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此時的夜晚剛好, 不冷不熱,街道上的人也少了, 看起來有些冷清,卻很寧靜。
尤乾君盯了一會, 才回過神, 不太舍得打破這片寧靜, 又必須得開口:“茜茜姐, 我現在送你回去。”
梅茜茜轉頭, 目不轉睛地看他, 慢悠悠地眨了眨眼:“好, 回去。”又轉回去, 瞧着外頭。
車開得很平穩, 在道路上前進。
“你剛剛是不是特別想幫她?”梅茜茜忽然開口,她收回了撐在扶手上的手,坐得端正筆直,“我是說小齊。”
尤乾君被問得一愣:“……是。”他緩了下, 不好意思地回:“我看不太慣這樣, 可我又害怕得罪了方總,害了咱們項目。”他挺坦誠,說出了自己在那刻的私心,如果是他一個人在場, 他估計會熱血上頭,仗義相助,可當他站的位置不同時, 考慮事情的角度也不同。
“那你打算要怎麽幫她?如果你真的出手了?”
“……”
“打方總一頓?帶着小齊逃跑?報警?”她的聲音很輕。
尤乾君看着道路的前方,沉思了片刻:“……應該是這樣的。”此時安靜下來,他發覺他那時滿腦想出來的對策,就像什麽熱血青春片中的橋段。
梅茜茜的聲音幽幽,像是在嘆氣:“可你那樣真的幫了她嗎?”
“我不知道。”
剛好是紅綠燈,他忍不住側頭看了眼她。
“其實有時候,你伸出的援手,反而推了人一把。”
梅茜茜在出神,她雖盯着前面的路,魂卻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今夜的晚風太溫柔,夜色太美,讓她的心也跟着亂了。
她沒有追問小齊,那時候為什麽她會選擇坐下,也許在外人看來小齊的妥協,像是懦弱、像是屈服,是沒用的表現,可梅茜茜卻不這樣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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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過明白,有時候,人生不像是浪漫童話,只有灑脫和幸運故事。誰又不想潇潇灑灑,想說不就說不呢?可又有誰能真的做到。
幾年前,她也在酒桌上懵懵懂懂,面對同事間的勾心鬥角暗地難受,也曾經在遇到事情時熱血上頭,想要轉身就走,可同時她又清醒地認知,她需要這份工作、需要升職、需要薪水。
她将原本露在外頭的刀子藏在了心裏,小心翼翼地踩着線前進,每次風吹過來時,搖搖晃晃卻又總能穩住自己。
她變得圓滑、變得精明、變得世故,她一點點地把內心深處那個天真的小女孩藏起來了。
“你永遠不知道,在那瞬間,她的內心深處,究竟是怎麽想的。”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笑了笑,“我喝醉了,亂說的,不好意思。”
紅燈結束,綠燈亮起。
尤乾君立即回答:“沒事的,茜茜姐。”他給對方留下了一點空間,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晚的梅茜茜,格外的脆弱。
他想了想,立刻轉移話題:“茜茜姐,今天晚上我們這樣溝通好了後,應該廣告公司那邊就不存在問題了吧?”
“嗯,沒問題了。”梅茜茜回得挺慢。
話題結束後,車內又陷入了寂靜。
尤乾君輕咳兩聲,正想要再找個新的話題,卻在一側頭時發覺坐在副駕駛座的梅茜茜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她靠在椅背上,呼吸平穩,可眉頭卻不知為何緊緊皺着。
她有什麽煩心事嗎?讓她在夢中也這麽煩惱?
他擔憂晚風吹得人着涼,小心翼翼地将剛被放下的車窗升了上去,他摸了自己一下,慶幸地松了口氣,今天天氣涼爽,又一直在空調房裏,他沒有流汗。
他将車小心翼翼地靠在路邊,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屏着呼吸将衣服蓋在了梅茜茜的身上,總覺得連自己稍微大喘氣,也會驚擾到她,也正是在蓋衣服的時候,他忽然注意到對方纖長的睫毛微顫,手放在肚子上,握緊。
尤乾君确認衣服在對方身上蓋好,縮回了自己位置,往車窗外環顧了一周,沒找到想找的東西,連忙開着手機搜索,在找到想要的東西後瞬間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
“胃在左上,膽囊右上,肚子中間,小腹下面……”尤乾君看着手機,念叨個沒停,手在自己肚子上頭比劃着,“……那,是哪裏疼呢?”
