于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他。
榕樹的樹影投在她身上,樹影與光斑交織落在她淺綠的襦裙上,她烏黑的長發披在身上,流雲一般。
阿枳邊思考着接下來的日子要用什麽态度去跟高祖相處,邊擡起頭。
才一擡頭,撞見陳逢年的目光。
灼人的日光之下,他的眼眸更顯清淡。
阿枳意識到自己仍在咬着指甲,這舉動未免過于失禮,她忙将手放下,藏于身後。
陳逢年見到她的舉動,收回眼神,他彎腰将木盆放在門口的臺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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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枳上前,微微屈膝朝他行禮:“謝過高...陳典獄。”
高祖大人他輕點了下頭,面上沒別的神色,“既然已經晚了,在衙門用過午飯再走。”
阿枳說:“聽陳典獄安排。”
阿枳洗漱完,出門發現陳逢年又換了身玄邊天灰色私服。前幾次見他,他都穿着衙門裏統一的黑色制服,這身私服讓他看起來清爽不少。
陳逢年站在方才那一刻榕樹下,說:“衙門團膳口味粗糙,但能管飽。”
他聲音不大,很平,阿枳卻剛好聽得到,她提着裙擺緩緩走下臺階。
陳逢年看着她慢吞吞地走着,不知該怎麽開口跟她說,晚去一步,衙門的午飯就被別人搶光了。
他嘴角向下沉了沉,并未說出口。
衙門膳堂在縣衙出門右轉的夾道裏,他們到的時候,膳堂裏已沒什麽人了。
阿枳沒有吃過團膳。膳堂位置寬廣,放着幾張能容二十餘人的大桌子和長椅。每張膳桌上都擱着由桶裝的飯菜,由衙役們自己來盛飯。
陳逢年走向最角落的膳桌。
阿枳跟在他身後,疑心道:“為何坐這處?”
她覺得此處甚是悶熱,想要坐窗口那一排椅子上。
陳逢年道:“只有這張桌子還有飯。”
阿枳:“...”
她作為大梁公主,每日的三頓膳食都有專門的宮人負責,她只需要知道自己想吃什麽,其它一概不管。千秋觀不如宮中舒服,但膳堂裏也有人伺候,如若不想在膳堂用膳,可以叫人把飯菜送去屋裏。
總之,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正處于要和一群餓死鬼男人搶飯的境地。
陳逢年問膳堂主管要來兩只空碗,膳堂主管是個矮胖的中年婦人,婦人瞅見阿枳,對陳逢年擠眼睛道:“哪來這麽個仙女似的人兒?”
陳逢年早準備好了說辭。
“我堂妹,前來探親。”
“哎呦,今兒你也來太晚了,就剩那點兒底了,不過我看你堂妹那身板兒,也是個麻雀胃,應該吃不了多少。”
陳逢年點了下頭回應胖嬸,他端着碗走到角落那張長桌前,将碗推放到阿枳面前,“自己盛飯。”
入道以來,阿枳吃的都是素食,她渴望能進一點葷腥油水。
她不知怎麽用勺子撈飯菜,便盯着陳逢年的動作。他拎起木勺,撈了兩勺湯餅,又在另一個桶裏撈了滿滿一勺泛着油腥的肉羹,最後在另個盆裏夾了一筷子野菜。
阿枳看到他碗裏那凝成白脂的肥肉,頓時什麽食欲都沒了。
她正想問陳逢年還有別的可吃麽,但見他低頭大口地吃着飯,阿枳将問題收了回去。
她夾了幾筷子野菜,吃了張蒸餅。
陳逢年很快就吃完了碗裏的飯,不過阿枳認為他不是吃飽了,而是只剩這麽些飯了。
阿枳垂眸,輕聲問道:“典獄不是說這裏的飯管飽麽。”
管飽是沒錯,但也得趕上時候。陳逢年道:“我們來晚了,錯過了膳食供應的時辰。”
阿枳道:“可似乎有許多衙役在咱們之後出發的。”
陳逢年也是沒料到阿枳走路可以這麽悠閑,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看看照壁,連鳴冤鼓上的花紋都能讓她停留。
也就是說,她走的太慢了。
陳逢年說:“膳堂和賬房一牆之隔,衙役們平日都直接翻牆而出。”
“那我們為什麽不翻牆?”
陳逢年見她一臉真摯,完全不像在說笑。他自己翻牆倒是輕便,再帶個女人翻牆就夠嗆了。
“姑娘家翻牆,成何體統。”
阿枳較真起來:“我翻過牆的。”
陳逢年沒答話,而是朝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說下去。
阿枳忽然語塞,她第一次翻牆,就是那次出逃。那夜裏她讓羅霑帶她去街上酒肆,她借解手之故,從後牆翻出去。摔了跤,好在落在了草垛上,沒摔出什麽傷來。為了避人耳目,她一路朝着沒有光的地方跑去,跑着跑着就掉進河裏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形容她的境遇不過如此。
想到這些,又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跟自己的高祖同席而食,阿枳覺得命運太不可思議,她唇角彎彎,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奇怪的行為落在陳逢年眼底,他也不是不好奇,而是二人總共兩面之緣,互不相識,不好開口追問她笑什麽。
阿枳道:“以後陳典獄會頓頓珍馐玉馔的。”
陳逢年發現這個女子有個很特殊的本領:她總能一本正經地說着不着調的話。
午後暴曬,出了夾道,街上沒有半片陰涼可言。阿枳詢問:“可否乘轎?”
