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1)
她悠然地啃着鹵雞爪,黑貓在她腿邊貼着走來走去,忽然,她注意到餐廳入廚房的門旁,在置物架上擺着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
站在中間的那個顯然是步邱,他穿着大學畢業的學士服,兩側的中年男女應該是他的父母,他們站在大學校門前笑得一臉燦爛。
“那是大學畢業時照的。”注意到唐娜的視線,步邱懷念地說:“一晃眼,幾年就過去了。”
“你父母不在上京嗎?”虞澤問。
“在,不過我不想住在家裏,這麽大一個男人,還住在父母家裏,說出去多好笑呀。”步邱不好意思地說:“可惜這麽久了,我還沒混出個人樣。”
“你在影視界出道的起點很高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在這一行出人頭地的。”虞澤罕見地誇了人。
“希望如此。”步邱一臉腼腆:“離《罪業》開機還有一段時間,我打算下周用這幾年打工攢下的錢帶上父母去日本看櫻花,他們兩一直想去日本看看,可能是想給家裏買個智能馬桶蓋……到時候我們肯定會去寺廟,我給你們也求個姻緣符啊!”
步邱拍着胸口:“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了,千萬別和我客氣,要買什麽面膜也一并給我說了,我帶兩個二十八寸的行李箱去,就是你們要我帶電飯煲,我也能帶回來!”
唐娜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像虞澤這個收入的人怎麽可能托人從日本帶電飯煲,想要什麽直接淘寶買了,有時間的話,打個飛的去日本逛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更別提唐娜了。
步邱望着忍俊不禁的唐娜和嘴角帶笑的虞澤,讪讪地說:“我又說錯話了嗎?你們別往心裏去……我這人是不怎麽會說話……”
“謝謝你的心意。”虞澤說。
“哎,不謝,不謝,你們高興就好。”步邱腼腆地說。
吃完飯後,虞澤和步邱在客廳說話,唐娜走到已經沒人的餐廳。
她确認客廳裏的步邱沒注意她後,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個魔法陣。
幽藍色的魔法陣在空中凝聚,轉瞬後飛散,幽藍色的星芒隐入各個房間。
這是一個小魔法,沒有攻擊性,卻能驅逐不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像忘關煤氣之類的不幸不會再在這個家裏發生了。
“娜娜。”
虞澤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唐娜小跑回去,牽住他的手。
“謝謝你的款待,祝你早日達成心願。”虞澤用另一只手和步邱握了握。
兩人離開步邱家後,天上已經挂滿了繁星。
從樓下到停車場的這段時間裏,唐娜慢慢晃着虞澤的手,他也配合地,跟着她的節奏一晃一晃。
沒什麽特殊的,但她依然覺得心髒充滿了棉絮一樣柔軟的情感。
就是這麽平凡的日常也能感到幸福,對從前的她來說,是多麽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
她六歲到十六歲的這十年,宛如空中閣樓,她學到的東西只有一樣,那就是怎麽活下去。
在遇到虞澤之後,她才感覺到凝滞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在遇到虞澤之後,她才明白愛屋及烏的含義。
“我們什麽時候也出國玩啊。”她說。
“你想去哪兒?”
“不知道。”她頓了頓,說:“去有海的地方。”
“現在開始計劃,放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虞澤握住她的手。
“嗯。”她說:“姻緣符是贖罪券一樣的東西嗎?”
“不是。”
“它不要錢嗎?”
“要。”
“那它和贖罪券有什麽區別?”
虞澤詞窮了。
“……等步邱回來後你問他。”
“嘁。”唐娜不屑地說:“他那麽笨,一定不知道。”
等步邱從日本回來,她還是親自研究研究那所謂的姻緣符到底是騙人的玩意還是确有其事。
唐娜沒有想到,她沒有得到姻緣符,也沒有辦法詢問那個傻頭傻腦的呆頭蟲姻緣符和贖罪券的本質區別。
一周後,微博推送了一條新聞“《罪業》男二號步邱意外車禍成植物人,《罪業》選角或将再開。”
唐娜看到消息後,和虞澤第一時間趕去醫院。
步邱名氣不大,蹲守在醫院門口的狗仔只有一個,他原本在開着門的商務車裏昏昏欲睡,聽到有剎車聲才猛地睜大眼。
看見下車的金發少女和虞澤後,狗仔立即舉着相機沖出商務車,圍着兩人照個不停:
“虞澤!你能說說現在的心情嗎?!”