剛剛在給梅茜茜蓋衣服的時候,他發覺對方手一直放在肚子的位置。他立即想到今晚她空腹就開始喝酒,沒怎麽吃飯幾乎一直在喝,他就大概猜到對方可能不太舒服。
可他才跟着定位的地圖找到順路的藥店,一下車,就被艱難的人體器官給難住了。
他在千度上這麽一搜,直接搜出來幾十條相關信息,眼花缭亂,要人找不到标準答案。
尤乾君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肚子疼能分出那麽多種,他心疼梅茜茜辛苦,舍不得叫對方起來,要去哪裏問對方到底是上下左右哪個地方的腹部疼,又要怎麽分辨出腸胃炎、盲腸闌尾、腎部……這麽多個地方,究竟是誰引起的疼痛呢?
就差沒把眼睛貼在手機上看那張人體器官分解圖了,可是直到進了藥店,尤乾君依舊沒能把這個比編寫程序更難的問題給解決。
藥店裏只有一個男店員,翹着腿坐在收銀臺的地方,支着手機在看電視劇,見着人進來懶洋洋地擡起眼:“要買什麽藥?”
尤乾君滿臉茫然地求助:“就是,喝酒……也不一定是喝酒,可能是吃不多?吃了涼的,引起的肚子疼吃什麽藥效果好呀?”
他這個充滿了抽象意味的問題一出,要那店員也跟着沉默了。
“……那具體是哪個部位疼呢?”
尤乾君思索了片刻,回憶着剛剛注意到的場景,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摸索了片刻,找着了地方:“大概是這?”
店員冷眼看着他大手蓋住的那一大片:“……你這範圍也太廣了,那具體是怎麽個疼法呢?是一陣一陣的?還是疼沒停?會加劇嗎?”
“……我不太清楚。”
尤乾君感覺對面那店員眼睛裏寫滿了:“你是來和我開玩笑的嗎?”,他不太好意思。
“要不,你把對症的藥,都拿一些給我?等她醒了,我再讓她自己挑?”
店員凝神看了他好一會,猶如在看個傻瓜,終于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給你拿幾款常見藥和止痛藥,如果找不到對症的,你就先讓她吃止痛藥,明天再去醫院裏頭看看。”
“好的,謝謝你。”
“這些藥說明書上都有适應症,吃法我給你寫在藥盒上頭,你确認好具體的問題再吃,止痛藥一次一粒,不要用太多……”店員剛剛在店裏繞了一圈,把手裏的籃筐裝了個半滿,“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的。”尤乾君忙點頭,表示自己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這些藥總共250,你确認要這麽多嗎?”店員詢問地對上了尤乾君的眼神,“有的藥能拆的,我就給你放了幾天的量,你要不還是等人睡醒,确認好了再來買吧?”
“沒事,這些都給我吧!”尤乾君回頭隔着玻璃門往後看,生怕梅茜茜醒來車上沒人,催促着店員,“麻煩您幫我裝下袋子,快一些,謝謝。”
店員估計是頭回看到買藥還有這種“全都要”的做法,有些無奈,示意對方掃碼後将藥裝好,把袋子遞給了他。
尤乾君一接到袋子,便頭也不回地往車的方向跑,一直到車門那,才連忙剎車,靠着門喘氣,車窗上貼了防窺膜,要他隔着玻璃看不見裏面的樣子,一緩過氣,他就像做賊一樣以龜速把車門打開,确認裏面的梅茜茜還在睡覺後,一下放松了下來,蹑手蹑腳地把自己高大的身體塞進了車,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響。
……
“姑姑,爸爸的葬禮您能來嗎?我知道他生前對不起您……”梅茜茜抓着手機,坐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迫切地問着,她縮在那。
電話那頭的聲音疲憊又痛苦:“……茜茜,你辛苦了,姑心裏頭也痛苦,可我對不住你姑丈,對不起你表弟,他們都挺理解,也願意自己承擔損失,可心裏頭始終是難受的,我如果去了,我在我婆家這,做不了人了……我看看吧,我再看看吧。”
“姑姑,我求……”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被挂上,只剩下嘟嘟的聲音。
梅茜茜将腦袋抵在彎曲着的膝蓋上,有些狼狽,迅速地整理了心情:“喂,二伯,爸明天要火化……”
“我說茜茜,你爸現在走了,我們都難過,我們也是人也有感情,可是他對得起我們嗎?”二伯母一把搶過了電話,聲音尖利又委屈,“我們這錢是聽了你爸爸的話才去投資的,我知道不能全怪他,可他要是不勸我們呢?我們和你爸不一樣,打工的,就存那麽點錢,等着養老,你說現在一份錢都沒了,我們以後生病怎麽辦?坐在那等死嗎?”
