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1)
虞霈從水坑裏的香煙上收回目光,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等你。”張紫娴說。
“等我?”虞霈提起嘴角,發出一聲不置可否的輕笑。
“我想了很多借口,但是算了……”她笑着說:“我知道你不需要傘也不會喝醉,但我就是想等你。”
虞霈的目光落到她手裏握着的銀色火機上,說:“壞了就扔了。”
張紫娴把火機抄進包裏,笑着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借我的那個打火機。”
“……原來你還有收廢品的興趣。”
她對他嘲諷的話視而不見,望了眼虞霈腳上被泥點濺髒的皮鞋,說:“你是中途下車走過來的嗎?”
他諷刺地說:“你覺得可能嗎?你大喇喇地站在這裏,不怕被狗仔看見?”
“你見我怕過什麽?”張紫娴笑道。
虞霈的确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怕過什麽。
“我們還站在這裏做什麽?”她問。
“等車。”
“你的賓利呢?”她笑道。
“……”
虞霈冷冷看了她一眼。
雨聲吸收了遠處燈火輝煌的旋轉大門裏傳出的聲音,他們站在偏僻的車庫出口前,沐浴在身上的只有黯淡的月光。
虞霈只是在雨中站了一會,身上的溫度就都被冬夜裏的冷雨帶走了,他難以想象衣着單薄的張紫娴是怎麽在風雨中一直站到他出現的。
難道世界上就沒有能讓她怯步的東西嗎?
“你冷嗎?”一只手握上了他的手。
虞霈冷眼看了她一眼,甩開她的手:“你的手更冷。”
“也是。”她笑着說:“我沒有辦法溫暖你了。”
虞霈看着她。
她說:“我們可以回去一起泡腳,醫生說泡腳對你的……”
虞霈變了臉色,沉聲說:“不要多管閑事。”
張紫娴笑了笑。
無論他如何惡言惡語,她都像一塊柔軟的海綿,沉默無聲地吸收着他的惡意。
她善良嗎?
不,她是一個惡毒的女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你笑什麽?你沒有自尊心嗎?”虞霈諷刺道。
“有。”張紫娴笑了:“可是我知道你是無心的。”
“無心的?”虞霈嘲諷道:“你真可怕。”
她臉上的笑意依舊。
“是。”張紫娴笑道:“我媽媽、我生父,還有被我愛過的那些男人們,他們都覺得我可怕。”
他們都覺得她不正常。
她卻覺得他們太懦弱。
不敢飛蛾撲火,有什麽資格說這是愛?
她奮不顧身的愛每一次讓她心動的人,也毫不動容的去恨每一次讓她傷心的人。
生她的那個女人為了愛委曲求全,無論她如何威逼利誘也不願離開那個已婚的男人。
她告訴她,只有學會退讓才能得到幸福。
張紫娴永遠也不會退讓,她不要中途半端的愛情,被愛的刀刃劃傷也好,被愛的火焰灼傷也罷,她把自己奉獻給愛的那個人,來等價交換愛的那個人毫無保留的愛。
虞澤傷害了她,因為她知道虞澤眼裏的那些厭惡和抗拒都是真的。
而虞霈每一次對她惡言相向,冷眼以對,虞霈每一次對她說“滾”,她都知道,他想要的不是她滾,而是走過去抱着他,發誓永不離開。
他對虞澤也是一樣。
藏在他拙劣演技下的真心對她而言昭然若揭,對虞澤卻而言卻不是這樣。
她和他身邊的其他人最大的區別是,虞霈讓他們走,他們就真的走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虞霈,輕聲說:“可是我知道,你不怕我。”
只有她能聽懂他的真心,只有她會留下來,走到他身邊抱住他,只有她會把脆弱的脖頸留給他,只有她會奮不顧身的去愛他。
她根本就不擔心坐在他車上的那個女人會奪走他的心。
她是中國十四億拼圖裏扭曲的那一塊拼圖,她尋尋覓覓,終于找到另一塊扭曲到和她剛好契合的拼圖。
他一定也發現了這一點。
“我也不怕你。”她說。
“那又怎麽樣?”虞霈冷笑。
一輛黑色奔馳在兩人面前停下,虞霈在她面前拉開車門,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雨幕擋在兩人之間,像是一面無法跨越的牆。
