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我雖然不常燒菜,但是也聽說過菜好不好吃,取決于燒菜的人的心情。
我很難形容現在的心情,畢竟我是出于愧疚來到這裏的。
我的朋友們都說我是好人,我似乎一出生就有很重的道德壓力,和很強的共情能力。但我不認為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我只是比較好心,不會拒絕而已。哪怕面對陌生人,我也是奉行“以誠待人”的原則,但是我确實很難分別這人是好還是壞,畢竟人性的複雜幽暗程度,是無法直視的。
所以我盡量減少親密朋友的數量,畢竟年紀越大,越不想再跟別人交代一遍自己的人生,這實在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新認識的人,能夠保持在同事、夥伴的淺薄階段,是最令我舒适的程度。
土豆被我分成了小塊,煮起來就很快了,不到15分鐘就已經糯糯的樣子。撈起控水後放入青豆碗裏,晾一會兒再加沙拉醬就行。姚安年家裏的沙拉醬正好是我最喜歡的桂冠那一款,百吃不厭。
糖醋小排也進入了收汁階段,大火一開,必須要專注地看着,以免一不小心就過火會産生糊味,那就大大的可惜了。蓋子一揭開,糖醋香味就藏不住了,我聽到客廳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嗨嗨~丁工~可以開飯了嗎?”姚安年靠着門框,嘴角噙着笑意,精神了很多,估計是藥起效了。
“您就等着吃吧~姚大少爺~”
“好好好~”他笑着轉身往客廳走去。
他家裏沒有特定的吃飯區域,估計也不需要。他在茶幾上墊上幾本雜志,似乎不滿意雜志的位置,又伸手挪了挪,收回手放在膝蓋上,盯着雜志看了又看,抿着嘴,點點頭,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有幾分拘謹和期待的樣子,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等待着老師發餅幹時一樣認真可愛。
我端着糖醋小排走到客廳,看到的就是他這副樣子。
!!!等等!我竟然覺得他可愛???
我大抵是餓了吧,他再怎麽可愛,也不會是我的那盤菜。
我把糖醋小排放下,轉身去拿沙拉。他就端坐着,看着我來來回回三次才把沙拉、碗筷、粥都拿過來。
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沒有自己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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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嘗吧~大少爺~”我提起筷子,沖他點點頭。
他一下就夾了一塊小排,“絲~燙~”他皺着眉、咧着嘴說~
我不安地盯着他看,懊惱自己忘記提醒他小心燙了。我平時在外面吃飯,服務員小姑娘上菜時都我都會提醒一句小心燙手,怎麽在姚安年面前,總是會忘記一些事呢。
“唔~不錯啊~”他似乎緩過來了,開始嘗出味道來,“我喜歡。”
我懸着的心放下了,拿勺子舀了沙拉給他,“你嘗嘗這個,我自己只喜歡土豆加青豆。”這是實話,我雖然喜歡甜口的菜,但是沙拉的話只喜歡土豆和青豆的組合,水果沙拉在我這兒會被判刑。其他的可以吃,但是都喜歡不起來。
“哇~清爽可口~”他誇張地叫了一句,我也心滿意足了。反正就這兩道菜,更多沒有了。
他吃飯很斯文、很專注,不太說話。我也沒有話想說,随便吃了幾口,畢竟他是病人,這裏是他家,我只是個過客。
我倆同時放下筷子,他吃完了所有的菜,手放在膝蓋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哎~我心裏嘆口氣,送佛送到西,認命地開始收拾起碗筷。
“哎哎~家裏有洗碗機”。他伸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一股溫熱,估計他還有點低燒。
還真是大少爺啊,就他一個人,還買個洗碗機,我其實看到了,但是我不想用,我需要一個人靜靜地呆一會兒,洗碗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家裏,爸爸媽媽很少會讓我洗碗。但是當我面對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時,就有辦法将它變成一種享受。慢慢地把油污沖洗幹淨,清爽平滑的瓷器的觸感讓我很愉快,就像清洗我喜歡的杯子那樣。剛剛燒糖醋小排用的鍋是琺琅鍋,很好清洗。洗碗的愉快值又蹭蹭蹭往上漲。
手裏幹着活,腦子卻很閑。我想起袁枚的《随園食單》,他用文人精妙的筆觸,記錄了各種美食的烹饪方法。想起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間有味》。他們都寫了很多地方美食,寫了很多烹饪方法,寫了很多食物的不常見的吃法。他們那樣的大文豪,看似寫美食,實際他們的吃是為了欣賞美好的事物,是為了去感受生活的饋贈。
我想也許像袁枚、汪曾祺那樣的大家,看透生活的本質,所以才将重點轉移到生活中的一日三餐、瑣碎微小的吃食上,提醒大家細細體會。體驗,就是生活。
小時候很喜歡看一些雞湯文,看那些大道理,看那些認真老實生活的好人如何得到生活的饋贈、命運的禮物。我有段時間真的将那些讀者文摘的故事奉為生活的方針策略,只要照着做,肯定不會出錯。
但是随着慢慢長大,遇到的事情也越加複雜,連傻白甜的電視劇都已經看不下去了,更何況是那些一套一套的大道理,頓覺屁用沒有。
有時候我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當我生活中遇到不講道理的潑婦和流氓時,我又十分懊惱——平順的生活沒有教過我怎麽應對那樣的“不講道理”,而我只會躲開。
是的,我一向怯弱,我遇到問題就只會躲。我雖然有一腔真心實意,但是我沒有那麽多的智慧和經驗去分辨該給誰,不該給誰。直到撞到了南牆,才會醒悟——我該離他遠一點。
昨天還沒有消化的情緒,現在一股腦兒地冒出來。沒有見到陸俊,但是見到了他媽媽。他媽媽說的話,我只記得兩句“他的女朋友跟你長得很像”“你真是個好姑娘”。
如果我真的那麽好,為什麽他在跟我告白後一個月就“甩”了我?如果我不好,那麽為什麽他要找個“長得像我”的女朋友?
