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阿樹花園
阿樹花園
洗手時,錢麟整理了下思緒。
他忽然感覺十分奇怪。
為什麽鄭卉也會出現在這裏?而且依然是肖艾他媽/的助理的身份,難道是之前和鄭卉共事的記憶太多,所以鄭卉的身份也在虛拟世界裏固定了?
就像聞野一樣。
現實中他的确有個室友叫聞青,聞青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也在畢業後去了其他城市,在那邊交上女朋友後就再沒回過a市了。
但聞青是家裏的獨生子,只有一個曾經想撮合錢麟和她的鄰居妹妹,沒有聞野這麽一個弟弟。
聞野反而是他工作後才認識的後輩。
錢麟順便把臉洗了,擡頭看着鏡中的自己,臉色不算好看,眉頭習慣性地擰起。
他呆站許久,打開系統。
探索度25%。
不知不覺間又漲了。
回到客廳,肖艾還在和鄭卉說話。
面對錢麟時,肖艾就像一塊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還喜歡叽叽喳喳地說話,那張嘴很少有合上的時候,可面對鄭卉時,肖艾少言寡語,頭上仿佛罩了一個透明杯子,嚴嚴實實地把他悶在裏面,他低頭專心捏着餃子皮,偶爾嗯上一聲。
“艾總很擔心你,她只是太忙了,有時候顧不上來,你是艾總唯一的孩子,你要多體諒她。”
肖艾把包好的餃子放到空盤子裏,摳着黏在指尖上的面粉,半晌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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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卉嘆氣:“她那次不是故意說你的,她心情不好。”
頭頂的燈光照出肖艾抖動的眼睫,沉默得宛若一塊石頭。
直到聽見錢麟走近的腳步聲,肖艾才擡起頭來,渙散的目光稍稍聚焦,他扯了下嘴角,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錢麟站在肖艾身旁,俯視着肖艾緊繃的面孔。
他發現每次涉及家庭問題,肖艾就會入戲很深。
明明肖艾知道這幾個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有所出入。
他本想說這些都是假的,可看着肖艾強忍酸意的痛苦模樣,又說不出口了,沉默片刻,他擡手放到肖艾的腦袋上。
輕輕摸了摸。
肖艾的頭發剛剛洗過,手感順滑又蓬松,隔着距離都能聞到那股帶花香的清新洗發水味。
手機裏的鄭卉還在說話:“肖艾,你還在你朋友家嗎?能不能讓你朋友接下電話?我想和他說幾句。”
錢麟收手半蹲到茶幾前,他沒碰手機,把手搭在膝蓋上:“你好。”
鄭卉似乎沒想到錢麟接得這麽快,微微愣了一下。
錢麟解釋:“手機放在茶幾上,開了免提。”
鄭卉恍然地哦了一聲:“你是肖艾的朋友嗎?”
“嗯。”錢麟說,“我是他朋友。”
鄭卉早就組織好了語言,這會兒說話也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我們肖艾給你添麻煩了,有空也來家裏玩,艾總今天還說想見你一面,請你吃頓飯。”
錢麟看了肖艾一眼。
肖艾垮着肩膀坐在小凳子上,走神地望着他。
他慢慢站起來。
他感覺到了,肖艾那個世界的鄭卉和手機裏的鄭卉還是有所不同,他共事過的那個鄭卉是一個脾氣很好、沒有架子的大姐姐,和手機裏這個話裏話外都帶了若有似無的優越和敲打的鄭卉不像同一個人。
也是。
鄭卉畢竟是肖艾他媽/的助理,都坐上高位了,也不太容易用平常視角看待其他人。
“見面和吃飯就不用了。”錢麟說,“肖艾在我這裏很好,你們不用擔心,而且他是成年人了,能自己分辨是非對錯,你們不用再把他當成小孩看待。”
鄭卉霎時沒了聲,啞然片刻,聲音有些驚訝:“喂你……”
肖艾拿起手機挂了電話。
鄭卉的聲音戛然而止,室內恢複寂靜。
錢麟瞧着肖艾熟練地挂斷鄭卉再次打來的電話并把手機關機,他也坐回自己的小凳子上。
“我媽這個助理就是煩人得很。”肖艾滿是不悅地說,“她和我媽穿一條褲衩,拿着我媽給的工資,只會為我媽着想,不管我媽是對是錯,都讓我忍讓着點。”
錢麟拿起一張餃子皮,用筷子夾了一小坨肉放進去,他偏頭想說什麽,想了想又沒出聲。
肖艾狐疑地盯着他:“怎麽了?”
