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可謂悲中之喜
第32章 可謂悲中之喜
這幾日,東宮的令書一下,卓文青便立即赴任,也引起了京中官員的關注。
當了東宮的老師是何等榮耀,這可是繼鄧國公的頭一份,雖說沒有具體官職任命,只是個暫職,但日後少不了被提拔重用,到時候就不是一個小小的吏部主事了。
與此同時,巴結的人不少,嫉妒的人也不少。
每日卓文青申時去東宮授課,回來時便已經酉時了,入了冬,天黑的快,酉時天已經黑透了。
今日,卓文青剛剛結束授課,下人駕着馬車出了宮門,從禦道上駛過。
禦道莊重,除大臣官員和陛下準許,幾乎沒有什麽人能在此行走,所以十分安靜。
馬車裏點了燈,此時,卓文青正在馬車內看書,準備明日的授課。
禦道一旁的宮牆上,一黑衣蒙面的男子拉滿弓,一只箭直直朝着馬車裏的卓文青而去。
忽然,對面斜飛來了兩只箭,一只将那黑衣人的弓箭射偏了方向,羽箭“蹭”一聲打到青石板路上,驚地馬兒嘶鳴一聲,下人趕緊拉住缰繩。
另一只朝着那黑衣人而去,黑衣人迅速轉了個身躲過,而後從牆上跳了下來,拔出腰間的劍朝馬車內刺去。
下人驚喊一聲:“大人小心!”
黑衣人掉轉劍頭,向那下人刺去。
一健碩老者拔劍擋住了黑衣人的長劍,而後與黑衣人開始搏命,黑衣人想要脫身去殺卓文青,卻次次被那老者攔住,逐漸失了耐心。
下人躲到馬車一旁,呼喊卓文青道:“大人快逃命!”
卓文青掀開車簾,看着面前兩人對打,糾纏不休,從剛剛的局勢已經猜出,那黑衣人是來殺他的,而老者是來救他的。
老者雖身高體型遜于那黑衣人,但劍氣逼人,武藝高于黑衣人。且老者來救他,他豈有不顧救命恩人,卻自己逃命的道理?
“不必,勿慌。”
片刻後,那老者踢掉了黑衣人的劍,揮劍入鞘,而後用臂膀勒住那黑衣人的脖子,将他往後一拖,臂膀用力,只聽脖頸碎裂的聲音,不沾片血,那黑衣人已沒了氣息。
靜默間,老者看向卓文青,一身布衣,不遮面容,無懼無畏,不怕暴露,似乎一開始就勝券在握。
“謝閣下救命之恩。敢問閣下何人?”
馮謄沒有答話,而是看向卓文青的下人,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道:“把他搬到馬車上,扔到亂葬崗。”
随後馮謄看向卓文青道:“我家殿下要見卓大人。”
黑夜遮蔽中,馮謄敲了敲成王府的後門,帶着卓文青進了成府,而魏元景已在中堂等候。
卓文青見到魏元景,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何故他突然被提拔,成了太子殿下的老師,又何故有人殺他,有人救他,思及太子與魏元景的關系,以及魏元景身上背負的王氏血案,卓文青猜到,魏元景與宦官為敵,選擇了厭惡宦官的自己,要培養自己成為太子的親信。
“卓大人,我想我不用明說了。”
卓文青道:“殿下之意,下官明白。”
魏元景道:“前天你才進入東宮,今晚趙祥忠就對你下手,如今他們宦官已經猖狂到敢在禦道,敢在天子腳下殺人,那麽明日也敢對太子動手。所以我希望你能護好太子,為他開路,日後你便是東宮首席舍人!”
卓文青拱手行了一禮:“下官即便不是東宮舍人,也不會與濁水同流,自當盡力,為東宮為朝廷開路。”
魏元景深深看了卓文青一眼,他知曉卓文青是個不在乎名利的清流,六年沉澱,不懼生死,是個有風骨的好官。
“好!卓大人之諾,千金難負。想必日後趙祥忠不敢再輕易對大人下手,我也會派人日日保護卓大人安危。”
“那下官謝過殿下了。”
次日,值房內。
“砰”地一聲茶杯被摔碎在地。
找了一天,在京郊的亂葬崗找到了那人的屍體,毫無血跡,脖子扭斷,是個高手下的手,他們沒想到,竟還有人暗中保護卓文青。
趙楷看着動了怒的趙祥忠,冷淡的目光露出一絲狠意。
“幹爹,你放心,我會多派些人去,把他帶回東廠,好好折磨,他自然全都交代了。”
“胡鬧!”趙祥忠轉過身呵斥一聲,趙楷的目光頓了頓,斂起狠意。
“有人護着他,還會輕易讓我們得手?!莫不是還要把事情鬧大,鬧到陛下面前,那時該如何收場?!”