“你知道你是步邱出事後第一個來看望他的人嗎?他的人品如何你能說說嗎?”
“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你……”
虞澤回過頭,冰冷銳利的視線讓狗仔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我就随便問問嘛……”狗仔讪讪地說着,抱緊了他的相機。
虞澤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人一路匆匆來到步邱的病房,房間裏安安靜靜的,仿佛沒有人,他們走進病房後,才發現房間裏不僅有人,還有三人。
步邱躺在病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平靜安穩,一男一女沉默地坐在床邊,滿臉疲憊老态,眼中布滿紅血絲。
聽到有人進門,他們擡起頭來,滿眼悲痛欲絕後沉澱的麻木,就連看見虞澤也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們呆呆地看着虞澤和唐娜,就像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麽。
虞澤走了過去:“阿姨,我們是步邱的朋友,今天看到新聞才知道他出事了——他怎麽樣了?”
“你們是來小步的?”女人回過神來,眼中忽然閃爍起淚花:“你們是小步的朋友?”
“是……對不起,事情太突然了,我們什麽都沒帶……”
女人一把抓住虞澤的手,激動不已地說:
“不用帶,不用帶!小步知道有人來看他,一定很開心的!”
她松開虞澤,轉身撲到步邱身上,說:“小步!小步!你看誰來了?你的朋友來看你了!你不睜開眼看看嗎?小步,小步……”
女人不斷叫着步邱的名字,聲音漸漸哽咽,病床上的步邱依然神色安寧,一動不動。
“小步,你怎麽不理媽媽了……”她匍匐在步邱身上,痛哭失聲。
“謝謝你們來看步邱。”步邱的爸爸說話了,他的聲音和他透出濃濃疲憊的臉一樣衰弱:“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起身拍了拍步母的肩膀,把淚流不止的她從步邱身上拉了起來,沙啞着聲音說:“別讓客人見笑,小步的朋友來看他,你不削個水果嗎?”
“你說得對,小步的朋友來了,我要招待他們……”步母用手背擦去眼淚,匆匆向房間一角的玻璃茶幾走去,那裏有一個果籃,放着堆成小山的橙子和蘋果。
也許是剛買的,也許是探病的人來的時候送的,也可能是步父步母買了待客的,但是直到現在也沒能送出去。
“不用麻煩了,阿姨……”虞澤說。
“不麻煩,不麻煩!我給你削個蘋果,這是我們在進口超市買的,叫什麽華盛頓蛇果的蘋果,不吃還不是就浪費了,我先去洗洗,你們坐!”
步母拿着兩個蘋果匆匆走進洗手間。。
唐娜走到病床前,步邱一動不動躺着,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一根輸氧的管子從他的鼻子一直連到床邊的機器上,床頭旁的一個檢測儀器上顯示着他毫無波動的腦電圖。
步父看着床上的步邱,說:“醫生說他的認知能力已經完全喪失了,不管周圍發生了什麽,他都感覺不到,思維能力、腦電波……這些我不懂,只知道我的兒子再也醒不過來了……”
步父紅了眼睛,聲音也變了樣,他抿住嘴唇,側頭擦了把眼淚。
“胡說什麽呢!小步他會醒來的,他這麽好的孩子,怎麽可能醒不來呢?!”步母拿着洗好的蘋果從洗手間裏沖出,用力瞪了步父一眼:“你不要在小步的朋友面前亂說!”