“我永遠也不會愛你。”
一周後,繁忙的跨年撈金晚會來了。
考慮到羽毛的問題,虞澤只接了兩個跨年晚會的通告,一個直播一個錄播,錄播的早早就已經錄制完畢,直播的戶海衛視跨年晚會從早上九點就開始倒數第二次排練了。
虞澤和柏蒂娜外表的唐娜一大早就來到了戶海電視臺參與排練,到了下午五點過,最後一次排練都快結束的時候,白亞霖和他的工作團隊姍姍來遲。
呼啦啦的一大群人,轉瞬就從門外湧了進來。
虞澤當初接下戶海衛視跨年邀請的時候,演出嘉賓的名單上還沒有白亞霖的名字,聽說白亞霖一開始推了戶海衛視的跨年邀請,所以戶海衛視才會轉而邀請虞澤,後來白亞霖又不知怎麽改變了注意,答應來參加跨年晚會,戶海衛視能請到兩個流量男星當然喜不自勝,一口答應了下來。
再加上兩個男星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積年恩怨,戶海衛視為了博熱度,把今年的跨年海報做成了雙C位,虞澤和白亞霖背靠背,毅然一副雙王之争的模樣。
單C變雙C也沒有什麽不好,虞澤剛剛翻紅,一人占據海報中央有很大可能會被老實力派明星的粉絲撕,加上一個白亞霖,既轉移了視線又分擔了戰火,唐娜對此樂見其成。
見到白亞霖出現,虞澤皺起眉頭,走向舞臺旁觀看的唐娜。
“不練了?”
唐娜看着身穿黑色短袖和黑長褲,一身黑的虞澤,順手把自己剛喝過的礦泉水遞給他。
“不練了。”
虞澤擰開瓶蓋,仰頭慢慢喝着,汗水順着他的脖頸流下。
他出了一身汗,黑發黏在耳邊,露出的脖頸和臉頰濕濕的,冷白的面孔在黑衣黑發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冷峻。
唐娜看了他一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機:“我剛剛在網上看到一個轉發破五萬的剪輯視頻,你和白亞霖在裏面是一對攻攻CP呢。”
虞澤差點被喉嚨裏的水嗆死。
他放下水瓶,冷聲說:“不要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麽亂七八糟了?下面的評論都是誇你A的。”她好奇地翻着評論:“A翻了是什麽意思?”
虞澤根據字面意思猜了一下:“優秀的意思?”
“那我真是A翻了。”唐娜活學活用地說道。
白亞霖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盯着舞臺旁親昵說話的兩人。
“哎呀,你看什麽看,別被鏡頭拍到了。”趙健擋到他面前,故作自然地和他說話:“我剛剛去和總導演說了,下一個馬上就輪到你了,這是最後一次排練,練完就可以開始去休息室等着上場了。”
見他依然望着那兩人,趙健再次勸說:“你別想不開了,圈子裏漂亮的女偶像那麽多,何必盯着有主的不放呢?”
“我知道。”白亞霖轉身走了。
趙健在背後啧啧搖頭。
真是名氣越大,脾氣越大,也不看看是誰把他捧到這一步的!
唐娜和虞澤來到戶海衛視給他們準備的休息室後,虞澤先拿着換洗衣服去洗澡了,唐娜坐在休息室裏等他。
門被打開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虞澤回來了,擡頭一看,卻是白亞霖。
唐娜笑了起來:“harper,你怎麽來了?”
白亞霖走了進來:“……你一個人?”
瞧這無辜的眼神,裝得跟真的似的,他要是不知道她是一個人在休息室的話,他敢過來嗎?
唐娜裝作不知,點了點頭:“虞澤去換衣服了。”
“我想問問你……”白亞霖低聲說,眼睛定定看着她:“我想邀請你來做我的新專輯女主角,你願意……”
“她不願意。”一個冰冷的聲音從白亞霖身後響起。
唐娜看着白亞霖身後的人,說:“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怕你無聊。”虞澤說着,厭煩地看了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白亞霖一眼。
先是有虞霈,再是有白亞霖,怎麽什麽貓貓狗狗都敢來撩他的大白鵝?