錢麟說:“沒想到鄭姐還有兩副面孔,我之前看着她還挺正常。”
“兩副面孔的人多得去了。”肖艾哼哼唧唧,“有些人當着你的面裝正經,背着你的面可勁想着怎麽挖我牆角呢。”
錢麟:“……”
這都能把話題扯過去。
“你這裏太安靜了,連電視機都沒有。”反正手都碰到手機了,肖艾索性拿着手機搗鼓起來,“看電視嗎?還是聽歌?”
錢麟說:“放電視吧。”
“看什麽?”
“都可以。”
肖艾翻了一會兒,翻出一部上線很久、口碑很好的國産電視劇,講的家長裏短,有親情、友情和愛情,時間線拉得很長。
肖艾找了個杯子靠着手機,瞅了眼屏幕上已經開始播放的片頭,不知怎的突然樂了起來。
錢麟看他:“怎麽?”
“以前讓你和我一起看,你說沒時間,看了一集就不看了,隔了這麽久,沒想到我們在這裏接着看上了。”肖艾樂得眼睛都眯上了,剛才萦繞在他臉上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他驀地起身往錢麟的鼻尖上點了一下。
錢麟只覺鼻上一涼,還沒反應過來,肖艾一溜煙地鑽進了衛生間。
不過他用腳指頭猜都知道肖艾做了什麽。
擡起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果然抹掉了一些濕潤的面粉渣子。
“……”錢麟無語,“幼不幼稚。”
他連者包了七八個餃子放到一旁的空盤子裏,衛生間裏的肖艾還沒出來。
“肖艾?”錢麟揚聲喊道,“你在上廁所嗎?”
肖艾沒有回應。
若是以前,錢麟不會把這麽小的一件事放在心上,可經歷了小時候在冬令營裏的那些事,肖艾稍有不對,他的神經就會立即緊繃起來,這是條件反射。
“肖艾!”錢麟起身朝衛生間走。
衛生間的門沒關,裏面燈光大亮,老房子連電梯都沒有,更別說幹濕分離了,盥洗臺和花灑都擠在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間裏,過于慘白的光填滿整個空間,也大片落在肖艾身上。
肖艾僵在盥洗臺前,舉着雙手,低頭怔怔望着。
錢麟上前扯了一把肖艾的手臂。
肖艾站得不穩,踉跄了下,身體往後扭去,還在滴水的手順勢映入錢麟視線。
錢麟猛地呆住。
該怎麽形容那雙手?
像是忽然戴上了一副透明手套,從五指到手腕往上的一兩厘米間都變得隐隐約約、若隐若現,像極了浮在半空的系統,看着透明,但細看之下,也能勉強看清它的輪廓。
有那麽一瞬,錢麟的思緒仿佛被某樣巨物狠狠撞了一下,他腦內空白,一時間有些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肖艾臉色慘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茫然地望着錢麟。
“錢麟……”
錢麟一個激靈,驟然從某種桎梏中掙脫出來,他拉過肖艾的手,一邊慌忙檢查一邊開口:“怎怎怎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什什什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他說話都結巴了,口齒不清,舌頭打結。
他感覺自己不會說話了。
和他比起來,肖艾竟然淡定很多,語氣平靜得像死水一樣:“就剛才,我洗手的時候,手成這樣了。”
錢麟不住搓着肖艾的手。
手感還是之前的手感,只是眼前這雙手的的确确變得半透明了。
一陣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咆哮着淹沒了錢麟,他心跳快得幾乎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擡頭看向肖艾時,縷縷黑暗竟像藤蔓一樣扭曲着從邊沿往他視線的中間擴散。
餘光中,他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震驚、無措摻雜着茫然,各種情緒在他臉上不斷變換。
“錢麟,我是不是要消失了?”肖艾說,“那你可以回去了吧?我消失的話,你應該就可以回去了。”
錢麟松開肖艾的手,抓了下頭發。
他有些崩潰。
這種情緒來得太快、太猛,瞬間擊得他搖搖欲墜。
晚上睡覺時,外面突然下起暴雨,狂風亂作,和雨一起拍打在卧室的窗戶上。
老小區的牆壁和窗戶都不隔音,啪啪聲響宛若鞭子抽在錢麟的耳膜上,他聽見了樓上那家人的驚呼聲,拖鞋在地板上踩得嗒嗒作響,估計衣服沒收。
床頭櫃上的臺燈沒關,借着扯被子的動作,錢麟瞥向懷裏肖艾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
還是半透明的。
第二天兩人沒有早課,都起來得晚,錢麟下樓買早飯,肖艾非要跟着一起,說想看看其他人能不能發現他手的異樣。
事實證明其他人都看不到,肖艾故意拿着手機掃碼,手在老板面前晃了好幾圈,老板面不改色地兜着漏勺裏的面。
肖艾端着自己點的牛肉湯面回到桌前,頗為得意地沖着錢麟擡了擡眉,小聲開口:“放心,只有我倆才能看到。”
錢麟:“……”
他真的……
放不了這個心。
肖艾似乎對自己手的異變消化得很好,但剛吃過早飯,他就打電話借病向輔導員請假了,他态度好,理由找得好,說後面會補上請假條和醫院開的單子,輔導員便同意了。
等肖艾挂了電話,錢麟問:“你哪兒找醫院開的單子?”
