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不會爬到樹上
第1章 美人不會爬到樹上
北境遼闊,放眼望去,是連綿高聳的青山和一望無垠的草原大漠,鷹隼越過青山飛過雲端,叼走河邊戲水的野鴨。
一騎紅鬃馬迎着朝陽在山下草原馳騁,馬上之人一身黑袍迎風作響,好不熱烈奔放。
掉頭回軍營,士兵正在晨練,魏元景剛下馬,吳通便匆匆跑過來牽馬,“殿下,啓竹先生和林将軍都來了。”
“知道了。”魏元景直奔營房。
一進門,一身青色道袍束玉冠的青年,正坐席上與一黑衣男子對弈,黑衣男子林裘生,是北境守軍總督林朔的兒子,而啓竹是個道士,也是自己的謀士。
聽見腳步聲,林裘生頭也不擡,“守門神回來了?每日卯時雷打不動地去草原上跑一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北境草原大漠養出來的将軍,哪還知道你是從繁華京都來的文弱皇子?”
魏元景給自己倒了杯水,沒說話,啓竹垂眸輕笑。
林裘生“啧”了一聲,扭頭盯着魏元景,“別光喝水,京都的旨意已經下來兩日了,你準備何時出發?”
“後天,許鳶舍不得北境,想多待幾日。”
許鳶是魏元景認的義妹,許鳶自小與自己比較親近,許鳶親兄死後,魏元景便把許鳶當成親妹妹一樣照顧,這次回京,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魏元景不放心把許鳶一人留在北境,便準備帶她一同回京。
“我看是你舍不得,哎,以後什麽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多去跑幾圈盡盡興也好。”
魏元景在一旁坐下來,“說正事,你來幹什麽?”
林裘生棋也不下了,站起來抖了抖衣袍,神秘兮兮地一笑,“你知道京中最近發生了一件什麽趣事嗎?”
“說來聽聽。”
“那武安候的獨女程也安——庭安郡主,在青樓把他的未婚夫,也就是曲陽候的世子齊林打得屁滾尿流,将人直接丢到了大街上,回府後馬上退了聘禮扔了聘書。這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好多人看曲陽侯府的笑話,聽說這是太後定的婚事,所以曲陽候敢怒不敢言,生生咽下了這口氣,那程也安在京中本就行事乖張潑辣,名聲不好,是個蛇蠍美人,這事一出,恐怕沒人敢再向程家提親。”
魏元景愣了一下,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嗯,的确有趣,是個膽大的女子。”
林裘生應和道,“何止膽大啊,簡直是不要命了。堂堂郡主,還沒成婚卻鬧成這樣的也是第一次見,那程也安絕對是個厲害角色。聽說他整日喝酒尋歡,鬧事打人,驕橫跋扈,誰以後要是娶了他,簡直是倒了大黴!不,單單是遇見他,就算是倒了黴!你此去京城,見了他,可要繞着走,他可不好惹!”
魏元景微笑着點了點頭。
啓竹擡指敲了敲棋盤,“該你了!”
林裘生蹙起眉頭看了一眼棋局,“還下什麽啊?又是我輸!魏元景你過來!你們倆來一決高下!”
魏元景站了起來,“行了,我還要去督察軍務。啓竹,我們後天出發,你收拾好行李,此途艱辛,要做好準備。”
“是,殿下。”
“不是,就沒什麽囑咐我的話嗎?”林裘生看着魏元景的背影高喊。
“有,你該去晨練了!”
林裘生心灰意冷地捂住了耳朵。
一月後,魏元景攜兩千北境守軍回朝受封,一進京城,道路兩旁已站滿了圍觀百姓,且問誰不想見見這個身世坎坷又屢戰不敗的少年将軍?