“你有什麽資格替柏蒂娜決定?”白亞霖冷笑着看向虞澤。
在沒人的時候,他已經連裝都不想裝了。
白亞霖看向唐娜:“你們只是偶像和粉絲的關系。”
唐娜聳聳肩:“現在不是了。”
“什麽?”白亞霖的目光猛地射向虞澤。
虞澤懶得和他費口舌之争,他說:“我沒義務和你解釋,請你出去,否則我送你出去。”
“……你們在一起了?”白亞霖問。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白亞霖站在原地不動,面色鐵青地看着虞澤:“……你怎麽什麽都要和我搶?”
“你斷奶了嗎?”虞澤皺眉:“什麽時候才能接受公平競争的結果?”
“公平競争?”白亞霖像是聽到什麽可笑的笑話一樣,發出諷刺的一聲冷笑:“像你這種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活在陰影裏的感受。”
他說:“所以你弟弟才會那麽恨你。”
虞澤臉色一沉,唐娜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把抓起了白亞霖的衣領。
“……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置喙。”他的聲音像是凝着寒冰。
“怎麽?”白亞霖冷笑:“你想在這裏打我嗎?來啊,你好不容易翻紅,如果你舍得重新過氣,我也願意挨上你一頓打。”
虞澤盯着肆無忌憚的白亞霖,片刻後,将他推出了休息室:“滾。”
門重重關上了。
虞澤剛要離開,聽見門外傳來白亞霖低沉的聲音:“你等着看,這次專輯我一定會把你壓過。”
門外響起腳步聲,白亞霖走了。
虞澤轉過身,看見唐娜定定地看着他。
唐娜說:“我還以為你要打他呢。”
“他故意激怒我,外面一定有記者。”虞澤說。
“哎呀。”唐娜驚訝地看着他:“你居然也會怕記者了!”
他看了她一眼,說:“……我是怕你回不了家。”
唐娜愣了愣,跳了過去:“沒關系,我去幫你教訓他。”
虞澤拉住她,說:“別和垃圾計較。”
當事人都那麽說了,唐娜也就暫時放過了上門讨人嫌的蛆蟲。
上臺唱一首歌只要幾分鐘的時間,化舞臺妝卻需要一個半小時。在一群人圍着虞澤忙活的時候,同樣在戶海衛視參與跨年演出的黎弘來打了聲招呼。
他已經化好舞臺妝,穿着一件華麗的帶亮片的衣服,淺灰色的眼睛在華服襯托下優雅又沉穩。
給虞澤化妝的工作人員本以為黎弘是來找虞澤的,還特意讓開了一塊地方讓黎弘靠近,沒想到這位炙手可熱的新晉影帝直接走向了坐在沙發椅上的金發少女。
“準備得怎麽樣了?”
唐娜知道他問的是什麽。
“急什麽。”她剛想白他一眼,想起現在是柏蒂娜的身份,輕聲說:“十三個地方遍布地球就是沒一個在中國,我現在哪來的時間全球跑?”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二月,利用春假的時間。”她說。
黎弘說:“三月的時候,大IP《罪業》會開始公開選角,你可以替虞澤留意一下,要是那個時候我不在了——”他們都知道這個“不在”是什麽意思,“虞澤說不定能頂替我成為男主演。”
唐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再說。”
“聽說白亞霖來過了?”黎弘問。
“都傳開了?”唐娜擡眼看着他。
“沒有,放心。”他說:“只有小部分人在說,看見白亞霖臉色難看地從你們的休息室裏出來。”
“自取其辱。”唐娜說。
“我先上臺了,有什麽需要就聯系我。”
黎弘和唐娜說完後,向虞澤道了別,然後轉身離開了休息室。
黎弘走後不久,虞澤也化好妝了,唐娜和他一起出門,在後臺的出口處分手。
虞澤現身的時候,偌大的演出會場裏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冰藍色是虞澤的應援色,觀衆席上有大概七分之一的位置都是冰藍色,而在他人氣最旺盛的時候,任何一個拼盤演唱會,冰藍色都能占據觀衆席的半壁江山。
他跌落神壇,現在再次觸到了神壇的邊緣,只差最後一點,他就能回到他原本該有的樣子。
那個時候,她也能從書中複活,天大地大,再也沒有能束縛她的東西。
她站在黑暗的舞臺下,默默地看着舞臺上光芒萬丈的虞澤。