步父吸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小步這麽善良,從來沒做過壞事,他一定會醒來的,一定會……”步母含着眼淚,看着 床上昏迷不醒的步邱。
“醫生說不排除有一天他會醒過來,但是……世上的植物人,又有幾個最後醒來了呢?”步父面容疲憊,豆大的淚珠從發紅的眼眶中滑出,他用力擦了把眼淚,束手無策地看着依然沉睡的步邱。
虞澤走了過去,握住步邱的手。
“步邱。”他說。
步邱一動不動,如今的他只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虞澤說:“你不是說要給我代購電飯煲嗎?你的日本之行,你馬上開機的電視劇,這些你都不想要了嗎?別睡了,快起來。”
步母也站在床邊,對步邱急切地說:“是啊,快起來呀小步,你的朋友都在催你了,你不聽媽媽的話,你連朋友的話都不聽嗎?你不是這麽想要交朋友嗎?你起來呀……”
說到最後,步母再次泣不成聲。
這次沒有人再勸阻她的哭泣,因為步父也把臉埋進了手掌裏,淚水不斷從他的指縫裏流出。
虞澤拉了拉步邱的手,然而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步邱……”虞澤啞聲說出友人的名字,他卻毫無反應。
他再也不會摸着後腦勺,一臉茫然地看過來了。
他已經沒有意識,也沒有思維能力了,他變成了一株只有生存本能的植物——還活着,僅此而已。
步母悲怮壓抑的哭聲在病房裏持續不斷地響着。
唐娜的心裏像是泡在了步母的淚水裏,也跟着沉甸甸的。
“他什麽時候出事的?”唐娜開口問道。
“四天前,他帶養的貓去打疫苗,沒想到就在路上發生了車禍,撞人的是個酒醉的富二代,願意給我們一大筆賠償……但是我要賠償有什麽用呢?”步父哽咽了:“我只想要我健健康康的兒子回來……”
唐娜問:“貓呢?”
“跑了。”步父說:“車禍現場只留下籠子,我們也實在沒有那個心情找貓了,希望它不要遇上壞人……”
唐娜問:“你們知道步邱出事那天都做了什麽事,見過什麽人嗎?”
步父說:“我只知道那天早上他去參加了劇本研讨會,中午小步和我打電話的時候,很興奮地說黎弘和張紫娴都是沒有架子的大明星,小步知道他媽媽喜歡張紫娴,還特意給她要了張簽名,說下次見面時給我們……”步父含淚說:“他還說,其他演員和導演都很和氣……誰也想不到,小步上午還那麽活蹦亂跳,下午就在帶貓去寵物醫院的路上出事了……”
當步父說出黎弘兩個字的時候,站在虞澤身旁的唐娜瞬間就感覺虞澤的肌肉繃緊了。
壓抑的怒火從他蓄勢待發的身體中傳出。
唐娜伸手握住他的手,下一秒她就被虞澤握緊了。
無奈、憤怒、悲傷,種種複雜的感情在他眼底克制地翻湧。
唐娜追問:“你還記得他出事時的具體時間嗎?”
步父雖然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麽,但兒子出事的時間早就被他銘記在心,他毫不遲疑地說:“下午三點。”
合上的病房門被人敲響,一個護士打開門,對步父步母說:“您好,關于步先生的病情,醫生想要和你們談一談,請問有時間嗎?”
“有、有。”步父連忙站了起來。
唐娜主動說:“叔叔阿姨放心去,我們會在這裏看着的。”
步父步母感激地道了聲謝,匆匆跟着護士離開了。
兩人離開後,唐娜沉下臉,說:“快點,把他的衣服脫了。”
虞澤瞬間領會到唐娜的潛臺詞,二話不說掀開步邱身上的被子。
他解開步邱衣領的紐扣,一顆,兩顆,三顆,四顆……虞澤的手停住了。
唐娜目不轉睛地看着中心為步邱心髒,呈輻射狀向四周蔓延的黑色印記,連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粗壯如黑色藤蔓的印記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慢慢蠕動着,虞澤試着伸手碰它,藤蔓如潮水般避開,然後重新彙合,繼續在步邱的胸口蠕動。
“……這是,什麽?”他啞聲說。
“皇帝級的惡靈印記。”唐娜說:“印記産生後,最遲六小時內就會招來死亡。”
變成植物人,已經是可能導致的後果中最輕的一種了。
“……惡靈為什麽會對他下手?”虞澤看向床上的步邱。
唐娜沉默不語。
這個世界的皇帝級惡靈,據她所知只有一個。
她也不明白,尼貝爾對步邱下手的意義何在?
