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鳴
小鳴
軍中的主帳裏,充斥着一股苦澀至極的藥味。
寒魏彰被主帳中的藥味熏得人都清醒了,他轉過頭,看見床頭的小案上放着空了的藥碗不遠處的主案上軍報散亂,還放了一把的瓜子仁。
他轉眼又看見主案旁,他的戰甲長刀被擦得幹幹淨淨的放在了木架上。
除了苦澀至極的藥味,空碗,和有些淩亂的瓜子仁,身上黑色的布衣幹淨,被子也很暖和,一切都感覺好極了。
久違的輕松溫暖和正常。
他忍不住裹了裹被子,把被子卷緊了點,又閉上眼睛。
可閉了片刻,被溫暖侵襲的身體和腦子終于恢複了運轉,正常?
這完全不正常!!
他突然睜開了眼,一把推開被子,騰的詐屍一般的坐了起來。面色緊張起來。
正遇到肖素抱着卷帙,在帳外和帳外巡邏的兵丁說什麽,聽聞了內帳有動靜就放下卷書走了進來。
“将軍,你醒了。”
肖素十分欣慰,他們從小一起在铎城在軍中長大,後來铎城陷落,來到這裏,他都是難得看寒魏彰睡了這麽久。除了有些緊張,臉色也好些了。
“我睡了多久?誰進來收拾的?我不是說過我休息的時候,不許人進主帳嗎?!”
寒魏彰緊張問道,一旦讓人知道他身體問題,輕則,軍心不穩,軍中恐慌。
重則,被傳到天都去,天乾軍主将一職,被有心人以此彈劾。
傳到蒼梧去,被敵人乘虛而入。
因此,無論是當年寒世嚴在铎城,還是他現在孤身一人都藏得很深,哪怕是身邊人也從不透露,只有自己知道。
肖素本來還沒當回事,可是看他這麽着急,倒有些意外,畢竟能讓寒魏彰藏不住情緒的事情,恐怕是真的着急了。
他不明白,不過看寒魏彰問得着急,忙道:
“一天一夜的功夫,關裏沒什麽事。”
肖素想了想,道:
“進來收拾的,應該是先生吧。
我們知道将軍的規矩,你休息,我們當然不會進來打擾了,這一天一夜,只有先生來過。
老齊回來說,你和先生舊友重逢,特地讓安排軍中最好的地方,那這最好的住處不就是将軍住的主帳了。”
寒魏彰聽得是雲裏霧裏,擡手打斷道:
“慢着,慢着,先生?誰?”
這自己的軍營裏,怎麽還出現了自己不熟悉的人了。
“漣江先生啊,不是說将軍的朋友嗎?
聽大家說,這次在關外能回來多虧了先生。”
寒魏彰聞言擡頭瞪向面前的肖素。
“漣江?…先生?”
肖素理解稍微有些偏差,和寒魏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道:
“也多虧了咱将軍,沒有将軍親自帶人去接應,先生智謀再絕,也不行啊。
這些人怎麽回事?!
将軍放心,待會我就出去,告訴他們說好話也得帶上我們将軍。”
寒魏彰現在腦子嗡嗡響,他震驚,錯愕,惶恐,這排山倒海般的情緒湧來,終于…破大防了。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他眸子顫抖,說話也顫抖,寄希望于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道:
“你們真的把漣江安排到主帳來了?”
不等肖素回答,他站起來在主帳走了一圈,重新坐回來的時候,手也開始抖了。
因為,主帳裏,床也只有一張。
肖素看着面前這人的震驚模樣有些想笑,又得憋着,千軍萬馬也沒見他這麽怕過。
“将軍,你怕什麽啊?老齊跟我說,等你醒來,肯定要謝他。”
寒魏彰真的感覺自己要喘不上來氣了,他坐在床邊扣着發抖的手,那是緩了又緩。
最後喃喃自語的得出一個欲哭無淚的結論:
“坑死我了。”
那可是堂堂的昭晔公主啊,來沂翎關的兩天一夜裏,和自己住了不說,看樣子還做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侍從活兒。
這般皇親貴胄,天之驕子,哪能這樣?
哪裏有點公主的樣子??
要是傳出去,成何體統????
要是傳出去,他不得被皇帝砍了!!!