趙楷沒有說話。
趙祥忠緩了口氣道:“他背後的人也不難猜,必然是太子的人。我只是沒想到,太子已經開始謀劃了,幼虎已然不能小觑,他與陛下不同,看不起也不親近我們宦官,日後必然不能讓他掌權。”
趙楷道:“還未即位,幹爹何不考慮換個太子?”
趙祥忠看了趙楷一眼:“陛下皇子不多,最寵愛魏元恩,除此之外是七皇子,他還是個三歲孩童,陛下不可能換太子,此舉不用再提。”
趙祥忠拍了拍趙楷的肩膀,“不過一個小官而已,無需亂了分寸。朝中上下皆是我們的人,他掀不起什麽風浪。日後就算他即位,也是我們說了算。”
“卓文青先別動他了,此人沒什麽弱點,又小心謹慎,日後找個時機再除了他。告訴曲吉安,讓他去魏元景那裏探探風,自他來京,風波不斷,我不信他全然置身事外。”
趙祥忠嘆了口氣,望着窗戶上的微晃的燭影,“不怕明虎,就怕暗蛇啊。”
次日,空空院內,魏元景聽啓竹撫琴,自己倒了杯熱茶喝。
吳通趕了過來道:“殿下,是曲吉安,他上門拜訪了。”
啓竹手指一頓,按下琴弦,“試探來了,如此心急。”
吳通有些糾結:“見還是不見?”
魏元景放下茶杯,起身道:“見,有何可避?”
吳通把曲吉安迎到中堂,魏元景起身坐了個請的動作,道:“曲中官請坐,喝杯熱茶暖和一點。”
“謝殿下”,曲吉安行了個禮,解開裘衣放到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魏元景這才道:“曲中官突然到訪,不知是有什麽急事?”
曲吉安笑了笑:“殿下多慮了,只是自殿下上任禁軍都尉後,下官擔心殿下有什麽不适應的地方,所以特來關心。”
魏元景微笑道:“曲中官一提,我這才想起,還沒有親自上門感謝曲中官。你也知道,自東華街失火一事後,陛下令我整頓禁軍,的确是有些不适應,所以事務格外繁忙。”
曲吉安道:“殿下哪裏話,下官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還是靠殿下自己的明智。”
曲吉安喝了口茶,又道:“殿下忙碌,不知可聽說了東宮的事?吏部一個六品主事卓文青當了太子的老師,也不知得了什麽貴人照拂,現如今陛下也賞識他,要升他為四品侍郎,如今許多官員趕着巴結,卻都被他拒之門外。”
魏元景道:“聽說過,不過倒沒有留意。”
曲吉安擡眸道:“殿下與東宮不是關系很好嗎?怎麽也沒有留意?”
魏元景笑了笑,擡眸注視着曲吉安:“那是往事了,十年了,什麽情意都能摧毀。不瞞你講,秋獵時,太子親口問我,是不是有謀反之心,你覺得,他能容我?”
曲吉安眉頭一皺:“東宮要你死?殿下如何對應?”
魏元景道:“你也不必再試探我,我的确無謀反之心,也無生事之權。如今得了一把刀,護好這條命,足矣。”
魏元景勾笑,故意壓低了聲音,一雙眼眸逼視曲吉安:“這把刀是你給我的,你不信我?”
外面寒意侵骨,冬風一吹,寒意從窗縫門縫鑽進來,冷不丁地刺到人的臉上。
曲吉安細細看着魏元景的眼睛,他沒想到魏元景說的那樣直白,可直白不代表坦誠,靜默間,曲吉安想把魏元景的僞裝看透,又或者像個猛虎,一把撕下他的面具。
“殿下,你我可都有家人……”曲吉安緩緩道。
其間意味,不道而明。
魏元景靜靜看着曲吉安,手指捏着茶杯,他該張口的,卻忽然張不了口。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魏元景轉頭望去,聽見許鳶的聲音。
“義兄在裏面嗎?”
