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事難斷
2、家事難斷
“公主見到誰了?”
羅霑覺得阿枳大概是做了噩夢。
前夜她失足落水,他将她救上來以後,就在道觀裏養傷。
因為阿枳有過出逃的舉動,羅霑加派了人手看守道觀,所以她不可能見到任何人。
阿枳脖子上那道突然出現的傷口,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她無法接受現狀,做出的沖動之舉。
阿枳此時腦海裏雖然是一團亂麻,但她依然鎮定冷靜地告訴羅霑:“我見到了高祖。”
“公主可是做噩夢了?”
阿枳垂眸,說:“也許吧。”
她打開窗,看着院落外的景色,灰色的道袍和清靜的景觀相互交錯,她無法接受這裏的一切。
“羅霑。”阿枳喚他的名字,“我不想在這裏。”
羅霑垂眸,他的表情沒有一絲動搖。
“公主,你別忘了長公主。”
阿枳記得,她的姑姑,入道三日,同侍衛私奔了,後來被人在亂葬崗發現了屍體,死狀很不好看。
羅霑和阿枳相識已久,他清楚阿枳的性子,她不是個不理性的人,她只是暫時無法接受一個新的環境。
羅霑道:“公主身上有傷,我會向宮中彙報,晚幾日舉辦入道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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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枳仿若沒有聽到他的話,她看着窗外,目光始終淡漠。阿枳本不是豔麗的容色,那身灰蒙蒙的道袍套在她的身上,越襯得她冷清。
阿枳很清楚當下的形式:就算她不留在道觀裏,也無法回到宮中。
她微仰且頭,對羅霑道:“今日就準備入道儀式吧,羅少監也好早點回宮複命。”
公主們入道是為祖宗贖罪,入道儀式不得鋪張。道觀大院裏放了幾個古舊的陶土壇子,裏面盛着水,貼着畫着不同黃色的符紙,由司天監少監念咒,再将黃色符紙燒掉,灰屑倒入水中攪拌,再分別倒入三個碗中。
說完入道誓詞,再飲過這三碗水。
阿枳跪在老君廟前,周圍,包圍着她的是她的姑婆、姑母、姐姐們。
她聽到自己麻木的聲音:“雲孫陳氏女阿枳願以身殉道,終身侍奉老君身旁,為償高祖罪孽。”
她聽到一個更清晰的聲音:我不願意。
羅霑将三碗水,分別遞給阿枳。阿枳一一飲過,這場儀式就算完成了。
接下來,她要做的是一輩子呆在這裏,成為那些圍觀的姑婆中的一員。
儀式結束後,羅霑命人将做法的器具收下去。一散場,那些圍觀的姑婆、姑母、姐姐們就圍了上來。
當然不是圍着阿枳,而是圍着羅霑。
阿枳被一個面色枯黃的姑婆擠到一旁,那老女道抓着羅霑的袖子,腐朽的眼神突然放出狼光:“羅大人比你父親長得還要惹人心疼啊。”
羅霑的祖父正是當年為皇室提出破咒之法的白眉方士,後來他被阿枳的曾祖奉為天師,羅家祖祖輩輩,都在司天監任職,主持公主們的入道儀式,也是他們的職責質疑。
這裏的女道士,幾乎都羅霑父親送進來的。
前年羅霑父親大病不起,羅霑開始掌管司天監,也接任起了送公主們入道的重任。
女道們不得婚嫁,要終身守貞,平時看到送貨的挑夫都恨不得吃了對方,更別說羅霑這樣的無雙公子了。
許多雙手往羅霑身上摸,羅霑被圍得水洩不通,他向阿枳發出求救的眼神。
阿枳朝他挑了挑眉,臉上有淡淡的笑容。
她冷眼旁觀着這一切,直到那群女道起了争執,一高壯的姑母推了年邁姑婆一把,起了騷亂,阿枳才上前護住羅霑,她目光掃過這些瘋狂的女人。
她不憐憫她們,更談不上懼怕她們。
阿枳說:“你們要是想要男人,就大大方方的走出道觀,街上多的是。”
她聲音比尋常女子要低幾分,即使她只是平靜地說話,也容易讓人怕她。
羅霑怎麽聽,都不覺得阿枳這話像是在為自己解圍。那名又高又壯的姑母翻個白眼,“他又不是你男人,你管的真多。”
若是在皇宮裏,這些人還能有個長幼尊卑的觀念,但在這道觀裏,大家都是一樣的命運,再去顧那些世俗禮法,未免造作了些。
阿枳走到那位挑釁的姑母面前,沖她微微一笑:“姑母可以讓他當你男人啊,敢麽。”
歷來都有不信命,和男人偷歡的公主,下場如何,這裏全是見證者。
那故母也是外強中幹,憤恨道:“你這個晚輩,嘴這麽毒,小心遭報應。”
阿枳看向羅霑:“你不走,等着她們吃了你麽?”