二伯母深吸了口氣,試圖平靜自己:“茜茜,二伯母知道這件事和你沒關系,我也不想把上一輩人的事情,留到你們這一輩,可我現在心裏頭真的過不去,我昨天也和你說了,這些錢以後我們會自己扛,現在就當二伯母求你,讓我們靜一靜吧!”
她又被挂了電話。
她在樓梯間哭了很久、很久,終于緩過來後,才回到家裏,躺在床上休息的母親臉色蒼白,一見到她進來就神色惶惶,朝她伸出了手:“茜茜、茜茜!”等她靠近床那邊後,母親連忙緊緊地抱着她,就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最後一根浮木。
那時候她還沒發覺母親不太對勁,只是覺得母親受到了過大的打擊,她不敢将父親葬禮的事情在母親面前處理,又沒地方問,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那一天,她哄睡了媽媽以後,拿着本子、筆、印泥和身份證複印件,一家一家的找上了門,按着爸爸遺書裏的數目寫出了一千多萬的借條,換回了他們一家能稍微挺直的脊梁,也換回了一個“熱鬧”的葬禮。
葬禮上親朋來得挺齊,氛圍有些尴尬,可也該哭就哭,哭得太過厲害,鼻涕眼淚一起下來,臉色漲得通紅,所有人都挺投入,就像一出荒誕的黑色喜劇。
她靜靜地看着熊熊燃燒的火焰将曾經在她心中偉岸的父親燃盡,只剩下那一盒子的骨灰。
她被留在這個世界上,分外孤獨,可卻再也不被允許倒下。
“爸——!”她小聲地喊了一聲,握緊了拳頭,終于從漫長的噩夢中驚醒的她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了一圈,在看到坐在旁邊看着手機的尤乾君時,終于一下回到了現實。
“茜茜姐,你醒了?”安靜的車廂內一點小動靜都被放大,尤乾君剛沉迷在大學舍友發來的代碼之中,立刻回頭,他立即發覺自己根本是明知故問,連忙換了句話:“你,現在舒服點了嗎?”
“我?”梅茜茜剛想說沒事,卻覺得肚子正一陣一陣的痛,她單手捂着肚子用力往下壓,咬了下自己的唇讓自己清醒了下,“……沒什麽,我挺好的。”
“……”尤乾君靜靜地看了眼她,忍不住露出了質疑的神情。
她忽然有些心虛地別開眼神,手壓在肚子上的力道讓她也稍微緩解了疼痛:“我挺好的,就是剛剛喝太多了,醉的厲害,就睡了,我睡了很久嗎?”
她問完話按開了手機,這才看到手機那明晃晃的“12:25”,她回憶起剛剛送走小齊的時候,還不到十一點,她起碼睡了半個小時。
“怎麽這麽晚了?那你回家要到幾點?”她皺着眉,“你怎麽不叫醒我。”
尤乾君顧左右而言他:“沒多久,剛剛路上堵車了,才剛到這。”
車正停在小區門口的停車位上,她回頭張望馬路,可這路況不太配合尤乾君的謊言,只見路上別說車了,就連行人都沒,路邊的店鋪關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還開着門。
她在這小區住了這麽些年,還真沒見節假日外十一二點堵車。
她挑眉看他。
“現在沒車了,剛剛過來的路上堵車堵得特別厲害,估計是……估計是發生了什麽車禍吧!”尤乾君聲音硬邦邦地,心虛的他艱難地找到了借口,強行為無辜的車輛們安排了一場車禍。
“……嗯,好吧。”梅茜茜輕笑,“謝謝你的體貼。”
她有些訝異的看到了尤乾君臉色似乎有些紅,只是車內挺暗,看不太清,對方似乎很不自在,動彈了一下,又僵硬地坐直。
純情男孩,她忽然明白這個詞彙的意思。
“你還疼嗎?”
