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群鳥
“你你你……你是!”
“孫小姐,老奴徐欽。”
四月初二,璧山晴好。山上大風,陽光耀眼,草木蒼翠。
小河站在璧山別苑前,手指着門前迎接的別苑家仆,震驚不已。
那家仆一身黝黑,笑容溫煦,一看,就是她初到姚都那日,璧山上采蘑菇的老大爺。
小河:“那您那日……?”
徐欽迎三人進門,“那日,老奴瞧見孫小姐您,和雪小姐長得一模一樣,就立刻下山禀報了老爺。”
青鳥問禮,“徐叔。”
陸爾亦打了個招呼。
唯小河還在感慨。
孽緣,都是孽緣!
別苑白牆黛瓦,花開得熱烈,在春日暖陽裏,竟顯得生機勃勃。與清寂的莫府很不相似。
徐叔給安排了東院,青鳥收整時,另兩人說,想去莫雪舊院看看。
反倒徐叔有些猶豫。
“孫小姐……當真?”
小河肯定,“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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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叔引着二人去南院,還說着,“倒是早早就都翻修過了,什麽都看不出來了。”
到了南院,推開門。
窗明院淨,小花小草喜人。這小院被照料得很好。
小河:“徐叔有心了。”
徐叔笑笑,引二人坐到石桌。他奉茶水時,小河問他,“有香燭之類的嗎?”
徐叔走近側屋,就提出一籃物事。
香燭、紙錢、燃香,樣樣都有。
他竟是一直備着的。
小河點燃香,朝主屋祭拜。
院裏安靜,徐叔暗地裏轉頭,擦了擦眼。
待他們坐回石桌,徐叔才道:
“小姐的骨灰,老奴葬在了夕照崖邊,楊少爺說,他會帶您去。”
徐叔情難自抑,“小姐喜歡那兒啊。”
小河此次,本有心問,徐叔一腔哀意,鎖了十八年,如今,也說得暢快。
徐叔說,莫雪是開元十六年二月末到的別院。
“小姐看起來,很不開心。”
莫雪初到時,有些病恹恹的。徐叔受了莫迴的意,勸她多些走動。
她聽了。
于是日日閑逛璧山。
“小姐尤其喜歡夕照崖。”
莫雪時常,一早就去到夕照崖。在崖上一坐,就是一整日,誰喚也不理。直到日落星起,才回院裏。
“可是後來,小姐就不愛出去了。”
秋初某天起,莫雪閉了院門,趕出所有仆從,此後,累月不再出院。只留了徐叔,每日送送飯食,偶爾入院掃灑。
“可小姐從不出房門。我擔心她出事,時不時,就在門外問問,她應了,才敢确認她在。”
小河:“別苑裏的人,就放任她如此?”
徐叔道:“因為老爺吩咐過。送雪小姐來前,老爺就附了信,說是讓我們多加包容忍耐。加者,雪小姐的性情……有些特別。仆人們閑言碎語,都當她……就都放任她了。”
小河搖搖頭,“是你們誤解她了。”
當她怎麽樣呢?
她不過是在隐瞞懷孕的事實。
徐叔苦笑。
“可那時……誰又知道呢。”
莫雪鎖住自己,一直鎖到十六年的除夕夜。
那時,璧山已入雪期,累日暴雪封山,連在別院裏走動,都極為困難。
徐叔去了小院,問莫雪,除夕夜,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守歲。
莫雪自然拒絕了。
“我在,他們怕是會拘束。你們玩得開心些。不用值守,也沒關系。”
那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雪封璧山,本也不需要值守。
暖夜裏,家仆們都聚到一屋,熱鬧的熱鬧,醉酒的醉酒,鬧到次日淩晨。
天還黑着呢,一個出去小解的仆從,忽然慌慌張張地跑回來。
“南院起火了!”
接着,便是連天的撲救。
火勢旺啊,燒了一夜又一日。
火還有餘勢時,徐欽便沖進房去。
“可雪小姐……沒了。”
性命沒了,屍身在。焦黑的身體,在燒灼的房裏,孤零零的。
“當真是母親嗎?”
徐叔愣着,“孫小姐何意?”
不需小河解釋,他又反應過來。
“璧山暴雪封山,上下都是死路。別苑裏,也無人進出。”
所以,還能是誰?
小河:“那我呢?”
憑白消失的她,又是怎麽回事?
徐叔露了難色。
“這的确……毫無道理。”
他盯着小河的玉镯。
“這镯子,雪小姐是戴着來璧山的。”
可十一月到二月,整四月的暴雪封山。
沒人進出的別苑。
至死沒離開房間的雪小姐。
镯子怎麽沒的?孩子怎麽沒的?