羅霑也不知道阿枳算不算給自己解圍,阿枳送他到觀門處,羅霑走了又折回來。
“還有事?”
“公主,莫行傻事。”
阿枳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傷,不打算跟羅霑解釋了,她道:“羅少監慢走。”
阿枳送走羅霑,便去了齋堂吃飯。千秋觀裏養得都是皇宮的公主,是以皇宮別苑規模建造的,齋堂寬敞,齋飯也豐盛。
阿枳自從做了那個“夢”以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她今日多喝了一碗粥,因此也在齋堂多逗留了會兒。
一個和她穿着同樣道袍,珠圓玉潤的女道端着缽坐在她面前,“皇妹。”
阿枳擡頭辨認了會兒,才認出來:“皇姐?”
這是她的二皇姐,也是她這一輩,第一位入道的公主。二公主入道前夜,是抱着她哭的,那是她還是弱柳扶風的樣子。
阿枳默默想,這道觀裏的夥食确實值得稱贊。
二公主輕輕握住阿枳的手腕,朝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在千秋觀裏,只有她們是同一輩的人,她拉着阿枳的手沒完沒了地說,最後阿枳聽得有些困了,輕輕握了下二公主的手:“我今日剛來,要去為高祖守念咒。”
夜裏在大殿念《淨天地神咒》,是她們必做的晚課,目的是為了高祖消業。
二公主疑惑:“今天不是輪到三姑母麽?”
阿枳道:“三姑母身體不适,囑托我的。”
二公主不平道:“她就是想偷懶,欺負你新來的...”
阿枳道:“不過是念幾遍經,舉手之勞。”
二公主:“是九十九遍。”
阿枳:“...”
阿枳原本應下三姑母,是本着尊老愛幼和不想給自己招麻煩的心态。
當她跪在大殿的蒲團上,将《淨天地神咒》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就念不下去了。
她心亂如麻。
那個夢,不,應該說那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令她印象太過深刻。
她只要一想起自己跪在這裏念着這不知所雲的東西,是為了高祖贖罪,就不得不想起那張帕子上“陳逢年”三字。
被自己的祖宗誤會邪祟,還潑了一身狗血,現在她還要熬夜跪在這裏,為他念九十九遍經,這算怎麽一回事。
雖然她極不情願做這件事,但還是念完了九十九遍經。
回屋後,至少已是三更,夜裏蟬聲不斷,阿枳用火折子點燃蠟燭。
寝房被燭光照亮,趴在書桌上沉睡的男人令她吓了一跳,認清了那人身份,阿枳也不知該不該鎮定,她立馬将房門反鎖。
男人睡得沉,沒聽到什麽動靜。
阿枳走到書桌前,抄起一本書,朝男人後腦勺砸了一下。
陳旌吓醒,見是阿枳,長松了一口氣:“吓死哥了。”
陳旌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只大了她一歲,他母妃走得早,被阿枳母後養在膝下。皇室裏,但凡涉及到絲毫的利益紛争,人都會變得不可理喻。
陳旌被她的母後養成了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簡單來說,被養廢了。
就在一月前,陳旌在酒樓怒發沖冠為紅顏,揍瞎了尚書公子的一只眼,原本出手傷人的罪,在京中坐幾年牢就沒事了,但因為他是皇子,罰的格外嚴重。
他被罰去北望山戍邊。
北望山是前朝魏國都城的護城山,高祖推翻了魏國統治,建都金寧,如今北望山已是邊關之地。
按理說,他現在應該正在被押解到北望山的途中。
阿枳凝眉問,小聲質問:“你出逃了?”
阿枳像她那位以嚴厲著稱的母親,陳旌雖然是哥哥,但他有幾分怕阿枳。
“阿枳,我真的是被陷害的,你就說信不信我?”
阿枳冷笑了聲,“我信你有用麽?”
陳旌已經被定罪,如今又犯了一條逃脫罪。
陳旌激動地說:“是老二故意給我下套的!這趟押解我去北望山的都是他的人,他想在路上解決我,我還能不逃嗎?”
