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淩鳴玉眼前一黑, 等他再度睜開眼時,眼前一座陌生又熟悉的庭院。
破敗的庭院,建築十分老舊,處處帶着歲月的痕跡。
不知是否淩鳴玉的錯覺, 他總覺得這四方的天, 帶着股難以言述的壓抑。
這裏就是謝妄的心魔?
淩鳴玉轉身, 視線中忽然出現一道跪着的瘦小身影。
小孩不過三四歲, 不及淩鳴玉膝高,卻倔強的跪在原地。
只一眼, 淩鳴玉很快認出來,小孩是謝妄。
不, 或者說, 謝令聞。
如果他沒猜錯, 此處就是數十年前, 尚未被滅門的謝家。
也正是困住謝妄的心魔。
淩鳴玉上前數步,下意識将小孩拉起。
他的手卻穿過謝妄的身體, 而他驟然出現在謝妄身邊,謝妄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謝妄看不見他。
淩鳴玉只能作罷, 心中卻疑惑不已。
原著裏, 謝家覆滅後, 謝妄才開始他颠沛的一生,倒是不曾描述過謝妄在謝家過的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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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鳴玉一直認為, 謝妄幼年在謝家過的十分幸福。
因為小謝妄面容圓潤, 看起來十分健康。
長時間遭受挫折的孩子,不該有這樣健康的身形。
但淩鳴玉同樣也發現, 小謝妄膚色異樣的白皙, 遠超常人。
“吱呀”一聲, 院中房門被打開,一個明顯瘦弱疲倦的婦人從中走出來,眼中的厭惡根本不加修飾:
“公子起來吧,夫人已經用過藥,如今休息下了,方才少主的過錯也就此作罷。”
“夫人纏綿病榻,心情本就憂郁,公子犯錯,夫人難免心中不快。”
那婦人高高在上道:“只是公子下次可需得注意,可別将還未涼的熱湯藥給夫人喝。”
淩鳴玉聽得一頭霧水,所以謝妄之所以被罰,只是因為藥沒冷?
讓一個才三四歲的小孩服侍一個大人,本就十分不合理,他們竟還對謝妄百般挑錯。
淩鳴玉心中怒火中燒。
誰知謝妄年紀雖小,卻一不哭二不鬧,平靜地根本不像一個才三歲的小孩,他面無情緒道:“是。”
仿佛這樣的事情,已經經歷過無數遍。
倘若說此前婦人的話,令淩鳴玉惱怒。
那現在謝妄的行為,無異于往淩鳴玉心頭紮刀子。
淩鳴玉從未想過,謝妄從前在謝家,過的竟是這樣的生活。
庭院中滑稽的戲劇尚未落幕。
一小厮忽然來到庭院中:“公子,謝堂主傳見。”
淩鳴玉心中一喜,第一反應是,謝父來救謝妄了。
婦人理都不理,兀自轉身關上門。
小厮見謝妄還不動作,眉間隐隐湧上些不耐:“還請公子快些吧。”
-
跟着小謝妄,淩鳴玉一路穿過深宅。
原著裏,謝母深愛謝父,甚至不顧父母反對,下嫁謝父,第二年便生下了謝妄。
謝父謝母的感情應當十分深厚才對。
然而謝母不僅沒有和謝父同住,居住的庭院破敗又深遠。
走出庭院時,淩鳴玉甚至在小院外,看到把守的謝家侍衛。
謝母同謝父之間的感情,似乎并沒有淩鳴玉猜想般美好。
淩鳴玉目光追随着小謝妄的身影,心中沉重道:
或許也正是因為夫妻二人感情不佳,謝母才對謝妄多有苛刻。
不過好在謝妄還有父親照顧。淩鳴玉故作輕松地告訴自己。
但淩鳴玉最後的幻想,在親眼目睹謝妄被謝父抽取血液,用完既棄的态度後,徹底破碎。
被抽取血液後,小謝妄的面色愈發蒼白。
他晃蕩着小身影,扶着門框邁步,身後謝父不鹹不淡道:
“你娘的藥,這個月我也會按時差人送過去的。”
謝妄邁步的腳一頓,垂着頭小聲道:“是。”
“謝謝爹。”
但謝父完全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不曾聽到謝妄的話。
小謝妄眼睫顫了顫,就好像遇到過無數次一樣,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為自己打氣,然後扶着門框緩緩朝來時路離開。
見到眼前這一幕,淩鳴玉只覺得心如刀絞。
怎麽會這樣?