“……你能救他嗎?”虞澤說。
唐娜不想打破他眼中的期待,可是她不願在這種時候說謊。
她低聲說:“他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裏了。”
他死了。
只剩下**。
虞澤望着沉睡不醒的步邱,再也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步父和好幾個護士推着移動床上的步母重新回來了,虞澤立即走了過去幫忙。
“阿姨怎麽了?”唐娜問。
“哭暈了……她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步父沙啞着聲音說。
虞澤輕松抱起步母,将她放上房間裏的另一張病床。
現在看護的只剩下步父一人了,看他充滿紅血絲的雙眼,随時倒下都不奇怪。
虞澤看了唐娜一眼,唐娜對他點點頭。
虞澤說:“你回家洗個澡睡一覺,這裏有我們照顧。”
步父剛剛搖頭,唐娜說:“叔叔你放心,我們會在這裏照顧步邱和阿姨的,現在是特殊情況,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能再倒下了。”
唐娜的理由說服了步父,他抿了抿嘴唇,含着熱淚重重點了下頭。
步父說:“醫生說小步還能對聽覺刺激起反應,你們在這裏的時候,就多和他說說話。”
虞澤毫不猶豫地應承了。
步父離開後,虞澤在步父曾經坐的地方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看着步邱。
過了許久,他沙啞着聲音開口:
“……是黎弘嗎?”
唐娜說:“他是最大的懷疑對象,但我們沒有能夠證實這一點的證據。”
越是混亂的時候,越是不能輕舉妄動,這是唐娜的生存之道。
“我們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認步邱出事那天,從早九點到下午三點這個時間裏見過哪些人。”唐娜說。
“我給導演打電話。”虞澤馬上拿出手機。
很快,導演就給出了參加劇本研讨會的人員名單。
參加研讨會的十人中,唯有黎弘、張紫娴兩人和唐娜産生過交集。
在虞澤打電話的時候,唐娜坐在副駕說:“問他,開會的時候,有人和步邱發生過任何肢體接觸嗎?”
惡靈印記不會憑空染上,只有發生了肢體接觸,身上才會出現惡靈印記。
虞澤問出唐娜的問題後,按下免提。
“肢體接觸啊……步邱在影視界是個沒有名氣的新人,其他演員都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只有黎弘和他握了手。黎弘一直這樣,對新人沒有一點架子,你問這個是怎麽了?”
“有一點事想确認……謝謝。”
虞澤剛要挂電話,導演叫住他:“我正要聯系你,你五月以後的檔期還有嗎?步邱出事了,我們需要一個人來代替他出演男二號陳勳,我們導演組商議過了,覺得你最适合這個角色。”
“抱歉,這件事之後再說。”
虞澤挂了電話。
他低聲說:“……是黎弘。”
唐娜沒有肯定或否定他的結論,過了半晌,她開口說:“……太明顯了。”
太容易,太簡單了。
所有線索都宛如一條直線,筆直地指向同一個人。
“……你知道尼貝爾多少歲了嗎?”她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虞澤一愣,說:“不知道。”
“他已經七十六歲了。”唐娜說:“他從十二歲起效忠光明教會,從一個小小的預備執事,一步步走到了紅衣大主教的位置,僅次于光明教宗一人,他的競争對手最終不是離奇失蹤、意外死亡就是身敗名裂,即使如此,平民和貴族們提起他依然贊不絕口,他的名字總是和睿智、慈悲聯系在一起。”
唐娜說:“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會放任所有線索都指向自己嗎?”
虞澤陷入沉默。
還有一種可能唐娜沒說,那就是尼貝爾已經猜到她的思考方式,所以故意将所有疑點指向自己。
這就像是薛定谔的貓,在揭開盒子之前,誰也不知道盒子裏的貓是死是活。
他們想要判斷尼貝爾的身份,還差一個決定性的證據。
“……讓我再想想。”唐娜說。
晚上的時候,虞澤租來一張折疊床讓她去休息,唐娜經不住他再三催促,最後還是躺上了床。
雖然她無法确認尼貝爾是否就是黎弘,但步邱身上的惡靈印記,卻有極大可能是尼貝爾的。
他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步邱出事,最明顯的利益相關就是失去出演《罪業》男二號的機會,最大的受益人是虞澤,但是虞澤不可能是尼貝爾,換個角度來思考,如果說虞澤受益就是尼貝爾殺死步邱的目的,那麽虞澤受益,尼貝爾會有什麽好處?