這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我想起他跟我告白的那一天。
高考結束了,成績還沒有出來。學校給了時間,讓我們這批畢業生在學校正式放暑假之前把教室和寝室騰空。我平時是住校的,就找了一個周日傍晚去了趟學校,不想遇到同學和老師,也不想遇到任何熟人。我穿過層層疊疊的香樟樹,走向教室。高三的教室在一樓,遠遠看到夕陽從窗口照進教室,穿堂而出,一直延到門口。夏至未至的時節,空氣裏也是暖洋洋的。
我發現教室裏有人,坐在椅子上,夕陽給他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但他低着頭,垂着手,十分落寞的樣子。
是陸俊,而他坐着的椅子,是我的。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我停在門口,沒有立即進去。他似乎發現有人,一擡頭,看到是我,慌慌張張得把右手裏的東西塞進褲兜裏,左手還是垂着。然後,他慢慢站了起來。
他已經從高一時的一米六一下子竄到了現在的一米八。長得真快啊。桌子沒有擋住他的左手,我看到他捏着一個盒子。
我假裝自然地跟他打招呼,走過去,刻意忽略他竟然坐在我位置上的不對勁。
他的視線跟着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似乎說得很艱難,聲音從靈魂深處發出來一樣,“你怎麽來了?”他顫聲問道。
“來收拾東西呀。你呢?”
“我也是。”然後他停頓了好久,站着不動。
他不動,我也沒法收拾自己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他把左手的盒子遞到我面前,是一盒心形的巧克力。
“願意做我女朋友嗎?”他說。
我很驚訝,又覺得在意料之內。
我自然知道他是喜歡我的,雖然他沒說,他也不用說。因為當我靠近火爐的時候,不必看,也能感受到那份熱度。他望向我時閃閃發亮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很多很多次。
我說不清自己對他的感受。他陽光、帥氣,喜歡講段子和冷笑話。成績中等偏上,做同桌的時候經常逗我開心,我們相處很愉快。但,那就是喜歡嗎?我不明白。不過我不讨厭他。
我們畢竟是從小學就認識的人。他做過很多令我驚喜的事情。高中住校後,我們有時候會約着一起騎自行車到學校;有時候老媽會給我帶很多水果,他會幫忙拎着,我也分他一份;他會在早上趕去食堂為我帶喜歡的蛋餅;會在食堂關門的日子一起去外面小店吃飯;過生日、過節日他也會給我發消息送小禮物;有時候我會在課本裏發現他的小紙條,寫着“翻到第21頁”“翻到第52頁”這樣的字眼,最後在鉛筆盒裏找到一顆糖。
況且,我聽說互相喜歡的人若在高考後能夠在一起,那簡直是石破驚天、天經地義、義無反顧的浪漫事情。
但是,就是這樣的他,在跟我告白一個月後,在我剛剛體會到談戀愛的感覺還有點兒意思的時候,就在我開始憧憬跟未來也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甩了我。
是的,甩了我。我十分抗拒這個字眼。我寧願相信他出車禍了,然後忘記了我,忘記了我們。
那麽冷漠的眼神怎麽可能來自于他?眼裏的光怎麽突然就沒有了?
後來,高考成績出來了,大學分數線也出來了。不太如意,我沒有能上第一志願的大學,但是也沒有太差,起碼還是達到了保底學校的分數線,老爸老媽也覺得不錯了。我決定忘記他,轉移注意力開始期待大學的學習生活。
我有時候覺得禍不單行也有好的一面,因為當所有艱難困苦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的時候,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我手忙腳亂、左突右沖、輾轉騰挪、渾身酸痛,一時也分不清哪件事令我更難過。
我常常懷疑,那些教人怎麽應對焦慮、應對困難的人,是不是自己也做不到,所以才寫出來,以此來寬慰自己,也撫慰別人。因為不焦慮的人,根本不會考慮如何應對焦慮這件事。
凄慘晦澀的初戀體驗讓我猶如一朝被蛇咬。老爸老媽的恩愛日常讓我越發絕望地認為“相愛”是概率極低的一種巧合,是非人力所能扭轉的未知而龐大體系中的精巧一環。
而我,如此普通的我,又憑什麽要求上蒼給我安排一個特別的人?我又何德何能可以擁有千百年來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一個命中注定?在地球的光裏,在人類的愛裏,我又從哪裏找到屬于我的那朵玫瑰?
幸好,幸好。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可以有,沒有也不要緊。我從來相信愛情,我只是悲觀地覺得我沒有那份幸運而已,也就不掙紮了。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着。沒有關系的,力氣啊、勇氣啊什麽的,先攢一攢,攢夠了再說。心裏有地,就先空着好了。花啊、草啊,光禿禿啊,都不要緊。
想到這裏,我呼了口氣。擦着手上的水,就先這樣吧,我安慰自己,今天解決不了的事情就留着明天再解決吧。
“嗨嗨~”聽到聲音,我回頭看去。
“你的花開了。”姚安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