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危機
危機
老婦人未答話,面無表情地抽出郭精奇手裏的牡丹酥咬上一小口,細細品味,稍後,又遞還給她,冷言,“這不是禦膳房做的,應該是哪個妃嫔做來讨好皇帝的。”驀地又眼神複雜地盯着郭精奇,“你竟連皇帝近身之處都去得!”
“您剛才說,這皇宮我是出不去的。為何?”郭精奇直奔主題。
老婦人眼中一抹亮光轉瞬即逝,冷聲道,“你的地圖,拿與我看。”
“哇,看來這人足不出戶,而窗外之事卻了如指掌啊!”郭精奇心下思量。
“別擔心,我人既在此,便與你是一樣的,籠中鳥罷了。”
郭精奇一聽,如小人度君子之腹般慚愧地從袖口取出地圖,遞過去。
老婦人接過來,眯着眼寥寥掃過就随手還回,撂下倆字,“荒謬。”轉身欲走。
“這地圖不對嗎?那正确的該是什麽樣?”郭精奇急得一步攔住老婦人去路,拱手一禮,“還望貴人指點!”
老婦人盯着她沉默半晌,道,“你随我來。”
屋舍的門再次拉開,郭精奇随後跟進。
若大的屋舍幽幽墨香,一隔兩間。外堂是書房和飯廳,內裏是卧房。雖也簡陋,但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猶如書香世家的內院閨閣,棄了胭脂粉黛,更顯空谷幽蘭。
老婦人跪坐于席子上的矮腳書案前,攤開一張紙,兩邊竹制鎮紙壓上,提筆微思,稍後勾勾畫畫,新的地圖鋪就開來,一氣呵成。
郭精奇嘆為觀止,“貴人竟對皇宮地形這麽熟悉,想必……”話說一半,意識到失言。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老婦人雙眼空洞地望向窗外,自顧自念着。顯然,她是被郭精奇這一提陷入了不堪往事裏。然無論這屋內還是屋外,哪個往事又是可堪回首呢?
郭精奇瞧着眼前這位已白發蒼蒼,跟一群瘋子同居卻保持心智清明,她是如何做到的?敬佩之意更濃了!
老婦人并未感慨萬千,不多時就恢複了常态,抽出畫就的地圖遞給郭精奇,“我指與你的也未必正确。”
郭精奇雙手接過道,“有方向總比沒方向好,多謝貴人!”說着,嘴角上揚,笑容猶如晨曦的光,莫名地讓人心生溫暖與希冀。
老婦人緊繃的神色稍有松馳,“不必一口一個”貴人”的叫,叫我“阿婆”即可。”說罷,扭頭跟侍女輕言,“芳華,送客。”
郭精奇向她拱手一禮表示感謝後,随芳華出了房門。
一雙凹陷地失去了光華的眼,望着已掩上的門扉,喃喃自語,“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趙祯的一句“是不是哪日朕的龍榻也要讓與賊人酣睡?”着實把閻文應吓壞了。
他一面更加積極地部署推動緝拿賊人,一面緊跟着趙祯,簡直寸步不離,哪怕半夜三更,也要親自守夜,換誰都不行,生怕一個不注意,龍榻上真多出個人來。趙祯無可奈何,只能由着他。黑燈瞎火夜深人靜時趙祯就悔不當初,如今他寧願旁邊是個酣睡的賊人,也不想一個翻身就瞧見床邊扒着的這頭兩眼直冒綠光的“狼”。
晚上睡不好,白天直犯困,擡眼就是面面相觑的兩對兒黑眼圈,趙祯苦不堪言。
終于,閻文應體力不支,昏睡過去。被擡出福寧殿時,夢裏還是“陛下小心,賊人滾下去。”的胡話,趙祯沒來得及感慨萬千,已倒頭大睡,鼾聲如雷。
拿到明白人繪制的地圖,郭精奇更加亢奮了,成了不分晝夜的“地下工作者”。
想想之前自己跟個鑽地鼠似的到處亂竄,竟被幾個瘋子牽着鼻子走,這腦子真能養魚啦!雖然阿婆也提前給她敲了警鐘,而冥冥中她就是堅信這是一條正确無誤的路。
或許是快要立夏了,地道裏的空氣越發潮悶,身上也跟着粘膩難受。
“如果能舒舒服服地泡個澡,那就太爽了!”
郭精奇一邊吭哧吭哧挖着泥土,一邊憧憬着。
“啪嗒”一滴汗珠由臉頰落在手背上,她忽地想起百靈說過皇宮西北角的禦用溫泉。算算時辰,已是更深露重,老皇帝再有精力,也不至于三更半夜地去泡溫泉吧?