電光火石間,一道靈光閃電般劈開她陷入迷霧的思考。
她想起了白色情人節那天出現在窗外的血眼烏鴉。
那只烏鴉在那一天出現在窗外不是巧合。
尼貝爾監測的不是她,而是契約有沒有完成。
尼貝爾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複活她。
只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
尼貝爾陰差陽錯來到這個世界,重傷不治後化為惡靈,雖然拿到了她的魔法書,但是已經身為惡靈的他無法将她從書中喚醒,更糟糕的是,在這個沒有魔力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通過自然方法将她喚醒。
只有禁魔體質的人是個例外,他們可以通過“非自然”的方式,暴力将她從書中拖出。
于是尼貝爾找到免疫一切魔法的虞澤,誘使他從書中喚醒沉睡的她。
複活她是尼貝爾的階段目的,血眼烏鴉就是證據,回到異世界是他的最終目的,羊皮紙上的魔法陣就是證據。
她接觸過的所有人裏,唯有黎弘表達出了對異世界的向往。
再一次,懷疑的箭頭指向了黎弘。
這就是盒子裏的真相嗎?
她是不是還有什麽遺漏的地方?
在唐娜絞盡腦汁思考的時候,步母醒了過來,她從床上坐起,沙啞着說:“……我這是怎麽了?”
唐娜聽到虞澤說:“你昏倒了,醫生說是疲勞過度的原因。我讓叔叔回家休息去了,我在這裏看着,你再睡會。”
“謝謝……”步母啞聲說,她頓了頓,說:“我的頭太暈了,出去吹吹風再回來。”
虞澤讓她放心去。
唐娜睜開眼朝床邊看去,虞澤坐在步邱的床前,靜靜地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絲哀傷。
他們還算不上是很好的朋友,就連真正意義上的相識也不過短短一月,但是他們按照原本的軌跡發展下去,本來是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步邱沒有朋友,虞澤也沒有。
他們的內心都同樣的潔淨,只不過一個外放,一個內斂。從根本上,都是一個溫柔的人。
如果不是她,步邱根本不用死。這一切也根本不會發生。
她的身邊總是圍繞着死亡和災厄,
口頭上的共生死在生死危機來臨之前根本無從考證,虞澤從前證明過他不會抛下她獨自逃離。
這一次,他也會如此嗎?
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虞澤朝她看了過來,發現她沒睡後,虞澤走來坐到了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睡不着嗎?”
唐娜點了點頭。
虞澤輕聲說:“再忍忍,等步邱爸爸回來了我們再走。”
他們握着手說了一會話後,唐娜覺得有些不對,說:“……她怎麽還沒回來?”
虞澤看了眼時間,距離步母外出已經四十分鐘了,按理來說,她應該不會扔下植物人狀态的兒子外出這麽久。
步邱剛剛出事,正是親屬情緒最不穩定的時候,步母一個人出去了這麽久也不回來……
“……我出去找找。”虞澤站了起來。
唐娜也從床上起身:“我也去。”
兩人走出病房後,虞澤說:“你等等。”
唐娜看着他從不遠處叫來一個值夜班的護士,拜托她在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幫忙看護步邱。
虞澤的那張臉很容易就讓護士紅着臉答應了。
細心地交代好護士後,虞澤這才走了過來。
唐娜說:“我們分開找,你去樓下花園,我去樓上天臺。”
兩人約定随時電話聯系後,在電梯處分開,虞澤去了樓下,唐娜則坐上了頂樓。
深夜的醫院樓層越高越夜深人靜,頂樓的電梯門開後,亮的晃眼的醫院走廊映入眼簾,護士臺空空如也,值班室開着門,看不到人影。
唐娜走出電梯的瞬間,一股異樣的寒意如電流刺進她的毛孔。
這裏有惡靈存在,幾乎是條件反射,唐娜的腦中升起一個念頭。
醫院存在惡靈,再正常不過,唐娜張開手掌,渾身魔力加速運轉,随時都可以對突然現身的惡靈發出致命一擊。
現在的她雖然對付不了皇帝級,但公爵級已經綽綽有餘。
唐娜走進電梯旁的步行通道,慢慢往上走去。
她清脆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樓道裏,回聲仿佛是第二個腳步聲,如影随形跟在身後。
唐娜走上樓梯的盡頭,隔着一道虛掩的鐵門感覺到了強烈的惡靈氣息。
強度不亞于電視臺遇到的六手六腳的惡靈。
唐娜深呼吸一口,右手掌心已經凝聚起幽藍色的魔法陣,她緩緩推開鐵門,下着毛毛細雨的世界映入眼簾,步母站在天臺半人高的圍牆前,呆呆地望着雨幕中的城市,一個人形的惡靈站在步母身後,正要伸手向她抓去。
唐娜當機立斷,掌心大的魔法陣猛地一震,瞬間就擴大了數倍。
她正要朝着惡靈打出這記足以讓它灰飛煙滅的滅靈陣時,仿佛察覺到空氣中的異常波動,惡靈朝她回過了頭。
唐娜已經舉起的手臂懸在了半空,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惡靈,口中不由自主喃喃出他的名字:
“步邱……”
步母聽聞兒子的名字,回過頭來,看見唐娜,連忙抹去滿臉的淚水,強笑着朝她走來:“不好意思……一時發呆忘了時間,小步沒事?”