這毫無道理。
午間,徐叔煮了菌菇湯,薛楊來時,那蓋才掀開。
鮮香氣四溢,大家都吃得歡喜。
青鳥給莫楊斟酒,順兒取過酒盞,“該我來的事兒。”
大家讓徐叔也上桌,他不肯,在一旁看他們吃,笑得很開心。
莫楊給他敬酒,他喝了一口,又在眼裏浪費了。
午後,莫楊、順兒、小河、陸爾,四人去了夕照崖。
夕照崖下,姚都一望無際,地平線遙展,地光綿延。
“清風宴第二日,辰時,在別苑。”
小河稍頓,明白莫楊是在告知她離開的時間。
“可徐叔和青鳥呢?”
莫楊稍摸了下後腦勺。
“……難免,要委屈一下他們了。”
一旁三人,被他的模樣逗笑了。
小河遠望,輕嘆,“最後都不知道我爹是誰。”
莫楊看她,“你很想知道?”
小河呼吸一口遼遠的空氣。
“……也不是。”她道,“反正我也要走了。”
小河蹲身,取一根香點燃。
“日後,就要多點一支香了。”
“你怎麽了?”
“不小心摔了。”
清流摸摸腦袋,有點無奈。
小河看着院裏,坐在輪椅上的他,以及他衣擺下,露出的裹纏傷布的腿。
“又,摔,了?”
她的怒意蓄勢待發。
陸爾趕緊來招呼,“清流?我是陸爾。”
清流聞聲側頭,迎上耳朵,縛面黑巾下,露出一笑。
“小爾嗎?”他道,“你聽起來真好。”
“好什麽好?!”小河爆發,“以後你摔死了是不是更好?!”
陸爾耳朵一震,疼啊。
清流捧住了臉,暗暗嘆栽。
噼裏啪啦的問責,在院裏沒完沒了地紛飛。
陸爾走過去,扶住輪椅推手。
“聽起來好?怎麽說?”
這是全然忽略了某人。
“善良、正直、無所畏懼。”
清流這麽答。
完全不理會某人。
陸爾有點奇怪,“這還能聽出來?”
“唔……”清流緊緊眉頭,“反正我能聽出來。”
可要怎麽解釋呢?
“他什麽都能感覺到!人品未來過去!”小河過來扶上把手,“走走走!讓他摔!讓他摔個夠!”
話完,偃旗息鼓,哼哧哼哧推輪椅。
呼……
兩個男孩兒都松出口氣。
彼此對上眼神,竟是了然。
你辛苦了。
與君共勉。
時值午末,太陽去了西邊。
三人慢悠悠地走。山風過境時,他們到了夕照崖邊。清流想等璧山夕照,他們便一同坐在夕照崖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其實,是因為聯系,”清流向陸爾解釋道,“萬事萬物間,總有微妙的聯系。你的聲音裏,細微的語調、震顫,都透露着你的心境。看似無關的東西,其實合而為一。而我恰好能捕捉到。”
陸爾:“那你能預知人的未來這點……”
“其實不是對人。我只是能在合而為一的世界裏,體會到很多的流動,而這些流動裏,包含着人事的變遷。所以我能感知過去,也能感知未來。”
小河枕在扶手邊,“反正就是老玄了,聽不懂。”
清流笑,“其實就像風,也像河流。”
小河:“怎麽說?”
清流擡頭,面向天空,他伸手一指。
“那裏有鳥群,對嗎?”
半空中,有近百只鳥在盤旋,它們羽翅潔白,與璧山雪峰遙遙相對。
“是極北鳥。”陸爾道。
小河确認一眼清流的黑巾,還在眼上,“你怎麽……”
鳥太高遠,她都沒能聽到聲音,清流怎麽知道?
清流将手擡起,放在空中。
他道:“起風了。”
話音落處,原本細弱流淌的山風,忽然間加強。散亂紛飛的極北鳥們,頃刻聚攏成一列,在空中幾趟旋繞後,突然直朝着夕照崖頂,齊齊飛來!
鳥群穿行崖頂。
三人在群鳥中靜坐,強勁的氣流鋪面,每一簇細小空間裏,似都飽含着無限的生機,身體仿似化作無數小翅,歡欣着,想要和這鳥群一道拔地而起,飛離而去。
極北鳥過境快,片刻間,隊列向上疾飛,翻過璧山之巅,向着極北雪原去了。
小河,陸爾心中震顫,一時都難以言語。
清流柔聲道:“我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因為天上的它們,而讓這裏的風,有了不一樣地流動。我能夠捕捉人世間,很多有形或無形的變化。而這些變化,都遵循它們的規律。就像崖頂的風流變了,我知道将要起風,而當大風起時,我知道它們會來。”
清流說:“世事都遵循規律,人也一樣。一切都不過是一條巨大的河中,一股股的細流。而我,雖不知道為何有這樣的規律,卻恰好擁有直覺,知道規律會讓這些變化的細流,去往何處。”
他道:“所謂預知,就是如此。”
夕陽西垂,夕照崖承納萬丈光輝。璧山主峰,也化作一派金山。
清流看不見,便問小河。
“小河,和我說說,今日的夕照,是什麽樣的?”