離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在繁忙的一月結束後,春節假期在全國人民的熱烈盼望下終于到來。
年三十那天,虞澤帶着唐娜回了虞家過年。
兩個大男人外加一個唐娜都十分淡定,反而是蕭姨因為這難得的畫面在飯桌上抹了幾次眼淚。
“以後你也要多回來看看蕭姨,阿姨沒有子女,你和小霈就像是阿姨的親人一樣……”蕭姨紅着眼睛,伸手握住虞澤的手臂。
虞澤神色也有些動容,他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應承。
唐娜忙着吃菜,蕭姨的手藝沒得說,每道菜她都愛。
她難以想象,虞書和虞霈居然在年三十的餐桌上進行工作會議:
“和去年相比,虞氏集團的股價上漲了三十二,市場占有率也提升了5%,但是我們的淨利潤卻反而變少了……”
“……明年年底前要建立我們自己的物流倉。”
“……美國的項目年後就可以開工了,我們的資金鏈壓力不小。”
“……方家也不能小觑,方顯老謀深算,暗地裏為阻撓我們的國外項目使了不少小伎倆。”
聽他們兩說話,唐娜飯都吃不香了,看虞書和虞霈天經地義的樣子,仿佛每天的飯桌都是這麽過來的。
和他們無聊的商業會議比起來,旁邊蕭姨的嗚咽都要動聽多了。
吃完飯後,虞澤帶着唐娜走出家門,蕭姨紅着眼睛一路送到門口:“看完春節晚會再走,你急着回去做什麽呢?蕭姨把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今晚就在這裏住下……”
“是啊,哥。”虞霈從後面走了過來,說:“我們多久沒一起看春晚了?柏蒂娜也留下,家裏客房多得是,何必這麽快走呢?”
“不了。”虞澤對虞霈視若不見,他看着蕭姨,柔聲說:“我們下次再來看你。”
告別蕭姨後,虞澤帶着唐娜來到花園裏的玉蘭樹前,就像在歡迎他一樣,玉蘭樹在風中輕輕搖晃着樹枝。
只是風吹而已,虞澤這麽告訴自己,但他的心裏還是不由自主升起一絲期待。
“她還有意識嗎?”虞澤問。
“……沒有。”唐娜看向夜色裏的大樹:“剩下的只是一棵曾經誕生過妖怪的玉蘭樹。”
虞澤沉默地望着大樹,眼中閃過一抹悲傷。
“你和她打個招呼。”唐娜說:“像上次那樣。”
在唐娜的鼓勵下,虞澤把手慢慢放上大樹粗壯的樹幹。
“……新年快樂。”他低聲說。
什麽都沒有發生。
在他剛要收回手的時候,一朵白色的玉蘭花從天空飄了下來,慢慢落到他的手掌裏。
虞澤朝她看了過來。
她背起施法的雙手,理直氣壯地看着他:“不是我。”
她看向一如尋常的大樹,說:“說不定這棵樹以後還會誕生一個妖呢。”
虞澤笑了笑,牽起她的手,說:“……走。”
他們轉身後,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虞霈。
虞霈笑着看着他,說:“哥,我們談談。”
虞澤看向唐娜:“你去門口等我。”
唐娜看了眼虞霈,朝門口走去。
看着唐娜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虞澤冷眼看向虞霈:“什麽事?”
“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嗎?”虞霈笑着說。
“……這很重要嗎?”虞澤說。
“很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虞霈說。
“我說過,我既然走了,就再也不會回去。”
“為什麽不回來呢?我和爸……”
“夠了。”虞澤打斷他的話,他冷冷地看着他,說:“夠了,虞霈。”
“……”
虞霈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半晌後,臉上露出笑容:“那只大閘蟹果然和你有關。”
虞澤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道多少?還是都知道了?”他笑着說:“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為什麽裝着不知道的樣子,什麽都不說?”
虞澤懶得和他多費口舌,擡腳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你就這麽厭惡我,為了不看見我,連質問都不想質問嗎?”
