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小娃娃滿了四歲之後,葉芳愉便開始着手給他準備武藝師傅。
往慈寧宮将此事一說,太皇太後少見的猶豫踟躇,撚着佛珠沉吟了半晌,最後吐出一句:“未免……太早了些?”
葉芳愉恭謹地回道:“不早的。據臣妾所知,宗室裏的那些小阿哥們,也多是從三、四歲的時候開始啓蒙,先從紮馬步開始,用兩三年時間打下基礎,身體愈發康健不說,等到六歲去了騎射場,也不至于手腳無力,上不去馬,拉不動弓,惹人笑話。”
許是被“身體康健”幾個字說服,太皇太後終于首肯,從侍衛所撥了兩個身手俱佳的侍衛,帶着保清,每日都要在演武場待上兩個時辰。
其中講解各類兵器要花上兩刻鐘,研讀兵法兩刻鐘,蹲馬步半個時辰。剩下最後一個時辰,則是講解布庫的規則玩法,并且輪番與保清實戰“交手”。
——說是交手,看上去更像是在與保清玩鬧。
某日,葉芳愉從內務府回來,因着心血來潮,特意繞彎去了一趟演武場,遠遠就看見保清笑眯眯地撲在一個身穿黃馬褂的侍衛身上。
侍衛平躺在演武場的訓練臺上,小娃娃就像只小烏龜坐飛機。
漲紅着一張小肉臉,手腳使勁撲騰,都沒能觸碰到侍衛的身體,反而被侍衛擡手高高舉着,舉了足有幾分鐘時間,兩人才重新站起分開。
葉芳愉好奇詢問小娃娃的貼身太監張順安:“這是在做什麽呢?”
張順安斂着眉:“回娘娘,大阿哥這是在打布庫呢。”
話剛說完,訓練臺傳來幾聲叫好。
是訓練臺周圍觀看的侍衛們發出來的,他們一邊鼓掌,一邊喊着“大阿哥勇武!”
而那兩個侍衛則是默契地朝着小娃娃圍了過去,一個用扇子給他扇着涼風,一個拿着濕棉布給他擦汗,擦汗時一手捏着肉下巴,另一只手頻頻故作不經意地從小娃娃軟彈的包子面頰上劃過。
葉芳愉看完,抿了抿唇:“……”
不知作何評價。
她又站了一會兒,有人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霎那間驚詫過後,連忙過來行禮,行禮聲傳到訓練臺上,小娃娃睜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過來,笑得格外燦爛。
他推開兩個侍衛的包圍,邁着小腿噔噔噔往葉芳愉這邊跑,跑到訓練臺邊緣,看都不看就往下跳。
那訓練臺足有六七十厘米高,小娃娃跳下來以後,姿勢無比熟練地用小手撐着黃土地維持平衡,黑色靴子下驚起了一陣黃土小風,弄得衣服下擺又髒了幾分。
他無所謂地拍了拍手,見手上不夠幹淨,就往衣服上蹭了蹭,旋即像只小花貓一樣往葉芳愉這邊撲。
葉芳愉連忙側身閃過,不讓他髒兮兮的小手觸碰到自己的衣裳。
小娃娃明顯有些委屈:“額娘?”
葉芳愉伸手摸了摸他身上唯一一處幹淨的地方——便是剛剛被侍衛用棉布擦過的小臉,手感極好,忍不住變摸為捏。
小娃娃就這麽被捏得發出了兩聲滑稽的“咕叽”聲。
葉芳愉莞爾失笑,當着這麽些侍衛的面,不想現場演繹小娃娃的“新玩法”。
便收手站好,往旁邊挪了挪,才說道:“你身上都是塵土,髒兮兮的,就別往額娘身上蹭了。”
“額娘等會兒還要去一趟翊坤宮和承乾宮,若是被你弄髒了衣裳,還得回宮去換,麻煩不說,回宮的時間又要往後推推,這樣等你回去就找不到額娘了。”
小娃娃被她說得瞪大了眼睛,軟萌地問:“那我乖乖的,不摸額娘的衣裳,等下了武藝課,回到延禧宮,就能第一時間看見額娘嗎?”