謝妄不曾被原著詳細描寫的人生,不應該是幸福快樂,被父母疼愛的嗎?
謝妄的從前,他究竟還錯過多少?
重新回到破敗的小院時,謝妄已經筋疲力竭。
可謝母和婦人卻對謝妄不聞不問。
謝妄自己處理好傷口,疲倦的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空蕩的房間內,只有零星幾件必備的家具,除此之外一片空蕩。
謝妄才被罰跪,又長途跋涉抽了血,他擺動着小短腿上床的動作尤其艱難。
上床不過片刻,小謝妄便陷入睡眠。
入睡前,小謝妄薄唇張合:“娘…藥……”
庭院外,一小厮将今日份吃食,和潦草幾包藥劑一并送了進來。
婦人扯着笑意接過物資,轉身瞬間臉色驟變,罵罵咧咧往回走。
主仆二人用完菜肴,甚至根本沒有一個人想起還在昏睡的謝妄。
月上枝頭時,謝妄被腹中饑餓喚醒。
肚子傳來咕嚕嚕的聲響,謝妄饑餓難耐,動作遲緩地下了床,一連給自己倒了數杯冷茶。
可光是涼水怎能飽腹?
謝妄忍耐不了,披上外衣,前去小廚房尋吃的。
可庭院內每日吃食供應有限,兩個大人吃都少了,誰還給院裏唯一能出入的小孩留?
小謝妄只能空着肚子,撐完整晚。
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不得不在婦人的命令下,打掃庭院,清洗舊衣,煎藥燒水。
一旦有任何失誤,就會被“夫人”罰跪在外。
平靜絕望的生活周而複始。
直到謝父下一次再差人尋謝妄。
這便是年幼的謝妄最真實的日子——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父母疼愛。
有的只有日複一日的辛苦勞作,和利用。
淩鳴玉忽然想起他同謝妄相見的第一眼。
錦衣沾滿鮮血的謝妄同殺死魔修後的他對視。
謝父和魔修尚未冷卻的屍體在二人周圍。
可小謝妄目光深邃又冷漠,全然無半點驚恐。
當時他便想,這絕不是一個小孩該有的眼神。
淩鳴玉閉上眼,他終于想明白了,為何那日謝妄會無動于衷。
-
淩鳴玉無法觸碰謝妄,也更改不了謝妄的夢境。
只能暫時靜觀情況。
夢境的時光流逝飛快,一日,謝妄被抽完血後,并沒有同從前一樣離去。
他借助着自己矮小的身影,藏匿于謝父的書房——每逢抽血後,謝父總是會獨自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
沒多久,一道黑影驟然出現。
淩鳴玉一眼便認出,這魔修,正是當年他和謝妄合力在謝家殺死的那個。
謝父将鮮血交給魔修,作為交換,魔修同樣也給了謝父東西。
謝父居然同這群魔修勾結!