唐娜下意識朝步邱看去,他的身上穿着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件假兩件的衛衣,仿佛還是那個在寵物市場巡視的假老板,但是他的神色木然又懵懂,一副呆呆的樣子,步母朝唐娜走來的時候,他也如行屍走肉般跟了過來。
他跟在步母身後,就像剛剛學走的小鴨,條件反射地跟着母親。
“他沒事……”唐娜頓了頓,說:“你先下去,我在這裏站一會。”
步母沒有起疑,說:“……外面下着雨,別呆太久,小心着涼。”
唐娜說:“如果你看見虞澤,幫我和他說一聲,我馬上下去,讓他在病房裏等我。”
步母愣了愣,說:“……好的。”
步母從鐵門裏走了,唐娜橫跨在鐵門前,對着想要跟進去的惡靈舉起了右手。
幽藍色的魔法陣光華大盛,擋在了想要前進的惡靈面前。
步母越走越遠,腳步聲逐漸消失。
步邱臉上呆滞的神情漸漸變得淩厲扭曲,他望着步母離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絲焦急,礙于魔法陣無法前進後,他對着唐娜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這時候的他,又變得和其他惡靈無異了。
唐娜保持着右手的攻擊性魔法陣,左手在空中連續化下三個安寧術,幽藍色的光圈以她為中心不斷輻射,就連空中的雨點仿佛都慢了下來。
步邱臉上的憤怒慢慢轉為疑惑,唐娜在他臉上重新看到往日那個傻頭傻腦的小爬蟲的影子。
“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唐娜邁出一步,步邱後退一步。
“你還記得你從哪裏來嗎?”
毛毛細雨打濕了她的長發和睫毛,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的步邱,步步緊逼:
“你還記得未完的心願嗎?”
步邱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化,似乎是在思索,又因為思索不通,而露出暴躁狂虐的神情,他仰頭怒吼一聲,朝着唐娜猛撲過來。
公爵級惡靈龐大的威壓不遺餘力地朝她壓迫而來,唐娜的雙腳在咔嚓一聲中陷入地面。
一面由魔法陣組成的牆壁出現在她面前,惡靈狠狠撞了上來,整面牆壁都在顫抖。
人們都說只有死亡是公平的。
死亡也不是絕對公平的。
有的人死後,安靜逝去,有的人化為惡靈,從世間所有活物吞噬起,老鼠也吃,蛇也吃,人也吃,惡靈也吃,它們回歸動物本性,一步步從雜魚惡靈吞噬到公爵級惡靈,因為雜食的緣故,越是強大的惡靈,越不具人形。
有的人生下來就含着金湯匙,也有的人,死後立即就成為了公爵級惡靈。
步邱就是那特殊的一個。
死後軀體仍在呼吸,靈魂化為神智未開的惡靈,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惡靈再一次向着魔法牆壁撞來,裂出根根細紋的牆壁應聲而碎。
無數幽藍色的星芒漂浮在空中。
唐娜已不在牆壁後。惡靈轉過身,發現目标已經在他身後,唐娜手中的魔法光球接連打在他身上,惡靈發出吃痛的怒吼。
“小爬蟲就該有小爬蟲的樣子,不要沖我龇牙咧嘴——”
無數閃現着符文的繩索緊緊捆住惡靈的軀體,他憤怒咆哮着,試圖掙脫身上的束縛。
唐娜繼續釋放安寧術。
一個又一個的藍色光圈擴散在偌大的天臺上。
“難道你就甘心做一輩子惡靈嗎?”