“殿下在接待客人,女公子先回吧。”吳通道。
曲吉安眼眸轉了轉,“別是有什麽急事,讓一個姑娘寒風中白跑一趟,不急,我們談的又不是什麽大事。”
魏元景看了一眼曲吉安,揚聲道:“讓許鳶進來。”
吳通應了一聲,把走了兩步許鳶喊了進來。
許鳶抱着本翻頁的書,沒穿裘衣,顯得單薄寒冷,擡眸看見中堂還坐了個陌生男子,一時愣怔,不知如何稱呼。
“這是曲中官。”魏元景道。
許鳶忙行了一禮:“見,見過,曲中官。”
眉頭一挑,原來是個結巴,這就是魏元景從北境帶來的義妹。曲吉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看來是真有急事,裘衣都沒穿,要凍着了。”
魏元景給許鳶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又是問書吧,下次記得穿了裘衣再來,已經不是秋日了。”
許鳶喝了口茶應了一聲,把書遞給了魏元景。
魏元景看着那書,曲吉安餘光看了眼書名——《長短經》,便安安靜靜地喝着茶不說話。
沉默片刻,魏元景把書遞給了曲吉安:“這書我沒看過,我想你必然看過。”
曲吉安接過那書,幽幽然道:“看過倒是看過,不過一個姑娘家看這種書的倒很少。”
魏元景道:“她有一間書房,她喜歡看書,也什麽都看。”
曲吉安點點頭,看那書上圈畫的痕跡和批注,一邊道:“女子讀書明事理是對的,我看令妹是個有才識的,這批注不凡。”
許鳶微紅了臉道:“随便,寫的。”
曲吉安沒擡頭,抖了抖那書本道:“所謂聖者,德合天地,變通無方,窮萬物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其聖者也。”
曲吉安看向許鳶,解釋道:“世間嫡庶有別,不過高低貴賤,萬物無一例外。與萬物對照,庶品為萬物之意。”
許鳶眼睛亮了亮,點了點頭,下意識地站近了些。
見許鳶認真,曲吉安心中微動,也凝神側身,放穩了聲音。
“敷,鋪展之意,此為傳播遍布。聖者不僅是自己明智,如明月光輝普照,傳大道,改民之情性,天下大合,此為聖。”
許鳶點了點頭,眼裏是真摯的敬佩與感激:“謝謝,我,懂了。”
結結巴巴說出成句的話。
流暢時,言語成篇,如行走一樣自然,最易張口騙人,艱難時,最知言語難得,所以一字一句都是懇切。
曲吉安斂了斂神色,把書遞給許鳶道:“此書很好,多讀多思,自通其意。”
魏元景卻道:“若是自己就可通意,那天下還需要什麽老師?”
曲吉安皺眉不解。
魏元景道:“許鳶,這位可是十年前陛下欽點的狀元,讀書寫文章都是一絕,今日你是有幸得他指點,可日後呢?”
許鳶看着魏元景,目光平靜淡然,心中已明了了幾分。
“義兄沒給你請過老師,是因為以前自己教得了你,現在恐怕不行了,沒那個能力也沒那個時間。我想,讓曲中官當你老師可好?”
曲吉安眼眸一顫:“殿下說什麽胡話?”
許鳶卻重重點了點頭,轉頭看向曲吉安,眼眸清澈明亮,不染塵埃。
他這樣的人,怎麽配當別人的老師?一個宦官,怎麽當得起別人的老師?魏元景那麽重視他這個義妹,為什麽會讓他來當?是戲弄他吧。
曲吉安垂眸輕笑:“殿下,我可是宦官,殿下不怕我教壞你義妹嗎?”
魏元景卻道:“不怕,我只知讀書人不會亵渎書卷,不會污授業之道。”
曲吉安擡眸看向魏元景,他真是猜不明白了,魏元景到底要幹什麽?他與他終究不是一路人,若有一日反目,他難道不擔心他義妹的命?
魏元景卻像讀懂了他的心,只道:“我都不怕,曲中官怕什麽?”
對啊,他都不怕,自己怕什麽?!
曲吉安握了握拳,終道:“行拜師禮吧。”
許鳶直接跪了下來,向曲吉安拜了三次,曲吉安也沒想到許鳶行的是大禮,他忙扶起許鳶。
許鳶沖他笑了笑,喊了一聲“老師”,沒結巴。
曲吉安心裏悸動,塵封許久的文人心一點點地松動了,他沒想到,他曲吉安有一天也能收徒,更沒想到,是以一個宦官的身份。
可謂悲中之喜。
對着許鳶的眼眸,曲吉安當時只有一個想法,他要把許鳶教好。
喝了幾杯茶,許鳶與魏元景送曲吉安離開,魏元景給許鳶披了裘衣,兩人靜立在院子裏看曲吉安的背影。
背影消失在院角,許鳶才道:“義兄,你,你不是,最厭惡,宦官嗎?”
那為什麽還讓我認他為師?
魏元景看着有些灰蒙蒙地天空,道:“他不一樣。他不會害你,他也當得起你的老師。”
想起曲吉安的話——你我可都有家人啊。
魏元景看向許鳶道:“最重要的是,義兄希望你能救救他。”
一個被迫走錯路的人,若有人拉一把,是否可以回到正途?若可以,魏元景希望他家人安全,他亦無恙,那他魏元景也算對得起他的父親,替他們曲家保住最後一條血脈,以及他父親拿命換來的曲家正潔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