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家父
睡,還是睡了的。
只是小河睡下時,已近黎明。醒來後,天卻仍暗。雨聲滴滴答答,像夢裏的雨,下到了夢外。
姚都長街上,行人往來,濕了衣袖。
鼎泰樓頂,窗裏的春江水,在雨幕下化作一團淡綠霧氣,凝着料峭寒意,直到順兒關上窗,點上燈,它還萦繞此間,不肯散去。
莫楊問:“從哪裏講起呢?”
想到那本放回架上的日記,小河道:“先和我講講,莫雪的一生吧。”
莫雪的母親,隋夫人,在她出生時走了。莫雪獨自一人,在小河住的那個院子裏長大。
“最初,她也過着普通世家小姐的日子。直到那日,我們入宮赴宴。”
開元十六年二月裏,姚宮有宮宴,莫迴作為朝中重臣,得姚帝恩寵,攜一子一女赴宴。
“就是那日,姚帝一眼看中小雪,當場指了婚。原本默默無聞的莫家庶女,名動都城。”
小河:“可我聽說,莫雪一被指婚,就病倒了?”
“左右差不了幾天。”
“是什麽病?”
“……”莫楊撥弄茶盞,道了個,“心病。”
小河不明白。
莫楊說:“小河,你不了解你母親,也不知道當年的莫府,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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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問:“什麽樣的?”
“……家不成家,父不成父。”
莫楊問:“你們對莫迴有了解嗎?”
陸爾道:“聽聞他是寒門貴子,獨身一人入朝堂,選定了當年尚且年幼,還只是四皇子的姚帝一路幫扶,才能最終搏得一個‘禮部尚書’之位。”
陸爾說:“毫無根基,全憑一己之力到今天,他算得是有真本事的。”
“是,他有。怎麽會沒有?”莫楊垂眼,陷進舊往,“可是,那也就是他的所有了。”
“他心裏,只有官位和朝堂。沒有家,更沒有我們。”
莫楊勾一道諷笑。
“我現在想起他來,都只有我年幼時,他那張永遠不會笑的臉。可我不明白,禮部尚書他做到了,妻子兒女也俱全,母親溫柔體貼,他還有什麽不高興的?為什麽,他就是不肯笑一笑呢?”
莫楊收束了些情态。
“莫家傍着他,他沒有笑臉,每一個心裏有他的人,便都不能開懷。這就是當年的莫府。”
莫楊道:“只是,對當年的小雪,會更難。”
“隋夫人走得太早了,母親因為她,不能對小雪傾心疼愛,雖然不至于欺辱,但也的确不大照料。仆人們見風使舵,對她……更是疏忽服侍。”
“我不明白,”小河問,“莫迴不是很喜愛隋夫人嗎?怎麽由着莫雪……”
“不是的,莫迴根本不存在喜愛誰。聽老嬷嬷說,當年隋夫人有孕,他也同樣奔波朝堂,隋夫人難産離世,他也同樣沒去守着。我也是後來才明白,所謂喜愛……只是母親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她遭受的這一切。可其實,這些本就沒有理由。若真有,也不過就是有些人,永遠學不懂愛人。”
莫楊道:“小雪逢着這一切,自然從小時候起,就……不大開朗。莫家本就是牢籠,大概想到要去另一個牢籠,她便不能忍受了吧。所以……”
小河:“就病了?”
莫楊點頭。
小河道:“聽起來……很像個逃婚的借口?”
莫楊眼中有些苦,搖了搖頭。
“她其實……挺難的。”
小河問:“那璧山別院裏,又是怎麽一回事?我聽說莫雪腹部中了刀?”
莫楊瞳仁收束。
“……你知道了?”
小河驚訝,“所以真是仇殺?”
莫楊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
“我只是當年,看到了仵作的報告。火燒得太多,仵作只能驗出她有傷,驗不出房裏其他的情況。”
小河問:“那孩子呢?”
“……”莫楊稍許沉默後,才道,“我便是,想與你說這事。”
“莫迴早就知道你的存在。”
小河瞪大眼,陸爾問:“怎麽說?”
“我當年在外,聽聞小雪的事後,趕回了莫府。卻在書房,無意看見了仵作的報告。仵作寫得明明白白,小雪的骨骼形态,似曾有孕。可莫迴壓下了這件事。”
小河蹙眉,“為什麽?”