“不疼。”一放松下來,梅茜茜不自覺地坦誠,她無奈地斜了眼對方,“現在不那麽疼了。”她特別能忍疼,疼過了那個坎,就還好,受得住。
“那……你是哪裏疼?”
“啊?”
他就像說rap一樣迅速地将刻在心裏的問題抛出:“我的意思是,你是上腹疼,還是下腹疼、肚子疼,具體疼的是哪個方位呢?左上腹?右上腹?正中間?疼法呢?是一陣一陣的疼,還是越來越強?越來越弱?……”他剛剛還抽了點時間,在千度搜索的答案中徜徉了好一會,偷偷觀察了梅茜茜的狀況,确認不太嚴重後,才繼續放任對方休息,否則他估計已經把車開到就近的醫院,火急火燎地送進急診。
是的,他騙了梅茜茜,事實上這輛車已經在小區門口停了近一個小時,他能看出對方眉眼間的疲憊,只想讓對方好好的睡一覺,這大概是他能為她做的不多的事情。
梅茜茜忽然笑了出聲,黑暗中看着對方的眼神明亮動人,她輕輕地眨了眨眼,認真地回答:“我呀,肚子中間疼,像是絞痛,肚子裏翻江倒海的,不過現在好一些了,是能忍受的範圍,因為剛剛疼得挺厲害,其實我也分不太清,具體是哪個部位更疼。”
“是這樣啊……”尤乾君被說懵了,他努力将剛剛閱讀的用藥說明、店員的強調、千度的醫生問答和梅茜茜的回答對上號,卻發現自己越來越茫然。
他終于深刻的認知到,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計算機專業畢業學生,連在醫院門口搬磚都不行,這術業有專攻,反正他不行。
梅茜茜正在折着剛剛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打算把這衣服帶回家洗一洗,剛打算開口問,卻看見尤乾君巴着座椅,拉長身體往後座探去,從那拿來了一大袋紅色塑料袋裝着的東西。
尤乾君本來打算問清梅茜茜症狀後給出正确的藥物,可現實給了他重重的一擊,他只得伸出手,将那一整包的藥放在了梅茜茜的眼前:“這些藥,你看下,你是什麽症狀,就拿着吃吧。”他照本宣科,“如果不确定症狀,又比較疼,可以先吃止痛藥,明早睡醒了還不舒服,就去醫院看一下,別亂吃……”
“藥?”梅茜茜呆呆地接過了塑料袋,袋子鼓鼓囊囊的,由于裝着挺多紙盒子,隔着薄袋子都能感覺到裏頭的棱角,“乾君,你能給我開一下燈嗎?”
“好。”
位于前座中間上方的燈被按亮,黃色的微光灑下,照亮了剛剛還暗着的空間。
梅茜茜解開了袋子,在尤乾君躲閃的眼神中一盒一盒的拿了出來,她這幾年來沒對自己的身體客氣,什麽熬夜、不吃飯的事情幹得多了,身體也時常發出不太好的信號,經常吃藥,對藥物也有些了解。
可在此刻,她面對着幾乎能超過她家裏藥物小抽屜種類的藥品們,陷入了無言。
有治療腸胃炎的沖劑、緩解胃酸過多的腸溶片、常用的止痛藥、消炎藥、針對膽囊炎的藥片……就連痛經的時候喝的益母草顆粒也在裏面。
“你買了這麽多呀?”她忍不住笑,“你是不是被忽悠了?”她忍不住遐想,在藥店中滿臉茫然的尤乾君,被店員騙得團團轉,最後傻乎乎地點頭個沒停,帶上了這一整包藥回到車裏。
可覺得好笑的同時,心又跟着暖洋洋的,她從裏面拿出了家中常備的治療腸胃炎的沖劑,沖着尤乾君搖了搖:“不過你買對了,這個我常吃,剛好家裏的用完了,今晚不用到處跑去補貨了。”雖然她家裏還有兩盒,可她從不辜負別人對她的善意。
尤乾君看着她的明豔笑容,忍不住跟着笑,只是笑得有些傻,他傻乎乎地抓了抓頭,又趕緊放下手來:“有用就好,那你一定要記得吃,藥上頭已經寫了使用方法……”他想打自己,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明明剛剛梅茜茜才說了她平時常吃,怎麽還說什麽用法,人家還能不知道用法嗎?