臨走前,魔修許諾道:“只要你把這個人交給我,屆時你想要的家主之位,我們定會助你奪。”
謝父自然答應。
小謝妄躲在角落,沉默的聽完這一切。
巧妙的是,或許是謝妄血液本身就含謝妄氣息的緣故,書房中的兩個大人,竟都沒有發現謝妄的行蹤。
回到謝母居住的庭院,淩鳴玉氣惱不已。
謝妄可是謝父的親生孩子,謝父不照顧也就罷了,竟還将謝妄當做交易的籌碼。
他根本沒有把謝妄當成真正的人來看待。
可知曉真相的謝妄,卻既不哭也不鬧,仿佛沒事人一般。
只是當夜,小謝妄躺在床上,出神地久久不曾入眠。
淩鳴玉心疼,他躺在小孩身邊,情不自禁為小謝妄哼出催眠曲。
這是他安慰小謝妄的方式。
不知道是不是淩鳴玉的錯覺,他總覺得他開口的瞬間,謝妄眼睫似乎顫了下。
是錯覺吧。淩鳴玉告訴自己。
-
淩鳴玉終于逐漸摸清了謝妄父母的狀況。
二人相戀十分浪漫自由,謝母被謝父的體貼和愛意打動,不顧父母反對,毅然決然嫁給了謝父。
彼時謝父尚且不是謝家堂主。
恰逢堂主選拔,在妻族力量的鼎力幫助和支持下,謝父順利成為謝家堂主,同年妻子有孕。
對謝父而言,這一年他事業感情雙豐收。
妻族見謝父高升,也終于對謝父徹底滿意。
然而妻族力量有限,謝父成為堂主後,妻族能幫忙的地方越來越少。
謝家家主年邁,家主之位或即将易位,錯過這次,下次再不知是何年。
可謝父雖位至堂主,然而資歷尚且,根本沒有成為家主的機會。
謝父不甘放棄,他許諾林蒼古利益,兩家聯姻,不斷尋找助力……謝父的權利越來越大,妻族對他而言,作用也愈發微弱。
謝母嫁給謝父,曾經過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
然而人追求名利地位之心不死,夫妻二人間逐漸疏遠,甚至多次争吵。
直到謝父再納她人,而在婚禮之時,謝父曾鄭重向謝母許諾,這輩子只娶謝母一人。
這一年冬至,謝母誕下一子,名字用的是謝父謝母早就取好的名字,令聞。
令聞令望,他們希望這個孩子能擁有美好的名聲和品德,使人仰慕效仿。
可謝妄沿用了父母為他精心選取的名字,卻沒有了關愛他的父母。
生下謝妄後,謝母向謝父送去和離書,自請離去。
和離書卻并沒有得到謝父的同意。
而謝母一連受到打擊,生下謝妄後身體大不如從前,被謝父軟禁在謝家深處。
小謝妄也被丢到謝母身邊教養。
這一關,便是三年。
重複的時光,在淩鳴玉這個外來者的眼前飛逝。
不得父親重視,不得母親喜愛,小謝妄宛如一只孤單的小獸,獨自頑強生活。
轉機發生在他四年那年,他被發現修煉天賦極佳。
而謝父常年翻閱古籍中,終于明白了謝妄真正的不凡——他那一雙眼睛。
謝妄的作用,遠比他想象中更大。
謝父于是将謝妄接出,親自帶在身邊教養,但他仍然會抽出謝妄的血液,同魔修交換利益。
謝妄被謝父接出破敗的小院,他搬到從前只遠遠看過的豪華寝殿中,身邊被安排了數不清服侍他的仆人。
謝家每個見了他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喚他一聲:“小公子。”
他再也不必食不果腹、日夜辛苦勞作。
但謝妄卻仍時不時回去看望謝母,挑謝母用完藥熟睡的時候。
他會将自己小小的身體依偎在母親身邊,就好像他更小的時候,母親将他抱在懷裏,緩緩拍着他的背,哄他的模樣。
又趕在謝母醒來謾罵他前,悄然離開。
謝妄的生活煥然一新,他卻并沒有變得快樂。
謝母的身體每況愈下,謝妄去看望她的次數也愈發頻繁。
至親之人間,仿佛冥冥之中有種預感。
小謝妄預感到母親時日無多。
終于在一個冬夜,他被緊急傳喚到別院。
房間裏,謝母正失神的喃喃道:“令聞、令聞……”
謝母已經很久不曾這樣親昵地喚謝妄,謝妄第一時間伏在謝母床前。
謝母任不斷喚着“令聞”二字,她看了謝妄許久,才終于認出來,眼前的人,正是她的孩子。
謝母眼淚唰的落了下來。
淩鳴玉無聲站在母子二人身後。
謝母眼中神色十分複雜,痛苦、後悔、不甘、怨恨……