肖素還是難得看寒魏彰有這樣大的情緒的時候,多少有些以前的樣子。
他一臉的幸災樂禍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實在有些忍不住想笑,就轉頭就要出門去和齊鑫好好說道說道。
“那我這就去告訴老齊。”
“回來。”
寒魏彰坐在床邊緩了一會,這會緩過來了,又沒好氣的喊住他。
擡起頭坐直的時候,已經冷下了臉。
“在主帳旁邊安排個臨時的營帳。”
肖素見他說起了正事,也只能先收着想笑的意思,答應下來,道:
“今晚上就讓我們先生去那邊住下,保證妥妥貼貼。”
寒魏彰擡頭看向他,眉頭都深深的皺成了一個川字。
“我的意思是,我住過去。臨時的簡陋,主帳的陳設齊全,還是給她……給她住吧。”
“啊?”
“別問……。別問了。”
寒魏彰連忙岔開,簡直不能再想了。
他走到架子前,故作鎮定穩住手默默穿甲。可手碰到衣上有些散亂的系結時,腦子裏還是嗡嗡的。
“将軍,這都要入夜了。穿甲是有事情?”
肖素不解的問道。
“巡營。”
寒魏彰說明白了,打斷了他要問這問那的意思。他身體不好,軍中都是練武之人,走路呼吸,藏在軍甲下,才不容易被看出來。
所以,除了入睡,軍甲總得找理由穿上。
這一巡營,見着那營裏的夥房前,圍着一群又一群的下了行伍,本該回去休息的人,有穿甲的兵士也有布衣的平民,聚着難得的熱鬧非凡。
衆人喝着粥,吃着餅,津津有味的聽着那人群中央的一人的說書。
“話說那些蒼梧兵,既然派人來追,又怎麽沒能想到我們天機也會派人去救,如此這般,還是只派出了那不過百人的蒼梧兵,是為何?”
寒魏彰站在人群之後,即便是他來了,衆人聽得津津有味,沒有人在意。
他心裏多少也有些困惑,此時,能聽也就聽了一二。
“那必是故意設餌,大軍在伏,就等我們天機人馬,救人心切,關心則亂的上當啊。
那麽,想明白這一點之後,随後而來的最終要的就是
這設伏點在哪裏?”
說書人突然斷了,陶土的空碗在桌案上當做驚堂木一拍,
“你們可知?”
“是啊,在哪裏啊?在哪裏啊?”
衆人的注意力被調動起來,着急的問道。
“要想設伏,那必是伏擊之人,做餌之人,上鈎之人,三處彙聚于一處之點。
這伏擊之人不動,但是這餌鈎之人,可一直都在行動之中,要想在那伏擊之處遇見,那必須要一方慢下,也就是說,那些蒼梧兵停下之處,就是伏擊之處!
也就是……。”
陶碗一敲。
“雲谷之間!”
“好!”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拍手叫好。
人群中央的說書人才接着說道:
“說時遲,那是快啊,我們寒将軍帶領的天乾騎,就已經在雲谷之外了。
這雲谷上有伏兵,下有看守,重重疊疊之下,又怎樣把這消息,告訴我們自己人呢?”
“是啊,是啊。”
“哎呀,你們別吵,聽先生說。”
齊鑫首當其沖的端着馬紮飯碗坐在最前面。
他就是那天跟着寒魏彰出關的副将,經歷了一切之後,可是在回程的路上就在好奇這個事情了。
聽着衆人起哄,他積極的手中的餅都要忘了吃了。
“那就要請出我們另外的大功臣了。”
莫漣江說着,從袖子裏摸出一枚哨笛,朝着天空中吹了一聲。
響亮的哨笛聲,和風聲呼應,又消散在風聲之中。
衆人跟着看天上雲卷雲舒的雲看了半饷,一排排擡起的頭從這裏轉到那裏,除了漫天積攢的霞練,就是什麽也沒瞧見。
“瞧見了嗎?”
莫漣江笑眯眯的問衆人。有人說裝說看見了,有人誠實道,沒看見。
齊鑫轉頭,看向那邊站在凳子上的莫漣江,抱怨道:
“先生,你可別賣關子了,你快說了吧。”
莫漣江嘿了一聲,敲了敲手中的哨子,又也看向了空空如也的天空。
自己這次的調子不對?