“小河,朝官之女,許了姚帝,是多大的恩寵?如果讓人知道,你女兒給姚帝……姚帝臉面往哪兒擱?莫迴在朝上又如何自處?”
“那他為什麽,不幹脆把我……”小河往脖子上示意。
“我猜想,是當年他沒找到你。那時,莫家也正在風口浪尖,他如果動作,很可能被抓住把柄,于是,他索性篡改報告,當這一切不存在。往後有異,也可以此為證,死不認賬。”
小河更不理解了。
“那他如今找我回來,不是自己打臉?”
莫楊勉強領會了“打臉”的意思,道說:“不一樣,當年,他是要保禮部尚書位。如今,他官位不保,這,就算是兵行險着。”
莫楊道:“他要利用姚帝對小雪的喜愛,以你,做一場交易。”
小河的臉,白森森的。
“所以,三月宴……是要像當年那場宮宴?”小河顫聲,“我,要入宮為妃?”
莫楊面色不郁。
小河力争,“不會吧?我母親多少年前的事了,姚帝見的美人那麽多,至于念念不忘嗎?”
莫楊搖頭,“你不知道,小河。當年小雪的死,姚帝是大怒。他本來身體就不太好,那次,足足病了一月。後來莫迴為了彌補,送了姐姐入宮,但收效甚微。甚至,莫迴和姚帝的嫌隙,莫家的頹敗,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就再無轉圜的。”
他道:“我猜,也是為此,莫迴才願意一搏。”
小河在桌下,握緊了陸爾的手。
她道:“我不願進宮。”
她問:“我現在也開始裝病,來得及嗎?”
莫楊輕笑,“不必了。”
他說:“三月宴若要封妃,你避不開,我們只能往之後想辦法。”
小河要抽出手,傾身,“什……?”
手下被人拽緊,小河不禁去看陸爾。
陸爾靜問莫楊:“什麽辦法。”
“四月初,璧山清風宴,我們借機離開。”
陸爾:“清風宴?”
小河道:“月照寺代理的皇家筵席,這我知道。”
當年,她作為一個小游方僧,曾遠遠看過,記憶中很是熱鬧。
莫楊點頭,“沒錯。清風宴的參與者,都是世家少爺小姐,脾性本就不小,守山兵士,不願與他們起沖突,盤查上,也不會太過為難。更何況,莫府那些侍衛,包括雲中,不會有通行令牌。潛行璧山是忤逆姚帝的大罪,莫迴不敢冒這個險。到時我稍加安排,你們就可在白日裏,光明正大地離開姚都。”
陸爾:“當真如此簡單?”
莫楊笑,“主要是璧山作為神山禁地,太過特殊。”他道,“反正你試過一次就知道了。”
小河問:“那怎麽參加清風宴?
“這你不必擔心,莫迴自會為你安排。”
小河揚眉。
莫楊道:“清風宴,不光是筵席,還是世家少爺小姐,登上姚都上層交往圈的第一步。你要封妃,必須先在清風宴打響名氣。也讓所有人知道,哪怕是私生女,你也是代表莫家的。這是一個表态。”
莫楊道:“你放心,我拿我的姓氏跟你賭,莫迴若不讓你去,我就改回去跟他姓‘莫’!”
順兒給他們換了茶。
小河盯着茶煙,莫楊問:“我說清楚了嗎?可以相信我了嗎?”
小河擡眸,“最後幾個問題。”
“你問。”
“當初為什麽騙我?”
“莫家這些事,光彩嗎?只要能離開,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
“母親沒有親近的男子嗎?莫迴帶她見過什麽人嗎?”
“沒有吧?怎麽這麽問?”
“你為什麽離開莫府?”
“……家不成家,父不成父。我呆不下去了。”莫楊看着小河,“小雪的事,也是最後的導*火索。”
小河凝望他。
“這麽幫助我,你與我母親很要好?”