阿枳淡淡說:“殺了你對他有什麽好處?你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陳旌被阿枳噎得說不出話,他嘴皮抖了抖,說:“那可說不定,陳家男人就愛殺陳家男人。”
哦對,手足相殘,也是陳氏的一大特色。
按常理來解釋,二皇子都大費周折将陳旌逐去邊關了,犯不着為了除去他而壞掉自己名聲。
但按陳氏玄學來說,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阿枳正打算想辦法說服陳旌主動向父皇自首,然後再想辦法讓別人押他去北望山,這時火光将千秋觀包圍了。
“操他娘的...”陳旌咬牙切齒,“這老二怎麽就追着老子不放了。”
阿枳有些無語,心說明明是陳旌自己不會藏身,還怪人家追上來了。
就在火光閃爍之間,阿枳心生一詭計。
“你先藏在這裏,我出去應付,之後你乖乖去向父皇認罪。”
“我去認罪,不還得去北望山戍邊麽?”
阿枳一邊披罩衣,一邊說:“就算你是被下了套,被你傷之人也不是好東西,但你畢竟打瞎了人家的眼睛,去北望山是你該受的懲罰,只要不是二皇兄的人送你去北望山,還有後路。”
外面傳來士兵的腳步聲,那些步伐與火光,格外摧人緊張。
在這種時刻阿枳還能保持頭腦清醒,陳旌佩服地五體投地。
他道:“阿枳,你要能幫我這一回,往後我命都給你了。”
阿枳出門前,瞥了他一眼,“記住這話。”
...
千秋觀從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二皇子帶侍衛直闖千秋觀,大半夜,火光通明。
但陳旗和他的侍衛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不了解一輩子沒見過男人的老姑婆能有多瘋狂。
一個白發披散的姑婆從房裏闖出來,大喊着:“天上下男人了!”
阿枳聽到她的話,不禁彎起嘴角,笑了笑,可下一刻,白發姑婆就撲向了一個身材高挑的侍衛懷裏。
那侍衛一把推開白發姑婆,将她推倒在地,拔刀對向她。陳旗站在最前方,環顧着千秋觀。
阿枳慢悠悠走向陳旗面前,同時她也看清了那拿刀對準白發姑婆的侍衛的臉。
她想,白發姑婆大概是年歲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要鑽也往二皇子懷裏鑽吶。
她克制住想笑的沖動,走上前,微微擡起下巴,從容道:“二皇兄,你敢縱容你的手下拿刀指着長輩?”
二皇子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狼子野心披了張狐貍皮,見誰都三分笑面。
“阿枳,我奉皇命押送三弟前往北望山戍邊,他半路出逃,我們是一路追到這裏的。情非得已,也不想打擾你跟各位姑婆姑母。”
不待阿枳說,對方下令:“挨個查。”
“放肆!”阿枳斥道,“道門聖地,長輩閨房,你怎敢說闖就闖!”
以往在宮裏,阿枳就少言少語,她又注定要在這道觀過一生,二皇子過去并沒把她放在眼裏。
他仍舊笑着說:“五妹,別耽誤我辦公。”
“二皇兄,是你打擾我們為高祖祈福了。高祖在天有靈若是知道,只怕要怪罪于你。”
二皇子笑意漸深,“高祖老人家仙逝百年多了,拿他老人家吓唬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阿枳心道,那可不一定。
她忽然上前一步,靠近二皇子,跟他耳語道:“你尚書之間有仇,便聯合酒樓花魁給我三哥設套,借我三哥的手報複人家,一石二鳥,如今你已達成目的,見好就收吧。”
二皇子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阿枳觀察着他臉色的變化,繼而說道:“今日你想搜千秋觀,便從我陳枳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在場所有人都驚住了。
幾個傷春悲秋的老姑母大為感動,還有幾個姑婆暗戳戳地咒罵阿枳,覺得阿枳擋了男人進他們屋的機會。
當然,大多數人覺得她瘋了。
“五妹對不住了,法外不容情,你妨礙公務,我只能依法處置。”
利劍出鞘,發出滲人的摩擦聲,二皇子劍指阿枳。
原本,他就是拔劍吓唬阿枳的,她嘴上說的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吓吓就知道利害了。
二皇子直接把劍架在阿枳脖子上,他揚聲道:“搜!”
阿枳同時出聲:“誰敢!”
她的脖子往前送了送,劍刃陷進她脖子上柔嫩的皮膚裏,二皇子立即意識到阿枳是故意激他傷她,如此一來,就能以加害手足的罪名污蔑他了。
他正要收手,可為時已晚。
一個身材瘦小的瘋癫姑婆從人群裏向他撲竄而來,“父皇!你終于來接我回家了!”
二皇子樣貌酷似曾祖,那瘋癫姑婆将陳旗認作了是自己的父皇。
她這麽撲上來,二皇子的身體受了一股沖擊力,非他所願,他手中劍刃深深地割入阿枳脖頸。
鮮紅的血液從她脖子上噴湧而出,阿枳雙目失去焦點,她嘴唇張了張,沒人知道她要說什麽,她已經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