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人
何人
翻來覆去地各種問,已是口幹舌燥,郭精奇也沒得到這三個看似簡單問題的确切答案。
總而言之,這一切都不是夢,都是真實發生過了。前世的她已死,如今的她重生,還穿越了。
這裏是皇宮。
很好!
影視劇裏的習慣性套路,自己搖身一變,成了達官顯貴。
而劇情走勢卻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她直接略過了達官顯貴該有的璀璨段落,已被生生地打壓成了囚禁在冷宮裏數月的廢妃,各種怨天尤人,呵風罵雨,尋死覓活。
據說昨日已停屍半日,只等守門人到點兒收屍了,卻奇跡般地借屍還魂!
“我以前是什麽身份?”
“不知。”
“我為什麽會被打入冷宮?”
“不知。”
“那個闖進來要帶我走的男人是誰?”
“不知。”
這個梨花帶雨一問三不知的小姑娘,就是這座冷宮裏的另一個倒黴蛋了,名叫“紫芙”。按宮庭編制算,是要陪她這個廢妃直至終老的冷宮侍女。
至于今夕何夕,只知數字記年法的郭精奇來說,“景佑元年”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簡直是一腦袋漿糊。
暈頭轉向間,郭精奇托起床邊小幾上的茶盞,正要喝口水潤潤喉壓壓驚,紫芙忙攔住,“這水已冷了,娘娘小産的身子還沒養好,可不能喝這冷的,紫芙給您添些熱的去。”
“嘿!還小産?!”
郭精奇呆若木雞,旋即咬牙切齒仰天腹诽,“冷宮!廢妃!流産!這他媽地叫什麽重生?還不如死了算了!老天爺呀,連個逆風翻盤的機會都不給,你還能再狠點兒嗎?呼……”
接過紫芙端來的溫水,郭精奇一飲而盡,之後望着門外的枯藤,老樹,昏鴉,出了神。
“也不知道孟林哥有沒有躲過那一劫?應該躲過了吧!畢竟,我的小命都搭上了。你要還是出事,唉,那條命,就太賤了……”
她默默想着,臉上是難以言語的無可奈何,轉而又打量着眼前的人和物,搖頭苦笑。
“娘娘,用膳吧,您都好幾日沒正經進食了,今日可要多用些,否則身子怎麽好得起來呢。”紫芙說着,去取食盒。
郭精奇這才感覺到自己餓的發慌,渾身上下的虛軟無力怕是餓出來的。
“呀!”
紫芙一聲驚叫,郭精奇撇頭瞅過去。竟是幾只老鼠趁她們說話的功夫,已經扒拉開了食盒的蓋子。甚至有一只都鑽了進去,正不知死活地大快朵頤,此時被紫芙掐着精細的小尾巴,丢了出來。
郭精奇除了罵娘,已然無語。
處理了偷食的老鼠,紫芙将食盒裏的盤盤碗碗往桌上擺,不能自抑地小聲嘟囔着,“原本就沒多少,娘娘還不夠吃呢,你們倒先得了便宜,真是該剝皮炖了,湊上道菜來。”
确實吃食不多,兩小碗清湯寡水的米粥,一小碟抽抽巴巴的腌菜,油星是半點沒有。
自認為也是苦出身的,吃了這頓沒下頓的日子也常有,可在郭精奇的記憶裏,竟沒有一頓比眼前這餐更差過。
好吧,有的吃總比沒的吃好。兩人落座,紫芙動作利落地将小菜推至郭精奇近前,又将一只碗裏的米粒盡數撥弄到她碗裏,自己只留了湯水。
“娘娘,多用點兒!”紫芙勸着,雙手端起混水般的米湯,臉上卻是喜滋滋的模樣,笑眼盈盈。
郭精奇還以微笑,然而笑容未褪就是“啪”的一聲出手,紫芙手裏的碗被她一掌打翻,還沒入口的湯水都潑在了桌上,滴滴答答地溢出了桌沿。
紫芙一臉驚詫地盯着她發愣。
或許是剛才使盡了身上的力氣,郭精奇粗喘着,歇了半晌,眼神遞到紫芙身後。
紫芙扭頭看去,發現門坎邊一只老鼠正口吐白沫,蹬腿掙紮,沒過多久竟一動不動了。
她忙起身湊近去看。這不就是剛剛偷食的那只嘛,小尾巴上被她掐出的血痕還依稀可見。
“這些吃食裏,有毒!”
聽這一言,郭精奇不禁苦笑,“老天爺呀,你果然待我不薄!”她腦袋無力地趴在桌上,不想吱聲。
紫芙卻不頹不燥,早有心理準備一般回到桌前,取下耳垂上的一只細小的金屬耳環,随手撸直,一下一下地往食物裏戳。
銀針試毒?