這一次,莫楊不說話了。
小河等着看,他要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不是的。”莫楊終于輕輕說,“那些年,我為她,為所有人做得太少了。那時我希望一切改變,卻只寄望于旁人,落得一場空。如今我有能力了,想要盡可能地改變過去。我想要你好,小河。大概……也是希望多少能彌補一點吧?對當年的她。”
午後,兩人回了小院。
雨下了一天,還沒有停的意思。
陸爾回房,去換下濕了半肩的衣服。小河又坐回到榻前。
窗開着,小河打開了莫雪的日記。
說是日記,倒也不太恰當。莫雪似乎,只有在情緒極為強烈的時刻,才會寫下文字,抒發些什麽。
“開元十三年,一月初六,晴。今日是我生辰。生辰快樂,莫雪。但好像除了我,沒有人記得。我今夜又偷偷去了娘親的院子,我在她的院裏站着,想象她如果還在,會怎樣為我過這個生辰。我站了很久,晚上很冷,我等啊等,想等到有人發現我不見了,等到有人來告訴我,這樣會生病的,不要繼續站着了。可我沒有等到這樣的人。娘親,如果你在,你會來嗎?”
“開元十四年,四月初八,陰。今天莫楊又罵我是狐貍精的女兒。我以前總任他欺辱,今天不知道為何,我竟然反駁了他。我罵他是沒爹疼的種,我看到他受傷了,覺得很暢快,但又很難過,因為我也是沒爹疼的種。莫楊發了狠,把我推進湖裏。可我掙紮時,他又把我救了上來。他真奇怪。其實我想跟他說,為了莫迴受傷,不值得。生養孩子,又不疼愛孩子,這樣的爹,沒必要在乎他。我已經不在乎了。”
“開元十四年,十二月十二,雪。今天,莫迴又帶我去見他了。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覺得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可後來每次見他,我都只覺得害怕。今天我見他時,他又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了。那眼神,仿佛在告訴我,我的人生不值一提。這是多麽令我難以承受的真相。每次見他,只消一個眼神,我就會被打進塵泥裏。他為什麽總要見我?可不可以放過我?我不想這麽痛苦。”
小河停住翻閱,視線停在“他”上。
這個他,是誰?
聽莫楊的意思,他并不知道,莫迴曾帶莫雪去見過一個男人?
而且不止見過一次。
這個人,會和莫雪……是那樣的關系嗎?
會是她的父親嗎?
日記寥寥幾篇,倏忽,就到了最後一頁。
“開元十五年,八月初八,晴。我真的活着嗎?為何我總覺得,我只是在這小院裏,将死亡拉長到了十五年?原來活着這麽辛苦嗎?外面的世界,也是這麽辛苦嗎?好想離開莫府,離開姚都,去外面看看。”
合上書頁,小河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被屋檐和院牆遮掩,留得不過一巴掌大小。光線晦暗,院牆陰濕,各個方向的包裹圍合,叫人透不過氣。
陸爾進門,就見小河側躺在榻上,懷裏一本日記,眼輕輕閉着。
陸爾抽走日記,取了毯子,鋪蓋在她身上。他方要起身,手腕卻一緊,低頭,見是小河拽握住他。
“小爾。”
陸爾傾身。
“我不想嫁給姚帝。”
“……我知道。”
“我很害怕,宮宴。”
陸爾道:“我會在你身邊的,宮宴那天。”
小河扯開毯子,往後挪了些。她拍拍身前榻面。
“你來。”
陸爾愣了愣,小河看着他。
雨落屋檐,串成珠鏈。
陸爾傾身,躺到小河身邊。
小河把被子抛蓋在兩人身上,鑽進他懷裏,摟住他。
陸爾有些僵硬了。
雨意寒涼,小河攫取這一點溫度。
她道:“小爾。”
“……嗯?”
“青鳥跟我說,這個院子,在我住的前一天,才打掃出來。”
陸爾稍緩過來,放松了些。
“所以啊,這本日記,在這架上,明明白白放了十八年,卻沒人動過。……小爾,沒人在意她。她的死因,她的孩子,她過去的感受。十八年來,都無人問津。……那些年,她是怎麽過來的?”
陸爾的手,落在她背上,輕輕一環。
小河被擁進他懷裏。
“我沒事的小爾。”小河道,“我只是,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她真的是我母親……”
雨聲嘩嘩,偶有水絲入窗。
小河暖融融的,道了句:“我要睡了。”
陸爾:“這,這樣?”
“嗯。”小河再一拱身,“我現在有點小憂郁,夠狠心,你就推開我。我不介意的。”
陸爾:“……”
小河閉着眼偷笑。
“不過也是有福利的。”她最後道,“現在開始我什麽都不知道了。你體會一下這句話。”
小河漸漸入眠。
陸爾體會出什麽沒有,她不知道。
但這就夠了。
小爾。
我有些心疼她。
但我不是她。
在這下雨的小院子裏,我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