“衣服我洗好了再還給你,好嗎?”她已經将衣服折好,抱在身前,“我今天喝了太多的酒,身上都是味道,把你的衣服也給搞臭了。”
“不還也可以的!不是,我是說……不用洗也可以的!”他感覺從脖頸開始往上燒,燒得他連心都熱了起來。
“那可不行,過兩天,我洗好了再還給你。”她言笑晏晏,“已經很晚了,我先回家了,你路上注意安全,讓你這麽晚下班,實在不好意思,不過你放心,新城可不是壓榨勞動力的惡霸公司,加班的機會不會很多的。”
“……好。”尤乾君想伸手拉對方,又不好意思碰到,總覺得不太禮貌,只能尴尬地停在半空,還好梅茜茜注意到他的動作,停下了準備開車門的手,回頭看他。
“就,你記得吃藥。”
“你剛剛說過了,我會記得的,謝謝你。”
“不用謝,沒什麽好謝的。”他覺得有些懊惱,看對方又要轉向門那邊,脫口而出,“……你腸胃不好,以後不要空腹喝酒,少喝點酒,其實,其實我也很能喝的,可以我來擋酒,你平時很辛苦了,有時候,可以适當分出去一些事情的……”
“我雖然幫不上大忙,可還是能發揮點作用……你可以盡管使用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将剩餘的話語隐沒。
“……不辛苦的。”梅茜茜遲疑了一會,努力擠出笑容,“只是你們覺得辛苦而已,這在什麽崗位,就做什麽樣的事情,這很正常,我習慣了。”她知道自己說得有些生硬,試着讓語調輕松:“而且我也不會開車呀!你喝醉了,我可就回不了家了!再說,萬一你們喝麻了,我要怎麽扛你們這麽高的大漢到車上?”
尤乾君失落地低了頭,他意識到自己又提出一個沒有意義的建議,他心裏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要他想去幫幫她,可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她皺眉的樣子,很叫人心疼。
“好啦,不說了,我先回去了,你路上開車小心。”看尤乾君沒再說話,梅茜茜便也笑着開了車門,腳步輕快地下了車,雖然肚子還隐隐做疼,不過她早就習慣,她朝車門裏招了招手,“明天見!”
“明天見!”尤乾君晃過神了,忙大聲應道,而後便看見站在門外的她被逗得笑出了聲,擺着手關上了車門,往小區裏走。
他眼巴巴地送着對方一直進去小區,感覺自己心裏好像有一萬匹野馬奔騰而過,跑來又跑去,順便把他心頭的草都給啃光了。
他到底在想什麽啊!
獨自一人的他也放松開來,狼狽地嚎叫一聲,額頭一頓,砸在方向盤上,也不知是他太用力,還是頭太重,竟直接敲得喇叭聲響起,喇叭聲在安靜的夜晚中大得吓人,把停在旁邊的摩托車也帶着叫了起來。
尤乾君慌張極了,他趕快往旁邊看,确認那曼妙的身影已經不見蹤影後才松了口氣,趕忙發動汽車,往家裏的方向開去。
……
梅茜茜拿着東西回了家,她開了手機自帶手電筒,惦着腳站在媽媽的房門外,以最慢的速度一點點地轉開了房門上的鎖。
房間裏頭已經是一片漆黑,無聲無息,她知道媽媽是睡了,便也更加小心,摩挲着走到了靠門的桌子那,以愚公移山的功夫,一點一點地将那桌上沒吃完的飯菜拿到了外頭的廚房處。
她之所以沒和尤乾君一起到天星酒店的原因,就是她得先回家給媽媽準備飯菜,今天事發突然,她并沒有提前備好,雖然她到得比馮總和方總快、可她跑得差點沒把腳磨出血。
大門和陽臺已經鎖好,她不太擔心媽媽突然醒來,便開了點門縫到外頭收拾。
雖然頭也開始隐隐作疼,可她沒什麽拖延症,受不了把事情放到第二天,也擔心媽媽有時不懂事,把變質的食物吃進肚子。
她動作很利索,做慣了家務,很快就把東西收拾幹淨,在重新把媽媽的房間上了鎖後,她總算能稍微消停。
她匆匆洗了個戰鬥澡出來,外頭的水已經燒開,她對着那一大包藥,便也忍不住笑。
她雖然很倒黴,可也很幸運,晦暗的生活中總會出現明亮的色彩,也總會遇到善良的人。
梅茜茜泡了包沖劑,又吃了片藥,腹部的疼痛已經緩解了很多,她盯着手機好一會,想了想還是朝對方發去了信息,手機用了一天,已經沒什麽電量,她開好鬧鐘,把手機放着,便安安穩穩地爬上床去,準備休息。