那麽心動不如行動。她撂下鏟子,朝最接近溫泉的那個洞口尋去。出了洞口,西北方向一路往下,沒多時就發現行雲流水間一座不大不小的宮殿。潺潺的流水,簌簌的蟲鳴,好個人間仙境。
郭精奇探頭探腦輕手輕腳地順窗而入,裏面清淨地連個鬼影都沒有,只有青石為階的一汪水波,比标準游泳池還大上一圈。灑滿月色的波光粼粼,升騰着袅袅氤氲,好似漫步雲端。
她迫不及待地除去衣衫,把整副身體浸潤在溫暖的泉水裏,幾處泉眼冒起的泡泡發着啪啪的輕脆聲響,如悅耳的小夜曲在她耳邊回蕩……
“還是做皇帝爽啊!”
沒等她感慨完,只聽雜亂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團團急促的光暈晃晃悠悠地擴散開來。
“快快,快把燈掌上!龍延香燃上!還有更換的衣衫,趕緊去拿!哎呀,快點兒,快!”
“是!”
“是!”
……
岸上已是人仰馬翻亂作一團,根本沒人注意到池中陰影裏藏着一人,晶亮的眼睛正跟着亂轉。
“陛下怎麽突然來泡溫泉啊?這個時辰!”
“唉,咱也只是聽閻先生吩咐,說陛下徹夜批劄子,才撂了朱筆,心血來潮呗!快準備吧,眼巴前兒就要到了!”
“是是!”
忒掃興啦!
郭精奇一頓腹诽咒罵,好在沒被憤怒沖昏頭腦,趁亂溜吧!
可惜,為時晚矣。
“陛下萬安!”
“平身,都退下吧,朕自己來。”
“是!”
沒等郭精奇邁開腿,這一連串的請安問好已然結束。
“這家夥長的是兩條飛毛腿嗎?說到就到!”郭精奇心中暗罵。
隔着缭繞水霧,只辨得對岸一人退了衣衫,拾階而下,沒多時只露個腦袋,就一動不動了。
難道在閉目養神?
好嘛,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郭精奇輕輕劃開水波,腳步向前慢慢游移,手剛扒到岸上青石。
“誰?!”
趙祯“唰”地睜眼,一聲質問,掃視一圈,不見人影。
“難道,聽錯了?”
他心下猶疑,再擡眼,只見一處泉眼一連串地冒着泡泡。
從小就在這裏泡大的他,青石有幾塊,臺階有幾層,閉着眼都能數出來,更何況這池中有幾處泉眼了。眼下新鮮,怎麽多冒出一個?
他好奇地往那串泡泡游移,越近泡泡越急越多,直到他俯身細瞧,“嘩”的一個猛烈的大水柱噴湧而起,噴了他滿臉,眼睛都睜不開。雙手抹去臉上的水霧,眼皮剛掀開條縫,又是“啪”的一黑,像是頭頂到了馬屁股上,生生被馬尾掃個正着,趙祯的半邊臉頓時脹熱。
脹痛與驚愕過後,再睜眼,只見岸上一人已将他的明黃色中衣胡亂裹于身上,香肩半露,長發及腰,噼裏啪啦地慌不擇路,沒等他動作,已奪窗而逃。
塵埃落定,才有聞聲魚貫而入的內侍們,胡亂地喊着“刺客”,“賊人”四散開來。
閻文應撲通一聲跳進泉水池,奔向趙祯,“陛下,陛下,您可安好?”
眼下,也只有趙祯是冷靜的,“那賊人,是女子。”
“女子?陛下可有看清樣貌?”
“只看到背影,光線暗時間短,瞧不清明。”
“呃,那,陛下怎知是個女子?”
趙祯冰眸一凜,“你懷疑朕?”
“微臣不敢,不敢。”這時已有內侍送來衣衫,閻文應趕忙給趙祯披上,扶他上岸。冷不防碰到趙祯臉頰,引得他一聲吃痛。閻文應這才看清他紅腫了的左半邊臉,眼底瞬間赤紅,撫上去的手腹都在發抖,恨不得将那大逆不道的賊人生吞活剝。
灰溜溜地逃回瑤華宮,已是破曉時分。
“啊!”
沒等進門,郭精奇忽聞裏面一聲慘叫。
“紫芙!”她心下一驚,推門而入。
只見粗的,細的,死的,活的,地上,桌沿,牆角,床幔……數不清多少條,都是蛇。
而內室裏,她床上,紫芙正斜躺着,手裏掐着一條蛇的七寸,那蛇卻還不依不饒地吐着鮮紅森冷的信子沖她使勁。
“什麽情況?”郭精奇一邊嘀咕,一邊掄起門口立着的掃帚驅打擋路的蛇,直到紫芙身前,挑掉她手裏的那條。
紫芙的手還支楞着僵持在半空,大眼圓瞪,整個人高度緊張和驚恐中。
“紫芙!”