虞澤停下腳步,他回過頭,看着笑着的虞霈,說:“……是你厭惡我。”
他笑着看着虞澤。
“你讓我變成這個樣子……”他提起右腿的褲管,露出那條讓他永遠無法坦然接受人們視線的腿,笑着說:“我不該厭惡你嗎?”
他笑着說:“你害死了我的媽媽……我不該恨你嗎?”
“該,但是到此為止了。”虞澤說。
“……什麽意思?”
“我欠你的已經還清,我不會追究你陷害我的事情……”虞澤看着虞霈,慢慢地說:“我也再也沒有你這個弟弟。”
虞霈始終挂在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欠我的已經還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欠我的……你永遠都還不清。”
“我能還你的,只有這麽多。”虞澤說:“不管你認不認同,我已經做了一個哥哥能做到的一切。”
虞霈握着手杖的手用力到青筋畢露,他定定地盯着虞澤,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明顯。
“你能做的一切?”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無論我怎麽求你,你都不願意回家。”
“你扪心自問,真的想看見我嗎?”虞澤說。
虞霈沒有說話。
“……因為你不想看見我,所以我搬出了虞家,我把家和父親都讓給你……”
“我不需要你讓!”虞霈忽然暴怒,他怒不可遏地瞪着虞澤,連身體都在顫抖:“你只是從這個家裏逃了出去!不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你只是無法面對我和父親,所以從這個家裏逃了出去!”
“……”
虞霈的眼眶通紅,呼吸粗重,猶如一只走投無路的困獸:
“你抛棄了我……卻好意思說是把這些讓給了我?”
虞澤喉結動了動,半晌後,他轉身就走。
“每次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你就只會逃跑。”虞霈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你就是這樣的人,知道剪不斷理還亂,那就幹脆利落地全部不要,親弟弟又怎麽樣,你真的把我當親弟弟過嗎……”
虞澤停下腳步,轉身朝他大步走了回來,轉眼後,他就來到他的面前,虞霈剛剛開口,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他本就右腿有疾,虞澤的一拳打亂了他的平衡,他向後跌去卻沒有摔倒,虞澤抓着他的領口,用力把他撞在一棵玉蘭樹上。
玉蘭樹一陣搖晃,虞霈發出一聲悶哼,蒼白的嘴角上出現一抹血紅。
“那你希望我怎麽做?”虞澤說:“換了你,你會怎麽做?”
“……我?”虞霈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冷笑一聲,目光陰狠地看着虞澤:“我只知道,即使你爛成一塊淤泥……即使你堕向地獄,即使你變成我這個樣子,我也不會松開你的手。”
“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所以我會陪你堕入地獄。”他恨恨地盯着虞澤,說:“……而你不會。”
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着,都發了狠,像是僵持的兩只猛獸。
花園裏吹來一陣冷風,玉蘭樹的枝桠一齊晃動起來,冷風吹過空曠寂寥的花園,發出凄涼的嗚咽。
虞澤終于開口說道:“……你說得對。我是因為無法面對你和父親,所以逃出了這裏。”
被抵在樹上的虞霈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虞澤低聲說:“但是……如果遇到危險的是你,我也不會松開你的手。”
“……我既然把你喜歡的書包留給你,也會把最後一件救生衣留給你,只要你開口呼救,不管你是跌向懸崖還是火海,我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拉住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但我不會陪你堕入地獄。”虞澤目不轉睛地看着虞霈,銳利的目光像一束探照光線,能夠穿破所有黑暗,“這裏是人間,如果你看見地獄……也是因為你自己創造出了地獄。”
虞霈諷刺地笑了:“你想說,雖然我天生腿疾,雖然我從小受着異樣的眼光長大,雖然我的父親對我不聞不問,雖然我遇到的每一個人,最後都會更喜歡我強壯健康的哥哥——”
虞霈說得很快,顯然這些都是在他心中積壓已久的話,他笑着,卻比哭還難看。
他急促的聲音越到最後越顫抖。
“雖然我的母親說最喜歡我,最後又在生死關頭前選擇了我的哥哥……”虞霈通紅的眼眶中有水光閃爍:“雖然如此……雖然如此,我也應該長成積極、善良、溫柔——像你一樣的人嗎?”
