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十七歲的天空
第72章 十七歲的天空
郭老頭怒目圓睜地看着他,不說話。
兩個人就這麽僵持着,誰都沒讓步,等到桌上的菜都涼了,門口的鞭炮又放了幾道,郭老頭才似妥協般地問:“改不了”
“改不了。”林楊說:“我也不想改。”
郭老頭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氣又起來了:“你非這樣犟”
“三年前陳一航走的時候,學校裏就到處在傳我是同性戀了,你不知道而已。”
郭老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林楊呼了口氣,“我試着改了,沒改過來,也不想改了。”
可郭老頭問的是,“為啥子三年前的事情我都不曉得”
“是我故意瞞着你的。”林楊默了一瞬才說:“怕你不要我了。”
郭老頭猛然怔住,他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三年前,不論發生了什麽事,讓林楊陷入了同性戀風波,但他父母雙亡,沒有父母壓力,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聽起來,至少在出櫃這條路上,要比其他很多人的路好走一些,但那時候,郭老頭知道的,那時候林楊差點退學,老師怎麽勸都不聽,林楊是來問過他的,問他要是不讀了,他們爺倆相依為命就這麽過活行不行
郭老頭想收養林楊這件事不是秘密,小時候是覺得看他乖巧心軟,他自己老婆死得早,自己身上沒幾個子兒,加上不務正業好打牌下棋,也沒誰看得上他。混了大半輩子就一個兒子還不傍身,出息是出息,看不見摸不着,到底是寂寞的,想個孫兒承歡膝下也好,想個小兒子逗趣也罷,不論他把林楊當孫子還是當兒子,在他心裏林楊的确已經是他家人了。
但領養這件事,林楊一直沒答應,也是人盡皆知的。一直到三年多以前,林楊才慢慢學會接受他的好意,也開始偶爾住在他家裏,來家裏吃飯也更頻繁,有那麽一段時間,林楊除了周末都回來,那時候他們甚至像真的父子爺孫了。
可時間經不得回想,只要細細一想,郭老頭就知道,那時候的林楊,或許前腳正看着他把自己的同性戀兒子踹出門,後腳自己就陷入同性戀傳言,學校,甚至街坊鄰居,這麽多長嘴長舌壓在他身上,他只想到了捂郭老頭的耳朵,怕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承諾要他的人會因為同性戀不要他了。
心疼嗎?是心疼的,可是看見林楊,郭老頭沒辦法不去想郭城,他也不知道對于他而言,到底郭城是兒子,還是林楊是兒子,總之他現在看着林楊,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喜歡男人這回事,哪怕是郭城,我也沒克亂講,到底誰給你講出克的”
這種事情,郭老頭不信林楊會自己大肆宣揚,只有可能是別人亂傳,或是像他一樣,無意發現
按照那段時間的追溯,林楊身邊只有陳一航了。
“是不是你那會兒和小航……被人看見了”
“不是。”林楊說。“我和陳一航,沒有那回事。”
但事情的确是因為陳一航而起的。林楊發現自己的性向後只告訴過陳一航一個人,那時候的陳一航,陽光開朗,辦事可靠,讨父母老師和所有人的喜歡,也包括林楊。
要是現在來說,林楊會告訴別人他分得清自己的感情,但以前,他承認自己也有錯,模糊了自己的感情界限,将陳一航拉入了漩渦,現在仍然覺得虧欠。
因為與衆不同的性向被懸吊在一柄劍下,日夜惶恐,看不到十四歲的天空,也看不到二十歲的未來,昏天黑日的福利院,開了燈也看不清的便利店,父母與親人,生活與未來,沒有一樣摸得着,偏偏命運還要讓他更曲折些。
一個貧窮的孤兒,同性戀,抑郁傾向的窮學生,校園霸淩受害者,這樣的人,怎麽看得見未來呢?
抓住陳一航的時候,林楊也以為自己抓住了稻草。
直到那份感情随着青春期的成長,慢慢變得清晰,他才猛然醒悟過來,他和陳一航早回不到過去了。
他們在打着臺燈的小宿舍裏一起暢聊過的,幻想過的,到最後都變了質。
現在回想起來,林楊只記得高三那天的的大雨了。
舊朗夏天的暴雨一向駭人,下午兩三點天就黑透了,學校停了課,遣散全體學生,各自回家。福利院太遠,兩個沒錢的高中生走了半個小時,沒走回家,倒是走進了暴雨裏。
在傾潮暴雨下,路邊唯一可以避雨的小巷,陳一航吻了他。
那個吻生澀,帶着珍重,但林楊卻避開了。
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他們之間和他想的不一樣。
林楊猛地推開了陳一航,陳一航被他推了後背撞在牆上,臉色頓時很難看,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怒的,甚至在林楊推拒的動作下臉色越來越黑,和暴雨天一樣。陳一航問他:“為什麽?”
林楊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麽,“不知道”或者“我們不該這樣”之類的,總之現在記憶裏就只剩下陳一航的嘶吼了:“你是同性戀,你把我也變成了同性戀,有什麽不該的!”
“你不喜歡我?不喜歡為什麽這麽對我不喜歡我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林楊,我才不管什麽該不該的,反正現在你就得是我的!”