小河一點點描繪。
“有很多雲,把姚都上面都鋪滿了。一團一團的,全是金色的。姚都也是金色的。”
“小河,金色是什麽樣的?”
小河一愣,這才想到,清流未曾見過這世界,對于顏色,自然不能比對。
她有些為難。
清流問:“十年前,我見到你的那刻,有什麽是金色的嗎?”
小河稍愣,想起十年前,她誤闖璧山小院,正想縛緊眼巾的清流,受了驚吓,反倒将眼巾扯了下來。
她有些心疼。
“你後來,真就沒再看過嗎?”
清流笑笑,又問:“那日,有什麽是金色的嗎?”
小河一番苦思,忽而揚聲。
“有的!那日門邊,開着一朵向陽花,花瓣是金色的!”她說完,又苦惱,“可那花很小……一眨眼的時間,你怕是不記得了。”
“我記得的。”清流卻道,“那一眼,這十年裏,我想過很多次。我記得那朵花的。”
他笑起來,“今日,這裏都是那朵花的顏色嗎?”他攤開手掌,承接夕陽,“真暖。”
他說:“真好。”
小河猶豫後,還是開了口。
“清流,這樣真的值得嗎?”
她問:“十七年裏,看也不能看,走也不能走。唯一接觸的人,也就我們和你師父。”她道,“清流,這世界很美。你這樣……很可惜。”
清流摸到她,拍了一拍。
他說:“小河,我觸碰過你們,感受過你們的感受,我明白這世界一定很好,很繁美。可這樣的好,我并不需要親臨,并不需要擁有。我知道它在,那就夠了。而且,我只是眼睛不能看,其實啊,我對世間一切的體察,恐怕比你們還要豐富呢。我時常覺得,我的身體太孱弱,跟不上我的感受。”
他道:“所以,我很好的,小河,別為我難過。”
夕陽落盡,璧山的光也暗了。陸爾推着輪椅,兩人送了清流回小院。
陸爾抱清流進側屋,屋裏小,小河就等在門外。陸爾把清流放到床上,順手給他蓋上被褥時,清流說:“謝謝。”
陸爾正想說沒事,手腕上,就受了力。
是清流抓緊了他。
清流低聲,問了他一句。
“陸爾,你當真……是陸爾嗎?”
光線暗了,小院裏也暗得很,小河等得不耐煩了。
怎麽去這麽久?
“好了沒啊!你們倆背着我幹嘛呢?”
言罷,就要破門而入。
可門先打開了。
陸爾出了門。
小河:“怎麽回事啊?清流怎麽了嗎?”
小河往屋裏看,陸爾身一動,擋住她的視線。陸爾合上了門。
他身在門的暗影裏,樣子都看不清楚了。
小河:“幹嘛啊?”
“姐,你先走吧。”
“為什麽?”
“清流說,你想他給我看看未來?”
小河眼神一飛。
“有嗎?我怎麽不記得?”
她記得的。
她是有拜托過清流,幫她看看小爾的那啥,姻緣!
比如正桃花什麽樣的,野花又有幾朵。
但不是說好了保密,偷偷看的嗎?!
陸爾問:“你要留下來?”
說着要側身讓路。
小河忙擺手。
“不用不用。這種事……封建迷信!我不感興趣。”
“哦。”陸爾道,“那你先回去吧。天黑了,有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小河道,“你好好看,好好看!”
她還往窗裏叫了聲。
“清流——!好,好,看啊!”
清流低低應了聲。
陸爾遞給她一挂燈籠,一柄燈燭。
“清流給你的,說山路黑,你多注意些。”
“這兒離別苑近,沒事的。”小河還是接過,又說,“到家再晚,都招呼我一聲。”
“嗯,好。”
日落月未升,星輝零散。山下姚都,萬家燈火還亮着,可璧山上卻都黑了。僧人們大多日落而息,別苑也沒什麽人住,難怪。
小河點亮燈燭,往半山走着。
璧山崇峻,黑夜裏的神山,卻更像妖獸。萬籁靜谧,更添恐怖。
小河快步行下山坡,一路磕磕絆絆,不巧,一次越過小土堆後,忽地一下,燈苗滅了。
黑暗驟然席卷。
檢視一番,原來是該換燈燭了。
小河摸索出那柄新燭,卻偏偏手一滑,燈燭墜地,骨碌碌滾開。
“诶诶!”
她尋着白燭殘影去追,耳際,卻突然聽到一陣清音。
“叮鈴鈴——”
小河一刻恍惚,不留神,腳下踩空。
咚!
她摔進一條土溝。
“疼——”
她低吟一聲,卻在下一刻,又急速站起,想要爬出土溝。
她想聽清那個聲音。
剛剛,她之所以晃神,就是因為……
“叮鈴鈴鈴——”
小河半身探出土溝,臉白身僵。
遠際山坡向她而來的,是一列隊伍。
九個人,年歲不一,排成長列。
為首的人,手裏,晃着一顆鈴铛。
叮鈴鈴鈴——
【璧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