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不防
“怎麽今年想起,要來梅莊過年?”
梅莊一方小院。
後廚裏,婦人挽了挽耳發,輕巧地問。
“容容你不是一直覺得,臺城裏過年,太鬧了些嗎?”
陸山手下按揉。
“我是想着,容容你素愛紅梅,梅莊過年又沒旁人,租金不貴,也十足清淨。梁叔和小家夥們,沒準兒也想試個新鮮地方……”
婦人的手,搭上陸山臂彎,頭輕輕靠過來。
婦人約近四十,姿容秀美,沉靜溫婉,是那種看一眼,就能讓人寧神定氣的女人。
她依着他。
“倒也不是鬧。只是,父親的舊部,總是太熱情了些。我感激他們記挂,可畢竟梁家犯的,是站隊逆臣的過錯。能留得一陋室,一家人,已是天恩。其他的,随父母親的走,也該平息了。我如今,就只想和山哥一起,過寧寧靜靜的日子。”
陸山情動。
側頭,他吻了吻夫人的額。
門檻那兒,一位白發老伯,方進門,瞧見這一幕,直接轉身向外。
“梁叔。”陸夫人叫住他,“不必跑了,又不是第一次見。”
被喚作梁叔的老伯,回身,朝二人一禮。
“老爺,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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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嘆口氣,像很無奈的樣子。
“……這樣不合規矩。”
陸夫人笑開。
“早二十多年就不是嬌小姐了,哪有什麽規矩不規矩。”
梁伯似不認同,還想多說,陸山卻先道了:
“梁叔,幫着摘個菜呗!”他又問夫人,“容容,牛肉抓成這樣,夠了嗎?”
陸夫人檢查了下。
“嗯哼。”
陸山笑,“那我去炸第一道。”
“別。”
“嗯?”
陸夫人接過碗,“山哥就做到這兒吧,剩下的要是交給你,今天就沒法兒吃了。”
陸山:“……”
牛肉入溫油,滋啦啦響。
陸山眼盯着鍋中,深思卻飄遠,忽然間,他嚴肅了。
“容容。”
“嗯?”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你。”
陸夫人緊了緊勺柄。
“……你說。”
“那日,其實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嗯?”陸夫人沒懂。
“就是我一直跟小家夥們講的,我們的牛肉攤愛情故事。”
陸夫人破出一笑。
“嗯。”她點頭,“我在牛肉攤排隊,你打後面問我牛肉的做法,然後我一連熱心,給你講了半個時辰,進而結了半生夫妻的故事?”
陸夫人抿唇笑。
“你的确是一直在講。”
摘菜的梁伯補充:
“次次吃牛肉都講!”
冬日裏,陸山還是嚴肅。
就着嚴寒中,煙火房裏不散的暖意,他道:
“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見你。其實問你話前,我在菜場裏,已經看了你兩個月。可直到那日,我才鼓起勇氣,和你……說話。”
陸山捧心。
“容容,我一直隐瞞着這個秘密,你會生我的氣嗎?”
咔。
梁伯摘掉一截菜。
嘩。
陸夫人攪動一潑油。
“哦。”她說,“這我知道啊。”
陸山:“??”
陸山是懵的。
“我知道不是第一次。”陸夫人道,“我知道兩個月前,你就在看我。我知道兩個月來,你一直在看我。”
陸山驚。
陸夫人:“你的眼神太燙了。”
陸山不解,“那你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裝不知道?”陸夫人撥動牛肉,“最初裝不知道,是因為覺得,你有自己的打算。你那樣看我,卻不來找我,一定是有什麽,牽絆住了你。你沒有理清楚,我知道又有何用?索性裝不知道。至于後來……”
至于後來裝不知道……
那時日,家道破落,父母先去,我獨撐一家。漂亮的衣裳首飾,除最珍惜的二三,盡數都典當了去。可為什麽,那兩月裏,我想着法子地,日日改換餘下的衣裳,餘下的首飾,不行,就再改換發髻。
梁叔每次要替我去菜場,都被我搶了菜籃。他心疼我,說千金小姐,怎麽能做這種粗笨活計,在外抛頭露面。
我說我喜歡。
可我喜歡什麽呢?
我才不要告訴你。
陸山情動。
“容容……”
他過去半擁着夫人。
陸夫人:“鍋,看着點兒鍋。”
言雖如此,還是由他抱着。
咔咔咔。
梁伯連連摘菜,不知道自己六十好幾的人了,為什麽還要來受這些。
小河小姐怎麽說來着?
屠狗。
這就是屠狗!
“喲!又屠狗!”