她道出臨死前最後的遺言:“令聞,讓娘抱抱你……”
但終于沒能如願。
謝妄曾在她昏睡時抱過她無數次,偏偏這一次,他沒有上前。
謝母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謝堂主之妻逝世,謝家舉家默哀。
數月後,謝家家主易位,謝父如願成為繼承人。
命運的齒輪緩緩轉動,沒有一個人猜到,謝家會在不久的将來遭受滅頂之災。
而起因正是因為謝父。
謝父曾經許諾魔修,只要助他奪得謝家家主之位,便會将鮮血的主人交給魔修。
但謝父後悔了。
因為謝妄遠比他想象中還要珍貴。
他謊告魔修,鮮血的主人是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已死,故無法完成他們之間的承諾。
但他願以其他作為彌補,只要他做得到。
魔修雖然惱怒,但謝父給出的彌補條件實在讓人心動,便同意謝父提出的條件。
誰知魔修表面和解,實則根本不相信謝父所言,他們暗中尋找,結果令他們大喜過望——謝妄竟擁有千萬年不遇的天衍之眼。
這消息可令魔修驚喜壞了,天衍之眼要比謝妄的鮮血珍貴地太多,且太容易令人陷入瘋狂。
這消息若是傳出,不僅僅是他們,恐怕全三界都要為之哄搶。
原著裏,為了獨吞天衍之眼,藏下這個秘密,魔修滅了謝家滿門,挖去謝妄的眼睛。
好在這個時候,淩鳴玉出現了。
他為謝家布置的結界,隔絕了魔修的探尋,以至于魔修并未發現謝妄的天衍之眼。
然而謝家滅門的慘劇還是發生了。
淩鳴玉猜想,魔修當是發現了謝父對他們的欺瞞,才會怒極,以至于痛下殺手。
冥冥之中,因果改變,結局卻都走向毀滅。
火光在謝家燒起的時候,謝父倉皇帶着謝妄從後院逃跑。
卻還是被魔修追上。
謝父修為普通,很快死在魔修刀下。
就在魔修準備緩緩折磨謝妄至死時,一個小乞丐突然出現,他用一柄撿來的劍,狠狠刺入魔修的後腰……
再後面的故事,淩鳴玉便都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還是小乞丐的他帶着謝妄逃亡,最後為救謝妄,死在魔修手中。
郊外荒林中,淩鳴玉虛幻的身影站在小謝妄身後,随着謝妄的目光望去,他看到“自己”被魔修一掌擊落。
這就是謝妄的心魔?
幼年的爹不疼娘不愛,最後全族覆滅。是童年将謝妄困了住?
如果是這樣,自己要如何将謝妄從心魔中拉出?
淩鳴玉正想着,眼前世界突然扭曲變化。
荒涼的叢林忽然被黑壓壓的天色和空蕩的街道取代。
淩鳴玉轉了一圈,正覺得眼前場景眼熟,回到原位時,他瞳孔忽然猛地收縮。
只見空蕩的大街中央,平白出現一道巨大的刑臺,刑臺上大火熊熊燃燒,刑臺邊緣,正站着一道單薄的人影。
是“林奚吟”。
淩鳴玉腦海中空白一片,他甚至來不及想場景為何會跳轉如此之快,下一秒,刑臺上人影頓時猶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筝般疾速落下。
淩鳴玉聽到謝妄撕心裂肺的吼聲,他看到謝妄狼狽奔去的身影……
無邊壓抑的痛苦猶如潮水般超淩鳴玉擠壓而來。
淩鳴玉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将溺斃之人,他奮力掙紮,卻在每次即将望見曙光時,都會再次被名為命運的漩渦向下不斷拖去。
而這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謝妄已經承受了幾十年。
周遭場景猶如走馬燈般在淩鳴玉眼前不斷流轉。
從謝父謝母相遇,到謝妄呱呱墜地,母親病逝,全族被滅,小乞丐死亡…最後到林奚吟自盡而亡。
謝妄被反複困在其中,一遍又一遍的經歷這一切。
淩鳴玉終于明白了謝妄的心魔究竟是什麽。
——是失去。
謝妄…永遠都在失去他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