酒樓裏空無一人,只一說書先生獨坐木臺,借着街外整齊響亮的馬蹄聲,敲一記醒目,拿着那紙扇遙指門口路過的披甲佩劍的士兵,聲勢激昂慷慨。
“将軍專策略,幕府盛材良。近賀中興主,神兵動朔方。都說這七殿下不一般,聲名威赫北境,常勝無敗績,北蠻十二部被吓得退兵拔營到胡羅山後,一份份求和信直達京中朝堂,北境子民把這位将軍稱為他們北境人的守門神!
要問這七殿下,身世也不一般。慶元十二年,琅琊王氏謀逆案後,七殿下被送到千裏之外的北境軍營,以歷練之名将七殿下獨自一人留在北境,入軍營,上戰場。想當年,衆人皆猜,這生來養尊處優的七皇子,不是死在西北的嚴寒風雪裏,就是死在刀劍無眼的戰争上,可誰也沒想到,十年踽踽獨行,皇子成了将軍,一朝受封回京。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且看昔日少年郎風采依舊,披甲戴盔,壯志淩雲,一騎紅馬入京都。”
祥雲街,滄海樓裏一扇窗後,程也安望着窗外整齊的軍隊,以及軍隊最前方騎着紅鬃馬的首領,戰功赫赫,威風凜凜,憑自己闖出來的功名和成就,是多少男兒郎羨慕的人物。
程也安靜靜地看着被人群歡呼簇擁着的魏元景,想起自己,卻覺得如小醜戲子般可笑,戴着面具,披着外殼,十七年如一日地演戲,困在這京都,困在這郡主的身份裏。這人生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程也安內心平白生出一股悲傷嫉妒,生生燙傷了自己。
程也安握着拳頭,冷着臉扭頭,“月兒!關窗!”
宮門外,魏元景下馬,卸甲解佩劍後,擡眸平靜地望着面前金碧輝煌的宮殿和冰冷的白玉臺階,随後聽見太監高昂一聲,“宣七殿下觐見!”
衆臣側立,天子獨坐高臺。
魏元景行跪禮,“臣參見陛下!”
臺上之人無話,旁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趙祥忠緩步下來,垂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魏元景,展開聖旨,揚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七皇子屢立戰功,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安社稷,朕甚嘉之。故封其為成王,賜黃金百兩,府邸一座。欽此!”
“臣謝陛下隆恩!”
被賜的府邸還未好好打掃,也未安排仆役,魏元景和許鳶這幾日便暫住宮中。
一大早,魏元景便馬上去給皇太後請安。
平容道:“殿下今日來得也這般早,其實太後吩咐了,不必日日請安。”
“我久不在皇祖母身邊盡孝,日後不住宮中,也無法日日向皇祖母請安,這幾日必然要多陪陪她老人家。”
平容微笑道:“殿下一片孝心,那您先坐,太後說讓您陪她用個早膳。”
“好,謝謝姑姑了。”
“殿下客氣了。”
早膳布置好了,太後拉着魏元景坐下,笑着給魏元景夾菜:“祖母聽說,北境苦寒,這麽多年,真是苦了你了,現在終于回來了,日後都是好日子,不必再拘着自己。”
魏元景微笑道:“謝祖母關心,元景習慣了,覺得北境有北境的好,京都有京都的好,日後可以陪在祖母身邊盡孝,也是元景的福氣。”
太後目光慈祥地看着魏元景道:“你這孩子,不會喊苦。”太後舀粥的勺子頓了頓,“元景今年二十五了吧,怎麽還沒娶妻?”
魏元景頓了頓,只道:“還早。”
“不早了,這個年紀,許多世子都成家立業了。你既已經回了京都,該好好考慮了。你和祖母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祖母給你挑選。”
這樣的話題,他最難應對,魏元景抿了抿嘴,正不知如何回答。
平容突然過來道:“太後,庭安郡主來了,說是來給您道歉了。”
太後把勺子一放,冷着臉道:“不見,平容,你去告訴他,他打人的時候怎麽沒有想着他皇祖母這張老臉呢?”