太扯了吧!
郭精奇嘴巴半張眼神呆滞地像個傻子,對這小小一根銀針的功效頗為懷疑。而眼下,看着紫芙嚴肅認真地一下一下将它戳進飯菜裏,她不得不對這小東西寄予厚望了。
果然,真理都是被實踐驗證出來的。幾秒鐘的時差裏,她見證了一根銀針從通體銀亮到由灰至黑的全過程,既驚奇又驚悚。
二次證明,食物裏有毒。且從紫芙對銀針變色速度及深度上分析,這還是劇毒!
人都在冷宮了,都是這般半死不活了,怎麽還不依不饒?
究竟這副身子的原主是什麽人物?
到底得罪了什麽人?
非要弄死她!
郭精奇仰天長嘆,可轉念又想,“重生穿越就是為了換個死法?連敵人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這也太窩囊了吧!”
她心思百轉這會兒,紫芙已試完全部的飯菜,有的變色,有的不變色。
吃,還是不吃?
郭精奇思慮一番,忽地擡眼,“紫芙,你可還有力氣捉老鼠?”
紫芙聞言,納悶地看着她,點點頭。
郭精奇繼續,“這些飯菜是絕不能吃了。哪怕銀針沒變色,也不能确定真的沒毒……萬一是銀針試不出的毒呢?”
紫芙認同地連連點頭。
“你先去院裏找兩個可以做鼠籠的筐來,然後盡可能地多捉老鼠,每天都捉,分放在兩個籠子裏。”
“這是為何?”
“先去做吧……接下來幾天,你就知道了。”郭精奇一下子說這麽多話,已是氣喘籲籲,聲如蚊蚋。
紫芙沒追問,懂事地按她的吩咐做起事來。直到筋疲力盡,兩個用破筐充當的鼠籠裏都各有了四五只老鼠。
紫芙休息半晌,恢複些力氣了,郭精奇又讓她收拾了桌上的飯菜和狼藉,而自己拎着那只死老鼠,走出屋門,走進院子,對着大門那側的高牆,往前幾步,又往後幾步,尋了合适的位置,拎着老鼠的胳膊擡高,使勁往前一甩,那只死老鼠不偏不倚順牆沿飛了出去。好在紫芙适時扶住已經脫力的她,沒有摔倒。
“媽的,什麽東西?”
“呸!死老鼠!”
院外的兩個貌似守衛身份的人罵罵咧咧,又狠砸了幾拳鐵鏈緊鎖的門板,以示警告。
待院外的喧嚣沉寂,郭精奇瑟縮着腦袋,哈着白氣對紫芙言,“好啦,我們該吃飯了。”
“吃,吃飯?”
“哦,就是用膳啊。”郭精奇搓着手取暖。
“可是,吃什麽呢?”紫芙面露難色,一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模樣。
郭精奇嘴角微扯,瞥向鼠籠,“剛才不還說……要剝了它們的皮,加菜嘛!怎麽,改主意了?”
紫芙恍然大悟,“哦”了一聲,而後就一臉不可置信地問,“娘娘,您,能吃這個?”
郭精奇臉上浮過一絲奸笑,“烤着吃,味道可是好極了,還暖和!”
紫芙嘴張的老大,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不僅如此,免肉,羊肉,雞鴨野味,互相提點着通通想象個遍,幾只老鼠生生吃成了珍馐美味,渣都不剩。
如此幾日,日日如此。一半的老鼠是用來吃的,一半的老鼠是用來試毒的。毒死的老鼠扔出高牆,激起震耳欲聾的咒罵和砸門聲。
整整七日過去,眼看這屋裏院外的老鼠被抓的所剩不幾了,紫芙開始琢磨起院子裏的枯草敗葉來。她也是厲害,啥能吃,啥不能吃,她都曉得,而且講的頭頭是道,到底是苦出身的孩子啊,比起錦衣玉食長大的,多出許多生存技能來!
直到兩人吃無可吃,已是第十日。一個躺在床上緊卷着被子;一個倚着床沿,把自己裹得嚴實。兩人閑聊起來,從而轉移饑寒交迫之苦。
“紫芙,你,為何,進宮?”
“進宮,是爺爺臨終前給紫芙選的路。”
“你親爺爺?這,不是害你嘛!”