肖艾不以為然:“說不定我那個時候就消失了,還用得着找醫院開的單子嗎?”
錢麟頓時啞然。
“哎呀,你開心一點。”肖艾說,“有壞有好嘛,你看這樣一來你回去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
錢麟看着笑得輕松的肖艾,他一點也笑不出來,裝都裝不了。
上午去學校上了一節課,錢麟在教室裏,肖艾在學校裏找了個地方等他,到了中午,兩人一起去食堂吃飯。
食堂趁着之前放暑假的時候重修過,大門右邊的炸串店沒了,改成了一家帶自習區的咖啡廳,招牌上寫着幾個他倆都很熟悉的字。
“阿樹花園!”肖艾站在門口走不動道了,指着招牌說,“你們學校裏居然開了一家阿樹花園!”
錢麟皺眉。
他記得他大學裏沒開阿樹花園。
阿樹花園是一家私人咖啡廳,老板是個普通人,不靠公司也沒有工作室,按理說沒有開分店的可能性。
不過這裏是虛拟世界,出現什麽都不意外。
這麽想着,錢麟的視線在肖艾的手上頓了片刻。
往食堂裏走,肖艾還在叽叽喳喳地說着阿樹花園,不知道是不是确定了自己即将消失,那些藏在心裏的話都敢說了。
“你還記得我高考後和你的第一次見面嗎?”肖艾說,“就在阿樹花園裏。”
“記得。”錢麟把肖艾拖到賣炒菜的窗口前,點了兩道比較清淡的炒菜和一道番茄蛋花湯,付了錢後,拿着小票在邊上等。
肖艾興致勃勃地說:“後來我經常去阿樹花園蹲點,還摸到了你出現的規律,你只有每周三、四的下午四到五點之間才會出現。”
錢麟聞言一愣。
他帶了兩年多的補習班,那期間的确和肖艾走得最近,後來他辭職了,就和肖艾漸行漸遠了,再次碰面是在阿樹花園咖啡廳裏,那之後他就經常撞到肖艾,他以為肖艾愛喝那裏的咖啡,可交往之後,肖艾經常喝的反而是奶茶。
“阿樹花園剛開張那陣送了很多免費券,我幫過社團裏一個學妹的忙,她送了我一打免費券。”錢麟解釋,“免費券只能在工作日裏用,剛好周三、四是我出去兼職的時候,路過那裏就順便用了。”
肖艾問:“你愛喝咖啡嗎?”
“還好。”錢麟回答,“白開水不要錢,我更愛喝白開水。”
肖艾抖着肩膀,止不住地樂。
錢麟嘆氣,将人往自己身前帶了些,免得被來來往往的學生撞到。
“錢麟。”肖艾止住笑聲,口吻驀地沉了下去,他出神地望着食堂窗口,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我們分手後的那段時間裏,我經常去阿樹花園,也經常在那裏看到你,我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坐了多久,我就坐多久,很多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以為你很愛喝咖啡。”
食堂裏人來人往,晃動的人影間,只有他倆站在邊上靜止不動。
錢麟垂着眼皮,目光落在肖艾的側臉上。
肖艾穿了一件灰色大衣,脖子被圍巾裹得嚴實,但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肖艾下巴那處的皮膚也變得半透明了。
好像沒有規律可言。
有些事在心裏藏了很久,本來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但這一刻,錢麟突然改變了主意。
“你一直坐在收銀臺旁轉角裏的那盆文竹後面。”
肖艾渾身一震,扭頭看向錢麟,眼裏全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你、你知道?”
“你每次都不藏好。”錢麟心平氣和地與他對視,“而且咖啡廳裏那麽多人,只有你躲躲藏藏的,很難不讓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