小河跨進門檻兒,後面跟着陸爾。
陸夫人漾起笑意,小河也不多說,直接擠開陸山,滑進陸夫人懷裏。
香香的,好舒服。
陸夫人扶着她後頸,捧她的臉頰。
“陸姨看看。”
看過,陸夫人笑着點頭。
“黑了點兒,倒沒瘦。”
小河嘴硬,“瘦了的。”
陸夫人道:“擱你屋桌上了,你最喜歡的。”
“冬李??”小河喜。
“嗯哼。”
“陸姨——!”小河蹭啊蹭啊蹭。
見陸爾懷中兩瓷瓶,梁伯起身,“雪滿了?我去燒茶。”
兩小只要随梁伯去。
小河:“陸叔!我的《山海國》!”
“擱你屋桌上了。”
小河樂得要跑走,陸山又忙道:“還有我的游方筆記,也擱你桌上了。你學學看,這次的報告自己寫,寫好了我檢查。”
小河嫌棄。
“我不看!你那筆記鬼畫符的,教壞小學生!”
“就看頭幾年的幾篇,頭幾年我還是寫得很認真的。”
小河呵呵。
兩小只跑走,梁伯将離後廚時,忽然被叫住。
“梁叔。”
是陸夫人。
她低眸,散散撥弄牛肉,說了句。
“我想吃沅河上的魚了。”
梁伯站頓,一時竟沒說話。
方一會兒問:“……現在?”
陸山也問:“現在?改明兒吧容容。這天氣,漁舟也歇工了。等過完年,過完年我去給你釣一批!”
陸夫人笑,對梁伯道:“去吧。”
人走了,她舀起鍋底肉,這才發現,竟然是炸過了。
都說心不靜,做不好飯。
果真如此。
晚飯前,天下起雪。
雪蕊輕敲窗,屋裏很熱鬧。
照舊,牛肉攤愛情故事來一套,小河陸爾哦哦。而後,陸山依着約定,開始大講陸爾的開裆褲糗事,陸爾腳下與他較量,後來直接開始過手上功夫,陸山吃了不少虧,卻高興得很。
“好!是我兒!”
梁伯給他們舀湯,說了句,“不論如何,飯都要好好吃的。”
陸夫人笑起來,說“是”。
小河嘗了碗蛋羹,嘗怒了。
“陸叔你為什麽做飯了?!”
陸山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
可小河明察秋毫。
“這麽難吃的雞蛋羹我只從你手裏吃到過!”
陸山暴露,被兩小只圍攻,挨打都挨打得哈哈笑。
夜深時,也沒人想散去。
是梁伯勸了。
“明日還要一起準備年夜飯的,早點睡,早點起,啊?省得又像昨年一樣,匆匆忙忙的。來,都別鬧了啊,都乖,聽梁伯一句,嗯?……跟你們說別鬧都他的聽不見是嗎?!!”
雪伴人入眠。
小河籠在烘熱的被褥裏,覺得開心又踏實。
鬼宅什麽的,随它去吧。
這世上有我愛也愛我的人,我便只要這一個溫暖年夜。
窗畔,陸夫人插下的梅枝,立在瓶中。
夜來風雪,紅梅盛。
恰好比,血色殷紅。
—————
小河從床上起身。
前半夜的風雪已停,屋內外,共一片雪後寂靜。窗畔梅枝,由得月光勾勒畫影,落在床前。
夢裏驚醒她的鈴聲,猶似在耳。
房中寂靜,又像蟄伏暗獸。
似有些不對勁。
叫人不安。
一陣倉忙腳步,由遠而近,急速到了門前。
哐。
房門霍然開啓,寒流翻騰沖撞。
小河辨清了來人。
“陸姨?”
陸夫人走過梅枝畫影,掌一壓,落在小河尖頭的手指,冰涼。
她道:“小河,帶上東西,我們走。”
蟠山黑寂,僅有梅莊回廊上,一挂挂紅燈籠長明。
陸夫人牽着小河,疾走在梅莊回廊。
小河一路詢問,她都不回答。等到了回廊盡頭,她停下腳步。
盡頭外,是梅莊中庭。
陸夫人望着庭中,胸膛起伏,呼吸可聞。小河疑惑,探過她肩膀,也看了進去。
只一眼,她再不能動彈。
陸夫人輕道:
“我們過去。”
拾級而下,五感盡開。濃重血腥氣,驟然充盈鼻腔。
紅梅籠繞庭院,月光與燈光,映得雪地微紅。
微紅雪地上,數十具黑衣死屍鋪陳。最中央,陸爾半跪着,面色蒼白。
而他身前的陸山。
陸山,他跪坐着。
一柄劍鋒,從他後背穿出。
劍尖,正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