“我管你喜不喜歡睡了就歸我!林楊,我想要你。”
之後他們扭打起來,在暴雨裏滾來滾去,林楊那時候更瘦,陳一航卻已經是個實打實成年人身形了,他把林楊壓制在身下,開始脫林楊的衣服,一邊脫一邊瘋魔似的亂罵:“林楊……你他媽就是賤!你在和我說那些的時候,一點沒有肖想過我嗎?為什麽不承認非得我用強的”
求生的欲望激發了林楊的身體潛能,他猛地暴起,操起路邊的一塊磚頭,朝陳一航砸去。他吼:“你瘋了?”
陳一航被他砸得一滞,兩個人都愣住了,然後陳一航的額頭開始滲出血來,步子開始搖晃,卻沒倒。血水混着雨水流得滿臉都是,陳一航猛地抹了一把臉,突然哈哈大笑:“林楊,我本來就是個瘋子啊!”
記憶裏的這天,陳一航沒有回福利院,甚至很久都沒有回,也沒有去上課,但學校裏開始慢慢有了林楊是同性戀的傳言,說他會去男廁所偷看別人那兒。
流言甚嚣塵上,到後來甚至傳到了老師的耳朵裏,他被叫去辦公室,老師委婉又委婉,到最後告訴他,要是覺得影響學習了,可以回家休息幾天。
林楊沒有家,他回了郭老頭的家。
他從流言裏擡起頭,才終于發覺自己看不見十七歲的天空,明明舊朗的夏天是避暑勝地,連三十度以上的天氣都少,他卻覺得那日輪好像要将他烤熟,他被架在刑臺上,接受世俗的唾棄,即将永遠沉淪腐爛,不見人間。
然後他真的将自己埋在墳墓了。小小的一方便利店,漆黑的牆壁和燒痕似棺材一樣包裹他,讓他感到安全的同時,一天天慢慢衰老,腐爛,心安理得地死去。
等老師找到他時,“羊羊便利店”已經臨近開業。
如果沒有遇見崔裎,那麽他的人生或許将在這方漆黑的便利店裏,像愛米莉的玫瑰一樣,直至腐爛才重見天日。
所以那麽多個五年是真的沒必要,一具骸骨的分解而已,五年和五十年沒有分別。
可是遇見了崔裎,他開始貪戀起第一個五年了,像郭城和周澈那樣的五年,哪怕只有一個也好。
這頓年夜飯到底是沒有安生地過。往事不堪回首,到頭來也說不清誰對誰錯。喜歡男人這回事,到底卡死了哪條原則郭老頭也不知道,只是再吵下去也沒結果,最終以一句“大過年的”為收尾,兩個人哽着脖子吃了年夜飯,又各自回了。
臨走前,郭老頭問他:“明天開店不”
林楊停在門口,說:“不開。”
郭老頭便說:“明天跟我拜年克”
郭老頭早沒了活人親戚在,拜年是去拜他英年早逝的妻子,結婚不到五年,癌症走的。
林楊默了片刻,說:“我就不去了,這事兒也不該我去。”
北京的年,首都的年,怎麽都是熱鬧的,春晚、各種活動、大街小巷處處張燈結彩,但其實只有住在這座城裏的人才知道,過年才是這座城最空的時候。
家裏也空,一頓酒店定的年夜飯,按照往年的規格做的,但今年只有一個人吃——崔向成自前一天吵了架就再沒回來。
吃過了飯,崔裎将剩菜收好,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春晚開始得很早,他把聲音開得很大,企圖吵散一點寒,吵熱一點人氣,但最終都是徒勞,有聲落地,居然顯得更冷清。
到零點前,崔裎給林楊打去電話,林楊還沒睡,電話那天也安靜得很,大概也是在家。互相道了新年快樂,又聊了一會兒,林楊要睡了才挂。電話挂斷,崔裎在北京,擡頭從窗外,看見了千萬家燈火。
與此同時,他猛地想起來,嚴珂和崔向成遠算不上熟識,為什麽嚴珂會特意告訴崔向成自己的性向
他想起上次在上海和林楊一塊撞見嚴珂時的場面,敏銳地察覺有些不對,給崔向成打了個電話,卻沒接。
想到嚴珂一向的作風,崔裎突然有點沒來由的擔心,擔心過後又覺得自己大概太單純了,崔向成玩得比他花,說不定和嚴珂才算臭味相投。
一直到元宵節,崔向成的電話都沒打通,崔裎終于忍不住,開學前去了崔向成名下房産景秀花苑,沒想到開門的卻是個陌生女人。
崔裎下意識蹙起眉來,表情有些不友好,那女人大概看他面色不善,有點怵,帶着防備地問了一句:“你找誰呀?”
崔裎道:“你是崔向成的女人”
“什麽崔向成我不認識呀?”女人顯然不是北京人,口音帶着南方的軟,但也能聽出來已經不開心了。
崔裎有些納悶,這時背後突然走過來一個男人,大概和那女人是夫妻,問她:“怎麽了?”說完看向崔裎,眼神有些防備,“你找誰”
崔裎臉色已經很不好:“我找崔向成,可能是你們的房東。”
“房東”男人道:“這房子是我們買的,沒有什麽房東”
“買的”崔裎表情終于破裂,不顧男人奇怪的眼神,裏面走到樓道去給崔向成打電話,但不出意外,電話還是沒通。
那對夫妻看着崔裎走了,立馬把門關上了,男人安慰妻子說:“沒事,可能就是個走錯的。”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敲響了,崔裎站在外面問他:“先生,房子還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