虞澤抓着他衣領的手也能感覺到從他身體上傳來的顫栗。
“……沒有成為一個溫柔的人,是我錯了嗎?”虞霈笑着說。
虞澤心裏充滿沉重的令人無法呼吸的痛苦,而他分不清楚,這是虞霈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咬緊牙關,搖了搖頭。
他從來就沒有怪過虞霈的敏感和陰郁,他竭力照顧着這個弟弟敏感的自尊卻總是适得其反,他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最後卻總是起到反效果,他不知道怎麽面對他,最後變成……他害怕面對他。
“……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錯。”虞霈說:“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那麽是誰的錯?”他喃喃自語般,低聲呢喃:“我不去恨你,又應該恨誰?”
“……誰也沒有錯,這就是人生。”虞澤啞聲說:“如果你不能明白這一點,你就永遠也無法前進。”
虞澤松開他的衣領,看着他的眼睛,說:“……你不能明白這一點,就會永遠只是那個在靈堂上嚎啕大哭的孩子。”
虞霈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你已經二十六歲了……該放下過去,往前看了。”虞澤說:“如果你想要走出自己創造的地獄,我會毫不猶豫地幫你,但如果你想拉我進去——”
他看着虞霈,一字一頓地說:“別怪我把你的籠子踹爛。”
虞澤頭也不回地走了。
虞霈靠在樹上一動不動,許久後,久到他的手指在寒風中凍僵,他才撐着玉蘭樹起身,用手杖穩住踉跄的身體,朝不遠處那棵目睹了一切的巨大玉蘭樹走去。
粗壯的玉蘭樹安安靜靜地伫立在寒風中,仿佛對剛剛花園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虞霈慢慢走了過去,在玉蘭樹下站定。
他擡頭仰望着一動不動的大樹,臉上露出猶豫和忐忑的神情,半晌後,他伸手貼在虞澤剛剛摸的地方上。
樹皮凹凸不平的觸感從手下傳來,他等了很久,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虞霈心中沒有吃驚,也沒有失望,懸在空中的心髒落回地上,沒有砸出聲音,只砸出一地血跡。
他擡起頭,對光禿禿的玉蘭樹笑道:“……我沒有花嗎?”
從遙遠的天邊,遠遠傳來世紀廣場禮炮燃燒的炮聲,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伴随着像是隔着一層厚玻璃的歡呼聲,響徹寂靜如墳墓的花園。
所有人都在歡度新年的到來,而他在一棵對他視而不見的玉蘭樹前笑。
所有人都在向着前方前進,只有他一個人留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虞霈收回手,連最後一眼都沒有留給玉蘭樹,拄着手杖慢慢往回走。
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在尋找他失蹤的母親。
只對虞澤回應的玉蘭樹不是他的母親。
在死亡面前抛棄他的人也不是他的母親。
虞霈走回卧室,在床邊坐下,他把手杖靠在床頭櫃上,拿起櫃子上的木制相框。
他的母親,是那個不害怕他醜陋的右腿,每天晚上給他輕輕按摩,說最喜歡的孩子是他的母親。
他望着相片上笑得一臉溫柔的女人,輕輕笑了起來。
虞霈的笑聲響在墳墓般寂靜的房間裏,下一秒,笑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什麽東西砸到牆上,玻璃破碎的聲音。
木制相框落到地上,和相片脫離,女人溫柔的笑容被碎玻璃割碎,變成扭曲的面容。
虞霈望着碎玻璃下割裂的面容,目光從兇狠變成慌亂,他站了起來,一瘸一瘸地向地上的相片靠近。
他走得急,身體的不平衡也越發明顯。
沒有昂貴的西服和出衆的家世襯托,他就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瘸子。
他走到相片前蹲下,無力的右腿無法承受全身的重量,幾乎是在他嘗試蹲下的瞬間,他就猛地跌坐在了地上。
他坐起身後,第一件事就是朝相片伸出手。
被割碎的笑容在碎玻璃後看着他,這張面容有母親的影子,卻又不是母親。
就像她飛身撲向虞澤的那一刻,她的面容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仿佛只是一個恰巧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從被抛棄的那天起,被抛棄的感覺就如影随形的伴随了他二十年。
連他以為永遠不會抛棄他的母親都可以抛棄他,還有什麽人不會抛棄他?