合上眼的她,腦海中反反複複地想起尤乾君的那些話。
“你辛苦了。”這句話時常聽到,從項目組成員的口中、領導的褒獎中、合作夥伴的套話中……可今晚的這一句,卻好像不太一樣。
梅茜茜知道對方是想伸手幫忙,可她卻好像有點擰,也許是孤獨的人生過了太久,她早就忘記了要如何依賴別人。
她早就學會了生活的法則,永遠不要期盼別人的幫助,只有自己是不會變的,她只有自己,也只想依賴自己。
那顆被捧到她面前,熱誠的,真摯的,想要伸出援手的心,她只能說謝謝,卻沒有辦法做到接受。
夜漸漸深了,躺上床還沒把事情想玩的梅茜茜沉沉入睡,可沒做夢的她,依舊緊緊鎖着眉頭,不安分地蜷縮着身體,似乎找不到半點安全感。
……
尤家和梅家所居住的小區相距不遠,夜深路況良好,沒一會就能到達。
尤乾君預先已經和父母報備過今天要和領導出去應酬,會晚回家的事情,所以父母也沒給他留燈,一早就按照生物鐘關燈上床睡覺。
他生怕吵醒家人,輕手輕腳,一直到進了屋才放松下來。
他把自己重重地砸在床上,大字型放松躺開,看着天花板,感覺自己滿腦子思緒浮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很快把自己翻轉了過來,趴在床上,點開了微信,從聯系人中找到梅茜茜,點開後看着那只有打招呼信息的對話框一動不動,恍如雕像。
由于工作要求,周岩把他拉進了工作群後,又使喚他加了整組的人,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梅茜茜在內。
尤乾君小心翼翼地輸入又删除、輸入又删除,最後只能把自己埋在床上,他想叫對方記得吃藥、又想叫對方早點休息……有很多的話想說,卻又覺得好突兀,就在他還在那糾結個沒完的時候,對話框裏忽然出現了一條信息,驚得他登時談起,差點沒把手機掉到床下,還好他手長,動作靈敏,及時地撈回了手機。
梅茜茜:[藥我已經吃好了,就先休息了,也謝謝你今晚這麽照顧我,我真的挺好的,你放心,晚上好好休息。]
許是擔心太過生疏,對方又補來了一個傻乎乎的小孩微笑表情。
尤乾君看着手機傻笑了起來,一直到臉笑得有些僵才回過了神,他對着手機斟酌又斟酌,感覺比讀書時考試還要認真的研究後,才精挑細選了合适的答複後回答。
鱿魚菌:[好的,我已經安全到家了,晚上是你辛苦了,希望你能做個好夢。]
他在自己從舍友那偷來的表情包中精挑細選了個相對文靜的小人撒花表情,這才滿意地發了過去,只是這回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對方再次發來信息,要他的情緒,忍不住有些低落。
尤乾君有些猶豫,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态似乎不太對,考慮了半天,才找到他唯一能求助的人那,發去了信息。
鱿魚菌:[大熊,你現在在加班嗎?還是回家休息了?我有點事情想問你。]
大熊的名字叫做林雄,是尤乾君從本科開始的同專業、同宿舍好友,兩人一起保研,讀了研究生,只是大熊留在了B城找了家知名大廠工作,他回到家鄉轉行。
對方是個标準的東北漢子,人高馬大,看起來很吓人,因此人稱大熊,他也是他諸多保持聯系的同專業好友中唯一一個找到對象的,他目前的問題,估計只有大熊能為他解答。
對方回得很快,一下回來了幾條。
不是熊大:[?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正在悲慘加班中,終于明白了國內的程序員為什麽每天都在為脫發憂心,請你好好珍惜你的寶貝頭發,有的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有。]
鱿魚菌:[……我,我想問你,你當初是怎麽發現你喜歡嬌嬌的?是什麽樣的感覺,讓你确定了你的心情?]
