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及至太陽落山, 人群散盡,淩鳴玉仍被懸挂在刑臺上。
冬日裏沐浴陽光,本來是一件十分舒适的事情,然而當被放在陽光下沒日沒夜暴曬時, 卻又成了一件格外折磨的事情。
一日下來, 淩鳴玉已然渾渾噩噩, 不分日月。
這時候, 他幹涸的唇邊忽然傳來濕潤的涼意。
淩鳴玉起初還以為是幻覺,直到這涼意逐漸蔓延進唇腔, 帶來如霖雨般的甜意。
淩鳴玉艱難睜開眼,便見一道身影正着急附在他身前, 高舉雙手, 用濕布為他擦拭唇畔。
“…松…松眠……”淩鳴玉強忍着喉間火燎般的痛意, 艱難道。
見淩鳴玉醒來, 松眠又是喜又是悲,他眼眶通紅, 幾乎要哭出來,他連忙取下腰間的水囊, 高舉到淩鳴玉唇前。
“少主、少主現在快喝點吧!”
淩鳴玉極輕的撇開頭, 以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可終究架不住松眠哀求的眼神, 只能勉強喝了數口。
淩鳴玉知道,松眠之所以現在能成功接近他, 暗中少不了林蒼古的授意。
林蒼古雖有意折磨他, 但在謝妄回來前,林蒼古顯然并不準備讓他死。
否則以松眠一個人的力量, 想必還未偷溜出林宅, 便被林蒼古差人攔下。
林蒼古想利用他, 淩鳴玉就偏不肯讓林蒼古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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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吃了幾口松眠為他帶來的流食。
淩鳴玉啞聲:“謝…回來了?”
他如今虛弱道,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但松眠陪伴淩鳴玉半年,只稍作思考,便很快明白淩鳴玉的意思,搖着頭道:“尚未聽到謝公子消息。”
聞言,淩鳴玉竟極淺的勾起起皮的唇角。
還有兩天。
他以眼神示意松眠靠近,然後附在松眠耳邊,極輕極慢的說了數個字。
松眠面色巨變,他目光悲痛又無力:“少主!”
然而淩鳴玉只是淺淺勾着唇,目光中隐隐帶着希翼。
月色下,松眠沉默半晌,卻終究什麽反駁的話都不曾說。
“……好。”
*
淩鳴玉渾噩時不分日夜,不知時間流逝。
當看到刑臺下齊聚的百姓們臉上的憤怒時,淩鳴玉才恍然驚醒,原來審判他的時間竟已經到了。
他微微擡起頭,便見餘光中,林蒼古立于酒樓上層的外廊,滿面肅容,莊嚴而又悲憫,仿佛當真是個痛心審判自己孩子的嚴父。
淩鳴玉卻從林蒼古眼中看出一絲陰狠。
他不自覺想起林蒼古曾說的那句話:
——“真不愧是我的好吟兒。從前夥同謝妄斷我手臂,廢我修為。……”
他和謝妄……廢了林蒼古手臂?
淩鳴玉至今都不明白,林蒼古為何會這樣說。
他對謝妄再了解不過,謝妄絕對不可能是魔。
思來想去,便只剩下一個結果:
這一切都是澹臺燕雲的陰謀。
他一心想要殺死謝妄,卻修為不夠,便從旁挑唆林蒼古和謝妄的關系。
林蒼古重傷,分明是他手下的魔修所為,他卻故意栽贓到謝妄身上,好令林蒼古對謝妄恨之入骨。
可澹臺燕雲,又是在何時、如何同林蒼古勾結上的?
淩鳴玉又陷入迷茫。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然疾速跑至林蒼古身側,附耳林蒼古極快的說了數句。
林蒼古雙瞳中流露出明顯的喜色。
身影吩咐完,迅速退下。
與此同時林蒼古快步上前,單手緊緊扶住外廊木欄,厲聲道:“吉時已到!”
他面上無不流露出一種難以藏匿的喜悅。
倘若此時有人仰頭,定能發現林蒼古的近乎瘋子般的異常。
可此時,所有的百姓目光無不集中在淩鳴玉身上。
——禍亂青州城,殘殺無數百姓的大魔頭,終于在今日要伏誅在他們面前!
還是處以最可看的火刑,所有人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魔頭的慘狀。
青州城幾乎大半的百姓都來到楊樓街,準備目睹這史詩性的一幕。
随着林蒼古一聲令下,刑臺前後,早已手持火炬半日的行刑手們,步履整齊的邁向刑臺。
他們所持的火炬,将刑臺圍成一個完美的圓形。
林蒼古蒼老的眼睛微眯:“點火!”
十四把火炬被齊齊抛向刑臺。
火炬落入刑臺的瞬間,搭建刑臺的原料——木料上的火油被瞬間點燃,轉眼間火焰燎騰而起,飛速蔓延到刑臺的每個角落。
滿天火光沖天而起,灰黑色的煙灰直沖天際。
熊熊燃燒的烈焰舔舐而上,須臾間便扭曲了淩鳴玉的身形。
火焰灼熱,周遭的百姓們被烈焰燥得連連後退。
而淩鳴玉身處火焰中央,卻根本無躲避的地方。
不過數息間,淩鳴玉便汗濕了全身。
高溫和濃煙令淩鳴玉根本無法呼吸,無形中仿佛有一只巨手,掐住淩鳴玉的脖頸——窒息倒是被烈火噬身想起來要輕松,淩鳴玉這時候甚至還在這樣想。
空氣逐漸稀薄,淩鳴玉甚至開始出現幻聽。
朦朦胧胧中,他耳邊再次響起系統般毫無機械的複述聲:
“…天道以凡軀入世體桖衆生時,切忌修改他人命數……”
切忌修改他人命數……
所以,他這是強行更改了謝妄的命數,才會導致他今日的下場嗎?