郭精奇猛搖她的肩膀,她這才緩回些意識,當辨認出來者何人,整個人猝然洩力,癱軟下去。
“紫芙,紫芙!”
未等紫芙睜眼,這幫畜生又嗜血般逼近,人蛇大戰一觸即發。
蛇打七寸,刀削斧劈,還有前些日子偷來的沒喝完的雄黃酒狂灑,再一把火燎上去……使盡渾身解數,當最後一條蛇停止蠕動,已是日上三竿。郭精奇整個人“大”字型躺在“屍山血海”裏,聞着滿屋的血腥味,喘着粗氣。
“姐姐,姐姐……”
聽到紫芙虛弱無力的聲音,郭精奇強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踉跄過去。近前,她整個人愣住了,紫芙一張小臉竟是白紙一般血色全無,甚至透着微青,如同死人。
“怎麽會這樣?”
紫芙勉強地動動右臂,郭精奇會意俯身托起她右臂,撸起袖口,眼前兩個對稱的小血洞旁已是烏青一片,更有擴散蔓延之勢。
“這蛇有毒!”
紫芙微微眨眼表示認同,幹涸發青的嘴唇砸吧着,聲音輕如蚊吶。郭精奇趕忙耳朵湊過去仔細聽,“姐,姐姐,紫芙,紫芙怕是,怕是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小心,多,多小心,紫芙會在天上,為,為姐姐……”話說着,眼角的淚已無聲滑落。
“說什麽傻話,你不會有事,姐姐不準你有事!”郭精奇聲音歇斯底裏,眼眶濕紅。她迅速抹去快要滑落的眼淚,俯身擡起紫芙的胳膊,嘴湊上去,沖着兩個黑洞使勁吸允。
“不,不,有毒。”紫芙不依,卻無力阻止,只有默默流淚。
然而郭精奇不顧死活地為她清毒并沒有使她有所好轉。手臂的烏青仍在擴散,郭精奇急得直跺腳。下一刻不知從哪又續了力氣,草草将身上已是污漬斑斑的明黃中衣換下飛奔出去,拼命砸門,“救命,救命,有人中毒了,快救命啊!”
枉她門砸的有多用力,呼救喊得有多聲嘶力竭,門外的人都跟聾了似的,充耳不聞。
心下已清楚這是白費力氣,郭精奇又拔腿穿過荒院,來到老婦的禁宮,向阿婆求救。
人命攸關,老婦人未做多想,攜芳華好不容易來到瑤華宮。芳華略懂些醫術,望聞問切一番,又查看了蛇屍後,道,“這丫頭是中了蛇毒。這種蛇名為原矛頭蝮,土名又叫惡烏子,是一種毒性極強的蛇。京城周邊确實有的。但,如此之多,實屬少見。”芳華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如是說。
老婦人心下明鏡,但也駭然,擡頭問,“你年紀輕輕就被打入冷宮,如今還是不依不饒,你究竟得罪了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郭精奇一臉茫然,她也想知道啊,可只能無奈搖頭,轉而問,“有解毒的辦法嗎?”
芳華面露難色,“辦法倒是有。其實這種蛇毒性雖猛,民間卻早有了治它的方子,京城的藥房更是常備的,只是,眼下……”
別無它法,郭精奇必須在藥石可用的十個時辰內挖通地道,在宮外取得解藥,方可救紫芙的命。
這哪是希望,分明就是絕望。且不說目前所挖方向是否正确,只從地面目測,那宮牆也要在綿延數十公裏外,豈是僅靠一人之力能在十個時辰內挖得出去的?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能放棄!”
郭精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個人一鏟一鏟挖個不停,沒多久,整個人跟水泡過似的,狼狽不堪。鏟子被刨斷了,就用剩下的那截繼續挖。這截又折了,就用雙手接着刨,哪怕指甲剝落,十指血紅,也一刻不停。
然而她拼盡全力,挖開來的也只是百來米,出口遙不可及,“出去,讓我出去……嗚嗚……”眼看自己連呼吸都費勁了,而前面仍是黑漆漆的泥石,郭精奇近乎絕望,耳鳴地除了自己孱弱的呼吸和抽泣,聽不到別的。
“要死了嗎?就這麽死了嗎?”她像個瀕死之人問自己。
這就是她的命嗎?兩輩子,不甘心!
她癱躺在洞裏,胳膊用不上力了,就用腳向前踹着,一下接着一下,不甘心地耗盡最後的力氣。
“嘩啦啦……”
只覺得腳下一松,泥石坍塌,半人高的一個洞眼突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