平容應了一聲出去了,太後扭頭向魏元景嘆了口氣:“你說說,他一個姑娘家,居然把未婚夫婿打了,縱使那個齊林有錯,也不能當衆給人難堪吧,這下連自己的名聲都敗壞了,日後還怎麽嫁人啊!”
太後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魏元景糾結着措辭道:“庭安郡主果敢勇毅,自有良人等待。”
太後擡眸看向魏元景,打量的目光亮了亮,剛想說什麽。
平容突然匆匆走過來,“太後,庭安郡主又去那花圃了,說是要給你摘花道歉!”
太後愣了愣,“诶呀”一聲拍了拍桌子,“這孩子怎麽又去摘哀家的花,你快去攔他,讓他來見哀家,說哀家原諒他了!”
平容正要轉身,太後又喊住她,“你別去,他不聽你的。”
太後看向魏元景,拽了拽魏元景的衣袖:“你去你去,記着多讓着他,好好說。”
魏元景愣了愣,沒有反應的餘地,只能答應。
壽康宮後有一片花圃,是太後閑來無事自己種植移植的,特別愛護,不得她的命令沒人敢采摘,只有程也安每次惹她生氣,都大着膽子采她的花,借她的花獻她的佛,太後無奈又頭疼,每次說要教訓程也安,可又不舍得。
程也安是她看着長大的,常來宮中看她,她與他有眼緣,覺得他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張揚熱烈,所以格外寵愛。
也因此對他的婚事特別上心,曲陽候是個品性純良剛正的人,本想來他兒子也不差,再說如今京都哪家公子哥沒有去青樓玩兒過,家裏養小唱歌姬的比比皆是,可程也安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硬生生毀了這門親,還把人給打了,她這個太後作為牽線人,真是兩邊得罪。
花圃裏,程也安采了一堆花,茉莉繡球各色玫瑰,還有鳶尾花,摘了一大束,從纏在手腕備用的紅色綢帶裏繞出一個,将那束花莖纏好紮緊,遞給了月兒,然後他又貪婪地擡頭盯着眼前那兩棵石榴花樹。
剛立夏,燦爛如火的石榴花開得正好。
月兒靠近嗅嗅了那花束,花香濃得她眉頭一皺,“郡主,你摘這麽多,太後要是真生氣了怎麽辦?”
程也安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皇祖母不會,再說了,這些花開在花圃也是浪費,不如插到花瓶裏,人人賞之。”
說着程也安往其中一個石榴樹上躍去,只幾下就站到了樹幹分叉處,一邊道:“這石榴花開得真好,不摘浪費了。”
程也安扶着樹幹,又往上挪了挪,在蔥蔥郁郁的石榴葉找開得好看的石榴花。
枝葉繁茂,遮住了程也安的身影,只留下一個紅色的裙尾,像那石榴花的顏色一樣,濃烈爛漫,如夕陽晚霞。
魏元景走到那石榴樹下,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色,不見人影,只見裙尾,倒有美人遮面的幾分韻味。
可美人不會爬到樹上,程也安也不是個羞澀的女子。謹慎起見,魏元景站在樹下靜候。
月兒一看來人就知道是成王殿下,當初魏元景回京受封,多少人去街上一睹這北境“守門神”的風采。
月兒想要行禮,捧着一大束花又麻煩,魏元景搖了搖手,沒讓她行禮。
“郡主!”月兒忙擡頭喊了一聲。
程也安折了幾個石榴花枝,簇在一起,煞是好看,聽見聲音,程也安探出身子往下看,“怎麽了?”