她朝衆人哈哈笑了笑,掩飾了一下自己的心虛,故意岔開話題:
“生死之後,能與諸位共賞這漫天的霞彩,不失一幸啊。齊将軍,你說是吧。好了好了,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了。”
她從凳子上跳了下來,來回走着,如此确實是真的,大家倒是也就是聽個樂呵。
齊鑫撓了撓頭,也只能作罷。
何況,人已經回來,目的也達成,之後,所有的經歷終究會成為傳說罷了。
莫漣江說書的故事,到這裏也算結束了。衆人逐漸散去。
寒魏彰有些尴尬的咳了兩聲,這才開口道:
“漣江。”
莫漣江正和旁邊的夥頭兵閑聊說笑幫忙收拾着馬紮凳子,這會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擡頭看向寒魏彰。
“将軍。你醒了。”
莫漣江走來,拜了拜走到面前的寒魏彰。
她剪了長發,只用一根木簪盤着,身穿邊關最常見的布衣,打扮成年輕男子的模樣,素青布衣在她身上寬大了些,卻自有一派烏發玉面,青衣臨風的幹淨貴氣。
即便扮了男裝,也絲毫不減美人風骨,傳言天機第一美人,實是不假。
寒魏彰有很多事情想說,此時,腦子裏反而有些空白。
正不知該先說什麽的時候,突然天空一陣鷹啼,一片龐大的黑色陰影從半空中直直的俯沖而下,
直朝莫漣江沖了過來。
寒魏彰想也沒想,伸手一把擋住了。
那黑影也就穩穩的落在了寒魏彰的臂彎上,朝面前的人長嘯了一聲。
“小鳴!”
莫漣江看着那半尺多高威風凜凜的烏金鷹鸷,眼神和表情都亮了。
她倒是并不意外,這就是她剛才鷹哨召來的,只是距離遠了,此時才出現。
這猛禽通體全黑,渾身除了彎嘴和尖爪黃的發金,全身沒有一絲雜毛。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在逐漸偏暗的天色中,油油亮亮,
那是油光水滑,遒勁威風的漂亮。
它聽見莫漣江的話,又朝她嘯了兩聲,撲騰着,撲騰的寒魏彰都不得不伸長胳膊把它舉遠了些,免得它一激動,羽翅扇了自己的臉。
它在寒魏彰臂甲上一陣撲騰看對面人身上沒有什麽可落的地方才作罷。
這就是,莫漣江那日傳消息的辦法。
莫漣江歡喜的伸出手摸着原本只有自己手掌那麽大的雛鳥長成這個樣子。
小鳴還像雛鳥的時候一樣,在她手心裏親昵蹭了蹭。
“小鳴從我去了铎城,就一直跟着我。難為它還認得我了。天上看來還小,現在一看竟然長得這麽大,這麽威風了。”
寒魏彰還從來沒見過這鷹還有這副撒嬌兮兮的面孔。
順着話,也就先說一說小鳴的事情。
“父親說是貴人相贈。他很喜歡,一直和我說想要給贈鷹之人回禮。只可惜後來就來不及了。”
莫漣江自然是知道他所言的父親,天乾軍上一任的主将,寒世嚴。
三年前,她有緣見過來天都述職的寒世嚴一面。
論是武藝,德行,智謀,那都是她見過的最為巅峰之人。
可是,短短三年後,寒世嚴兵敗,戰死铎城的消息傳來。
當時,如此大的戰敗之事,軍報上便是簡單的寫了一句:
“主将寒世嚴指揮失利,導致铎城兵敗,二十萬大軍殒命铎城三州。”
朝堂之上,便是把所有的兵敗之錯都推給了已經戰死的寒世嚴。
皇帝大怒,可是,哪怕追究寒氏的過責,也不得追究個死人。
莫漣江是無論怎樣都不敢相信指揮失利這一說。更想不出到底蒼梧是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能打敗那樣的人。
直到和親的消息傳來,她才不得不相信這個的的确确發生的事情。
她想到這,莫名的有些傷感,可傷感無用,也就不再對寒世嚴的死多說什麽。掩飾的避開寒世嚴戰死的話,道:
“早知道小鳴現在長這麽大了,我就不在說書的時候召來出風頭用的。被它這身形利爪撲一下,可遭不住。”
莫漣江滿意的摸着小鳴有力的羽翼,像是覺得它能聽懂似的謝道:
“在雲谷多虧你了啊!”
連鷹都能看出得意了。
寒魏彰看着撲騰的自己都要架不住的鷹,它以為它現在多重了。誇上一句,還嘚瑟起來了,聽得懂嗎?
“好了,好了。”
寒魏彰安撫着,把鷹重新放上天。小鳴在空中盤旋着,莫漣江朝它又揮了揮手,它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