細雨打濕了她的臉龐,她望着如同困獸一般的步邱,說: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不斷遭受逼問的惡靈露出頭痛欲裂的表情,他發狂似的揮舞着手臂,帶着符文的魔法繩索不斷斷裂,又不斷生出新的繩索鎖住他的行動,他仰天怒吼,眼角卻露出淚水。
他是不幸的,飛來橫禍,成了靈魂離體的植物人。
他是幸運的,離體的靈魂又再次被唐娜遇上。
以她目前的實力,只能殺死公爵級惡靈而無法将他收入魔法書,但如果是他自願,那她就可以将他收入魔法書中,另尋方法讓他回到他的身體裏。
他還有救。
唐娜想要救他。
“娜娜!”虞澤沖出鐵門。
他從步母那裏聽說以後,想要上樓來接她,剛剛踏出電梯就聽到了天臺傳來的惡靈咆哮。
他馬不停蹄地沖上樓來,看見的卻是和唐娜戰鬥中的步邱。
“別過來!”唐娜頭也不回地說。
她一步步朝步邱走去,左手的安寧術不間斷地施放着。
她怒目圓睜,擲地有聲地說:
“給我想起你的過去!”
“給我想起你未盡的遺憾!”
“給我想起你在人世中的依戀!”
“難道你就甘心做個渾渾噩噩的惡靈嗎?!”
步邱的掙紮越來越劇烈,臉上的表情随着唐娜的話語越發痛苦難耐,帶着符文的繩索深深勒進他的身體,磨出可怖的血痕,他捏緊雙拳,在一聲痛苦絕望的大吼聲中,掙斷了所有繩子。
數條黑色的觸手從他身體裏鑽出,向着唐娜呼嘯而來。
“娜娜,小心!”虞澤焦急的聲音從後傳來。
唐娜不為所動,目不轉睛地看着黑色觸手後面容猙獰的步邱,怒聲吼道:“你這個蠢蟲子,堕入地獄的話,就再也不能實現和父母去看櫻花的願望了!”
就像時間暫停一般,黑色的觸手在空中忽然停住。
唯有不斷落下的針雨還在證明時間仍在流動。
唐娜向着他慢慢走去,最終停在他的面前。
步邱的神情由混沌轉為清醒,黑色的瞳孔重新有了焦距,他看着唐娜,兩行眼淚從眼眶中湧出。
一本磚紅色的魔法書緩緩升上半空,魔法書上空的所有細雨都像是淋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罩子上。
魔法書從中攤開,無字的紙張嘩嘩地翻動。
唐娜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針雨藏在天臺的夜風中,密密麻麻地紮在他們身上。
他艱難而遲緩地張開口:“……步……”
唐娜鼓勵地看着他。
他似乎在和體內另一個野獸的靈魂在争鬥,臉上表情一會痛苦一會猙獰,唐娜左手的安寧術始終沒有間斷,她和虞澤一起屏息凝神地期待着,等待着奇跡的發生。
步邱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微弱的聲音從牙縫裏傳出:“走……”
黑色的觸手緩慢地蠕動着,慢慢攀上唐娜的身體,她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看着步邱。
“走——”他的眼中流出血淚。
“我可以救你,前提是你相信自己還能做個人。”唐娜直直地看着他,對身上慢慢收緊的觸手視若不見:“如果你自己放棄了做人的希望……那就沒有人再能救你。”
步邱露出咬緊牙關的表情,唐娜感覺到身上的觸手停止了壓縮的動作。
唐娜說:“惡靈會徘徊在他們生前最親的人身邊,難道你希望自己的父母死于自己手下嗎?”
觸手慢慢放松了。
“我……還能……活……嗎……”步邱望着唐娜,口中發出破碎的話語。
“身體還在,靈魂也還在。”唐娜笑了:“為什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