事實證明也是如此,每個人最後都會離開他,即使是從他的身體裏汲取鮮血來壯大自己的血親兄弟也不例外。
他啊,憎恨溫柔的女人。
她們滿嘴謊話。
因為溫柔,所以會把真心話藏起來,試圖誰也不傷害,達到兩全其美的結果。
真的能兩全其美嗎?
善意的謊言在破碎後,留下的又是什麽?
蒼白如玉石的手在相片上方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下了,他失去了拿起相片的勇氣,轉而落在相片上,抓住割裂笑容的罪魁禍首。
手掌慢慢握緊,玻璃割裂血肉,而她重新恢複溫柔的笑顏。
“為什麽?”他啞聲說。
寂靜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一滴水珠落到相片上,打濕了她一如既往的溫柔笑容。
虞霈想問問為什麽抛棄他。
他想問既然最後要抛棄他,那又為什麽一遍遍地告訴他最喜歡他,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把他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
他死死握着碎玻璃,像是握着人生僅有的東西。
下雨了。
雨水接二連三地落在相片上,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女人的笑容。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黑暗無光的房間裏,響起一聲低若啜泣的聲音:“我真的會相信啊……”
他不想長大。
他固執地留在被抛棄的那一天,因為還想找到那個說最愛他的人。
新年的禮炮聲源源不斷地在遙遠的天邊響起,覆蓋了房間裏的嗚咽。
他不想長大,他還沒有找到那個人。
可是他知道,他不得不長大了,不得不朝前走了,沒有人會等他,他沒有辦法改變,只能接受這一切。
接受這操蛋的人生。
春假七天,唐娜和虞澤過得十分繁忙。
十三個魔法陣,她開啓了将近一半,還剩下7個也不急着現在就去開,等她從書中複活後,利用傳送魔法就可以高效率地開啓剩下的魔法陣。
……等她從書中複活。
虞澤的目标是成為圈內的頂級明星,目前占據流行樂壇一哥位置的是白亞霖,只要他能把白亞霖從那個位置上踢下來,他的願望就實現了。
契約也就結束了。
白色情人節的前一天,唐娜一反常态,從早上開始就情緒不佳。
虞澤的情緒也比往常更低沉。
他看着金發的少女漫不經心地舀着牛奶麥片吃,自己卻沒有動勺。
“你為什麽不吃?”唐娜看了他一眼。
虞澤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問:“你在回家之前……有什麽想完成的心願嗎?”
唐娜低頭看着碗中的麥片,勺子慢慢攪了攪:“不知道。”
吃完早餐後,虞澤把又躺回床上的金發少女給拉了起來。
“幹嘛?”她不滿地瞪着他。
“出去玩。”他打開衣櫃看了看,拿出幾件衣服扔到床上:“把你沒做的事都做了。”
唐娜還想問他,他已經轉身出去了,不忘給她帶上房門。
她心裏狐疑他想做什麽,換好衣服後出門,他已經站在比他人還高的鞋櫃前神情嚴肅地挑鞋了。
唐娜看着他的樣子,忽然想,應該早一點聯系耐克那裏,想辦法給他拿回一個代言廣告的。
現在沒有聯系,以後也來不及了。
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最後,她看着他拿出了一雙從沒穿過的跑鞋。
“換鞋。”他看了杵在玄關處的唐娜一眼,說:“光看我做什麽?”
以後就看不到了啊,她在心裏默默說。
心情越來越差,她垂頭喪氣地把腳塞進小白鞋裏,整個過程只用了兩秒,而先她開始穿鞋的虞澤還坐在門檻上,一絲不茍,用做手術那樣的嚴謹手法慢慢系着鞋帶。
根據他穿鞋要穿五分鐘的日常規律,唐娜轉身跑回卧室。
“你穿着鞋……”
虞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充耳不聞。
從衣櫃裏拿出大白鵝挎包後,她又走回玄關,虞澤還沒穿好鞋。
“你怎麽這麽慢!”她抱怨道。
他沒說話,有條不紊地調整好了鞋舌的位置後,站了起來。
他的目光落到大白鵝挎包上,皺了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