她在街上看到了幾頂轎子,就想着這個年代坐轎子也是可行的。
陳逢年瞥了她一眼,攔住一輛從他們面前行過的牛車。拉車的是一頭身上爬着虱子的老黃牛,牛蹄安了蹄釘,一個看上去還不足十歲的男童手裏拿着趕牛鞭。
老黃牛身後拉着一輛巨輪車,車上支着一個簡陋的草棚用來遮陽。
那車裏正做着兩個荊釵布裙的女子,像是姐妹。
趕牛的男童停下,問陳逢年:“爺您去何處?”
陳逢年道:“東鄉牧雲夾道。”
男童道:“嘿,順道!不過老活計進不去夾道,只能給爺您停巷口,男客三枚五铢錢,女客兩枚。”
陳逢年問:“可否拿米糧來抵?”
男童喜出望外:“有米糧那當然再好不過了!不過您得給我一個憑證。”
陳逢年将腰間衙門令牌露出來。
見他是衙門的人,男童賠笑道:“爺您放心,我家老夥計是出了名的穩妥,一定讓您舒舒服服到家!”
男童高喊一聲:“迎客!”
老黃牛前後腿分別卧下,降低牛車的高度。陳逢年一腳踩上牛車,阿枳卻愣在原地。陳逢年以為牛車太高,她不會上牛車,便伸出自己的胳膊,“扶着我。”
關于高祖的記載少之又少,阿枳從前讀史書傳記,便懷疑高祖特意毀掉了關于他生平的記錄,那時她也只以為高祖曾做過什麽虧心事,所以不願被人知道,可現在看來,好像是因為...
窮。
高祖不是個好祖宗,也不是一個仁愛的君王,但阿枳覺得,他不是個壞皇帝。
眼前這一幕,就是最直接的證據:在高祖之前的魏朝統治之下,民不聊生,黃髫小兒都要出門謀生,否則只能活活餓死,而在她生活的年代裏,再也沒有這樣的現象發生。
阿枳看向陳逢年伸出來的手,他手背的顏色暗沉,骨節和筋脈都十分突出。阿枳扶着他的胳膊,上了牛車。
男童高昂的聲音響起:“起轎送客咯!”
拉車的老黃牛起身時,牛車後仰,同車的兩個布衣女子向後滑去,陳逢年眼疾手快,伸臂攔在女子身後,這才使她們二人沒向後摔去。
其中較為外向的那名女子嬌羞道:“多謝郎君。”
阿枳将這些舉動都看在眼裏。
陳逢年不是個讨人喜歡的男人,他低賤、話少,但他是個對陌生人都很體貼之人。但阿枳只這樣認為了一瞬,就轉變了想法。
雖然他是她的祖宗,可他也是個男人,沒準,是因為同車的是女人,他才伸出援手。
她無法過早地下定論,畢竟她對青年陳逢年一無所知。
陳逢年雙臂挽在胸前,盤腿而坐,他雙目睜着,卻沒有焦點,像是在想別的事。随着牛車的颠簸,他的腦袋也在晃來晃去。
阿枳問道:“我們要去的是陳典獄家中祖宅麽?”
陳逢年擡眉:“你怎麽知道?”
在大梁的昭德二十五年,也就是阿枳生活的年代裏,金寧城的格局已經大有不同。
如今的東鄉,正是未來皇城所在。如此看來,陳逢年是将皇宮建在祖宅之上了。
但這些都是後世發生的事,現在跟陳逢年說,肯定是沒用的。
阿枳沒回答陳逢年的問題,而是說:“牧雲這名字起得好,聽着就像個好地方。”
陳逢年不置可否地垂下眼。
轉眼牛車行到東鄉,河岸左邊,民居鱗次栉比、層樓交疊。這裏沒有雕梁畫棟,也不清幽雅靜。鄉道被來往的牛馬踩出深深的印窩,參差不平,一個鄉婦正在和清道夫掰扯着自家客棧前的牛糞沒清掃幹淨的事兒。
這會兒太陽正曬,河邊坐着一派賣冰的商販。
陳逢年跳下車,又伸手去扶阿枳。阿枳不敢勞祖宗大駕,輕聲說:“我自己來。”
她拎起裙角,輕輕躍下牛車。陳逢年見她成功從牛車上跳下來,就轉身前往夾道裏了。
陳家宅子在牧雲夾道最盡頭,外牆爬滿老藤,牆頭長滿荒草,牆角零落着幾株白色野花。
阿枳望着頂上寫着“陳宅”木匾,她似乎感受到了歲月流經的痕跡。
她心道,這裏就是她們陳家的祖屋了,此時的高祖一定預料不到,就在短短五年之後,他将住進巍峨壯麗的宮城之中。
陳逢年直接推門而入,阿枳跟上去:“門沒上鎖?”
陳逢年淡笑了下:“誰敢偷捕快的家?”
直到進了院子,阿枳才發現這裏沒有鎖門的必要——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此處毫不為過,賊了進門也不知道該偷什麽吧...
陳逢年推開竈房的門,去扛了一小麻袋米。
阿枳雖不了解此時的物質水準,但即便二百年後,米糧也十分珍貴。她看着陳逢年肩上扛着的鼓脹米袋,心想,不愧是後來的一國之君,果然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