一看下面站了個男子,端的是一方謙謙君子的模樣,但那眼裏虛假的溫和,程也安一眼就看出來了。
都說戰場殘忍,傷人筋骨,更傷人心神氣質。他一個常年在戰場出生入死,在血腥死人堆裏拼殺的人,怎麽可能有這般溫和的氣質?不是裝出來的,那就是真的超然物外,心志堅定。
“成王殿下啊,你站這兒賞花合适嗎?”程也安嘴角帶笑,眼裏卻沒有一點笑意。
魏元景淡然道:“太後說,她原諒你了,讓你馬上去見她。”
程也安冷笑一聲,居高臨下地看着魏元景,兩腳穩穩地踩着樹幹,一邊取下手腕的紅色綢帶,纏繞花枝的根部,一邊道:“讓一個奴婢來就行了,派你來幹嗎?威風八面的大将軍不适合幹傳話的活兒。”
聽出了程也安話裏的揶揄,魏元景沒有說話。
打了個結,程也安從樹幹上跳下來。
帶來一陣風,以及一股石榴花香,花束的綢帶飛起,是濃烈的紅,像灑在空中的敵人脖頸間的熱血。綢帶觸到魏元景的臉頰,魏元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程也安立穩了,皺眉不悅地看了眼魏元景:“我跳下來,倒不至于摔倒砸到你,殿下金貴之軀倒真是小心。”
魏元景沒辯駁,只道:“郡主誤會了。太後還在等你。”
程也安笑着看魏元景:“急什麽?”石榴花枝毫不客氣地打在魏元景身上,魏元景一動不動,沒有躲開,“我聽說殿下在北境赫赫戰功,百姓敬仰,被稱為北境的守門神。那我倒要看看,殿下有多厲害?!”
話音剛落,程也安把石榴花枝抛給月兒,一拳擊向魏元景側臉,眼眸微動,魏元景往後一躲,一手拉着程也安的手腕将其甩開。
兩人便在這花圃裏過招。
月兒接住花束,看着程也安,有點擔心程也安惹禍,卻又不敢說什麽。
十招內,程也安被魏元景掐着脖子按到樹上,程也安怒氣沖沖地瞪着魏元景,那眼神裏似乎還有一瞬的委屈。
魏元景錯愕了一下。
手上是細膩肌膚的觸感,魏元景這才意識到不對,自己一時過招沒有注意那麽多,軍隊對練,都是男子,他皆是如此毫不退讓。
可如今不是在北境了,是在京都。
魏元景連忙松手,從容的語氣裏出現一絲微不可查的慌亂,他連忙退後道:“抱歉。”
“郡主!”月兒趕過來。
程也安冷冷盯着魏元景,脖間還有魏元景手掌的餘溫,其他女子會因為肌膚之親而羞澀恐慌,他只覺得屈辱。
他心裏滿是不服氣不甘心,因為魏元景,也因為其他種種,程也安咬牙道:“抱歉?你抱什麽歉?你既贏了,不需要裝什麽僞善,在京都,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
“走!”程也安喝一聲,月兒忙快步跟上程也安。
吳通吃驚地看着程也安的背影,握拳生氣道:“他出手他還有理了?林将軍說的對,這庭安郡主真是霸道野蠻,就該繞着他走!”
魏元景卻靜靜地看着程也安的背影,那一襲紅裙像一把染血的刀,鋒利奪目,足夠提醒他京都之路難行。
魏元景靜默無語。
他如今的确是個僞善的人了,三分本性猶在,七分靠僞裝,十年前一禍起,他就再也不能倚着本性行事了。
壽康宮,太後正獨自欣喜。
這幾天她看出來了,魏元景是個好孩子,脾氣好性子穩,程也安性子沖,一柔一剛,這不剛剛好嗎?
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般配!現下正好給他們一個見面的機會。世間情愛大都因色起意,男子更不例外,程也安的美貌在京都是數一數二的,那魏元景這孩子見了,也不會不喜歡吧?
見平容走過來,太後忙問道:“怎麽樣?他們說上話了嗎?”
平容面露難色道:“太後,他們打起來了!”
啊!太後肩膀一塌,只覺得頭又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