火焰愈大,圍觀群衆的情緒也愈發激昂。
唯有外廊上的林蒼古,目帶深意的望着這一切,他氣定神閑,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沖天的黑煙中,淩鳴玉緩緩合上眼,仿若下一秒即将陷入永恒的沉睡。
就在這時,楊樓街上空忽然風起雲湧,晴朗的天空轉瞬間被黑雲遮擋,擁擠的長街中無端平地起風。
且這風極其不尋常,帶着沁人骨肉的寒冷。
衆人察覺到異常,紛紛不安的後退,與此同時黑風驟起,塵暴般席卷人群。
百姓們無不放聲尖叫,膽小者已經害怕的掉頭就跑,口中大喊:“魔修殺人了、魔修殺人了!”
哭喊聲、尖叫聲、逃竄聲、求饒聲……
楊樓街上頓時混亂一片,沒一會人群便散了大半,無人不害怕淩鳴玉的“報複”。
唯有二樓外廊的林蒼古,在看到這一幕時,欣喜若狂的瞪圓了蒼老混濁的眼珠子。
“來了……”他低喃的聲音中,帶着難以抑制的喜悅。
人群中黑色塵暴散去時,人群中,忽然出現一道高大修長身着黑衣的年輕身影。
此人眉目比畫中人更為溫潤出衆,一點黑瞳為他增添數分冷意,蒼白的雙唇緊抿,整個人從裏至外緊繃,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冷劍。
黑色塵暴散去,但狂風不減,且直接撲向刑臺,不過數秒,頃刻間将滔天的火焰吹滅。
天空分明不曾降水,可刑臺下的木料,卻被潑水般濕潤一片,再無半點然起來的可能。
而周遭的高熱,也因為這倒狂風降下溫來。
親眼目睹這根本不合常理的一切,林蒼古快步走至外廊前,僅剩的手掌倏然按緊外廊扶手,他掌心顫抖不已,用力到掌背青筋暴起。
林蒼古目光尖銳如炬,滿含怒火暴戾道:“果然是你!你這個恩将仇報的孽畜——”
他另一端斷掉的手臂在袖中憤怒的顫抖,然而林蒼古話甚至未曾說完,便再難說出一個字。
因為一道真正無形的手,憑空掐住了他的脖頸,此時正緩緩将他上帶。
林蒼古甚至更本沒有反擊的機會,不,他甚至看不到是誰出的手。
但現場除了謝妄,還能有誰?
林蒼古感受着脖頸處傳來的巨大力度,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脖頸馬上即将被勒成兩段。
他雙腳逐漸懸空,這時候,他忽然察覺出自己和謝妄間,那堪比天壑般的修為差距。
林蒼古深深意識到,他根本就不是謝妄的對手…不…謝妄想殺死他,簡直就像是碾死一只螞蟻一樣輕松。
他“嚯嚯”的艱難擡起手,指尾艱巨地指向淩鳴玉的方向。
而謝妄同時發現了淩鳴玉的異常——少年眉間緊鎖,仿佛正承擔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謝妄指尖狠狠一跳,而後掌心迅速一震。
下一秒,外廊懸空的林蒼古倏然跌落地面,而刑臺之上,少年也仿佛解脫般,身軀猛地一震,松懈下來。
此前妖風狂做,百姓們早就跑了一大半,沒跑的人,看到林蒼古憑空吊起,差點氣絕,皆以為林奚吟這是報複來了,更是被吓得六神無主,換亂逃竄。
只一會的功夫,前一刻還人聲鼎沸的長街,此刻竟已空蕩到毫無一人。
謝妄周身控制不住地散發出黑氣,他雙瞳漆黑,猶如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你對他做了什麽?”
外廊上,林蒼古同死亡擦肩而過,他踉跄着從地面爬起,卻絲毫沒有死裏逃生的恐懼,反倒是帶着數分癫狂:
“澹臺燕雲果然沒有騙我,這陽陰母子蠱果然厲害。” 說這話時,林蒼古雙眼亮的吓人。
林蒼古冷笑着解釋:“母蠱為陽,子蠱為陰,母蠱死,子蠱絕不獨活。”
“如果你想林奚吟死,”林蒼古呵呵陰笑道,“你大可以現在殺了我,試試。”
林蒼古音落瞬間,一股狂風驟然将他席卷至半懸在空中。
謝妄身後魔氣幾乎滔天,濃重到幾乎任何一個人在場,都能立刻分辨出謝妄是魔。
林蒼古如今肉體凡胎,被懸置空中,忽然害怕謝妄發瘋,不顧淩鳴玉要了他的命,害怕掙紮道:“你要做什麽?将我放下來,難道你不要林奚吟的命了不成?”
而謝妄身形消失在原地,出現在欲墜的刑臺之上。
他斷開困住淩鳴玉的繩索,動作輕柔的将淩鳴玉抱下,又将靈氣注入淩鳴玉體內,靈氣溫柔撫平淩鳴玉體內的傷勢。
重傷未愈、氣血空虛、丹田冰冷、高熱不退……
每察覺到一點,謝妄的面色便更難看一分。
魔域之中多蠱蟲,謝妄對蠱蟲并非全無研究。
就算這母子蠱真是澹臺燕雲所制,謝妄也并非全無解開的辦法,只是需要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