嬌嬌是大熊從本科時就開始談的女友,是個從南方水鄉來的姑娘,身材纖細,身高只有一米五八,說話嬌氣得很,站在大熊身邊活像是小紅帽和狼外婆,可就是這麽堪稱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在大二的時候就走在了一起,一直談到了現在,都沒有半點問題。
他等了一會,就被那邊發來的消息刷了屏。
[等等,鱿魚你春心萌動了!!???]
[牛鼻了!到底是哪來的神奇女俠制服了我們的單線條小鱿魚?還讓你主動發覺了?]
[我太震驚了,什麽程度代碼殺程序員祭天都走一邊吧!我現在恨不得做飛機到你面前,看看遲鈍如你,開竅是什麽樣的。]
鱿魚菌:[……你這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不是熊大:[一點也不誇張好嗎?你這腦回路永遠不會知道當初有多少妹子在你這铩羽而歸的。]
[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你,當你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已經淪陷了!]
尤乾君看着信息一愣,躊躇了片刻又回:[可是,我才剛認識她幾天,我們不太搭邊,她很優秀……]他有些語無倫次,邏輯失蹤。
他平日裏不是個自卑的人,可他是确實覺得他和梅茜茜之間有着巨大的鴻溝,他有些黯然。
不是熊大:[請讓知心戀愛專家大熊為你解答,不管你們是見面一次、兩次、一百次,有時候感情就是這麽懸,不然世界上一堆一見鐘情是哪來的?當然,你們認識的時間比較短,你現在也許還是動心、喜歡,時間久了,當你漸漸地認識到對方身上的缺點或者優點時,你也會變得更喜歡以至于愛,或者不喜歡了。]
鱿魚菌:[她很優秀,沒有缺點。]
不是熊大:[得,鱿魚,你完了!你這什麽心态,你就不優秀,你就不厲害了?你以為咱們學校保研的有幾個?你這要是畢業留在B城,過個兩三年就能年薪百萬,人又單純好騙……]
尤乾君絲毫沒注意到林雄夾帶私貨偷偷說他壞話,他只是在心底堅定地反駁着,林雄并不知道梅茜茜有多厲害……起碼在他心裏。
鱿魚菌:[反正你不懂,我也不一定是喜歡她,我就是尊敬她,崇拜她,想對她好!]
不是熊大:[ok,你說啥是說啥,我又不能按着你的頭逼你承認。]
鱿魚菌:[……那當初,你是怎麽把嬌嬌追到手的呀?]
遠在B城的林雄對着手機悶笑出聲,上一秒還在說不喜歡,下一秒就在問怎麽追人了,這是何等的傲嬌愛繞圈,可他這嘲笑的感覺沒能維持多久,瞬間萎靡。
他在好兄弟面前向來打腫臉充胖子,當初在宿舍裏頂着衆人的眼光叱咤風雲,吹噓自己是如何追求女友,手到擒來,可是又有誰知道,他是被她那位在外人面前總是嬌嬌弱弱的女友“霸王硬上弓”,撩撥上鈎的呢?
不是熊大:[這你問我就對了,我對戀愛很有經驗!]
至今只戀愛過一次且被人征服的林雄為了自己的面子在舍友面前毫不退縮,他一邊搜索着當初女友追他時用的小技巧,又上網偷學,一邊給自家單純的舍友進行現場授課。
沒錯,他就是專家本人!
這一晚,甚至掏出了筆做筆記的尤乾君并不知道,他對面那位大言不慚,經驗頗多的家夥,其實和他半斤八兩。
學習了就要實踐。
尤乾君關了燈,手機依舊開着,他為梅茜茜建立了一個專門的分組,名字取做“你”,明明挺肉麻,他卻半點沒有感覺。
他按着好友發來的攻略舉一反三,小心翼翼地發了條僅對“你”分組可見的朋友圈。
[今夜,月色和你。]
他滿臉通紅,耳朵熱乎乎的,恨不能下樓吹冷風跑圈,忙不疊地将手機放在旁邊,明明他在大熊質問時還能言之鑿鑿地說他沒喜歡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