“不是的,爺爺待紫芙極好。”
郭精奇一副願聞其詳的眼神遞過去。
像是在挖掘埋在腦海裏很深很深的記憶,紫芙呆望着她好一會兒,才平靜地幽幽道來,“紫芙命苦,父母早亡,是爺爺帶大的。”一聲嘆息後繼續,“他老人家也是沒辦法,奴若不是進宮,待爺爺過世,嬸嬸必會将奴賣入煙花之地換銀錢,那樣紫芙是死也不肯的!”
“原來如此!所以,你就進宮了?”
“嗯,奴用入宮賣身為婢的銀錢葬了爺爺,算是盡了最後的孝道。”
了解了紫芙的過往,郭精奇這才明白,原來紫芙對自己這副身子原主的一無所知,是因為她也是剛入宮就成了這冷宮侍女。
也就是說正常宮裏行事的都是人尖兒,怎麽會浪費優質資源在冷宮裏呢?
于是就有了一些想進宮謀生,卻無銀錢打點的,例如紫芙,如花似玉的年紀卻落得困在冷宮,與廢妃相伴終老的命運。
如今,碰到這樣進了冷宮厄運還沒完的主子,就只能跟着遭罪了。
“當初,你說我的身體已經冷了兩個時辰,卻在守衛巡查前奇跡地活過來?”
“嗯,是呀。”
“其實,就那麽死了的話,或許對于你我都是個解脫。呵呵。”郭精奇半天玩笑地說。
紫芙登時有了力氣般,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盯着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輕言放棄!跟了主子,就要一心一意,實心實意。怎可為自己脫困,存心咒主子不活呢!能遇到娘娘,是紫芙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這一番義正詞嚴,雙眸裏是不容置喙的堅定。郭精奇的心一顫,這才多久的相處,想當初最不能理解和覺得可笑至極的古代人的愚忠,如今卻溫暖着她,慰藉着她。
孤苦無依,殘喘茍活。怎麽看這命運都是絕望的。然而,前世有孟林哥看顧,今生有紫芙相陪,“同是天涯倫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郭精奇一腔激昂翻下床,拉起紫芙朝落日餘晖最濃的那扇窗,雙雙跪下。
“娘娘這是作甚?”紫芙不解。
“拜把子啊!呃,就是一結金蘭。”
“不不不!”紫芙忙推卻,“娘娘是何等身份,紫芙如此卑賤,怎可與娘娘結拜?”
“沒聽過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嗎?呸呸呸,我不是鳳凰,你也不是雞。什麽身不身份,主啊仆的,咱們不扯那些。你要明白,人生來平等,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
“這,不明白。怎麽可能?”
“你不明白沒關系,你的子孫後代早晚會有明白的!”
紫芙聽得更是愣怔。
本就沒什麽力氣,郭精奇不多做解釋,扯住要起身的紫芙,語氣堅定地道,“如今咱倆誰也別嫌棄誰,瞧你小我幾歲,以後我就是你姐,你就是我妹,咱們有飯一起吃,沒飯一起餓。”
随即扯着紫芙衣襟的手放開,轉而握緊紫芙的手,瘦若枯枝,卻握的有力且溫暖。另一只手伸出三指立于頭上,表情肅穆,擲地有聲,“蒼天在上,我,郭精奇,從今日起與紫芙一結金蘭,榮辱與共,不離不棄!”
郭精奇言語至此,雙眸看向身邊的紫芙,眼神堅定。紫芙登時眼眸濕熱,也學她模樣,三指立于頭上,“蒼天在上,奴家,紫芙,從今日起與娘娘一結金蘭,榮辱與共,不離不棄。”
接着,兩人一起向着那光,擡起頭,同聲道,“從今往後,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就此盟誓,永不背棄,否則萬劫不複,不得好死!”
言罷,郭精奇笑容滿面,紫芙已是淚眼盈盈,抽泣着道,“蒙娘娘不棄,紫芙願生死相随。”
“傻瓜,叫“姐姐”!”郭精奇說着,将人攬入懷裏,摩挲着她的頭發,輕聲言,“咱倆,就抱團取暖吧!”
“吱嘎。”門開了。落日的餘晖照在兩人身上,金燦燦的。
一個守衛,拎着食盒進來,朝桌上一撂,轉身就走。臨出門,又扭頭掃了她倆一眼,冷聲道,“好好用飯,別折騰了!”
然後是房門被随手一摔,再是院門鐵鏈上鎖。一番細碎聲響後,兩人相扶來到桌前坐下。
紫芙取出食物,郭精奇用銀針一一試過,十幾分鐘過去,并無異色。
紫芙又抓了僅剩的一只老鼠,将各碗各碟的食物一一喂過,等了近半個時辰,老鼠依然活蹦亂跳。
兩人滿臉喜色,端起碗碟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好像在分享一場饕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