葉芳愉沉吟着,搖了搖頭,“那還真說不好。”
話音剛落,小娃娃就不爽地鼓起了腮幫子,“那要怎麽樣才能讓額娘在宮裏等我呀?”
葉芳愉指了指天,“要不然你拜拜佛?”
這回輪到小娃娃無語凝噎:“……”
他忍了又忍,還是捏着衣擺小聲說道:“可是烏庫瑪嬷說了,拜佛只是為了心裏有個依托,這世間所有的事情,最後還是逃不過‘事在人為’幾個字。”
葉芳愉微詫:“你記得這麽牢呢?”
小娃娃點頭,不自覺挺直了腰板,“那是,我可是額娘的小……”
只說到“小”字,就似想起來什麽一般,偷偷把“寶貝”二字咽了回去,改成了,“我可是很聰明的!”
葉芳愉身邊的宮人全都齊齊笑了。
另一邊的侍衛們有些不明所以。
葉芳愉笑得也有些無奈,小娃娃自滿了四歲之後就苦心經營“大孩子”人設,在外的時候不敢求親親求抱抱了,私下裏卻依舊管自己叫“額娘的小寶貝”。
還美其名曰這是他與額娘之間“甜蜜的小約定”。
說什麽“白日裏他要做弟弟妹妹們成熟穩重的大哥哥,到了晚上才能重新做回額娘的親親小寶貝、小疙瘩、小心肝、小坎肩、小開心果、夏日裏的小冰鑒,冬天裏的小湯婆子……”
……後面那些詞也不知是從哪裏學來的。
*
從演武場出來,葉芳愉乘着轎辇,徑直去了承乾宮。
彼時已是三月,冰消雪融,春意漸暖,紫禁城的風帶着清爽,陽光都有了溫度。
承乾宮前有宮人跪在地上擦拭青石板磚,看見葉芳愉的轎辇過來,連忙起身讓開。
門口監視的宮女遙遙望了兩眼,收回目光急匆匆往裏頭奔去。
葉芳愉下了轎辇,進入承乾宮時,裏頭院子裏已然跪了一地的宮人,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開口請安時說的是:“奴婢/奴才們見過庶妃娘娘。”
——自葉芳愉享了妃位待遇,又得太皇太後懿旨協掌宮權後,紫禁城的宮人就默默改了對她的稱呼,一般喊做“那拉娘娘”。而無人敢當着她的面直呼“庶妃”二字。
聞言,葉芳愉腳下步伐一頓,身後紫鵑面上忽然閃過幾分怒氣。
正欲開口,就見娘娘面無表情地朝那些個宮人看了一眼,沒多說什麽,扭頭就邁上了正殿的臺階。
紫鵑也只得瞪了那些宮人一眼後,匆匆跟上。
正殿中,佟妃身着嬌俏的粉色旗裝,正襟危坐在上首位置,見葉芳愉進來,揚唇淺笑,“那拉姐姐來了。”
沒有故作親昵地起身相迎,也沒有大度地擺手免禮。
看她那穩穩坐着的架勢,竟是在等着葉芳愉給她行禮一般。
葉芳愉精致的眉眼微微閃了閃,暗自猜想了一番佟妃的用意,最後确認下來,無非是為了故意膈應她。
葉芳愉笑了笑,沒有同她計較,微微屈膝,朝她行了個萬福禮,不過是短萬福的那種,無需等佟妃叫起,她便已經直起膝蓋了。【1】
佟妃張了一半的唇只得重新閉上。
又想招呼葉芳愉就坐,誰知還不等她開口,葉芳愉就施施然地在她左手邊坐下了,面上雲淡風輕,且儀态萬千,纖細如蔥段的手指捏着茶托,輕輕把桌上的茶盞端起。
青花白瓷制成的茶盞,在她手中,竟襯得她手指愈發瑩白如雪,晃眼的亮。
叫人不自覺……就從心地生起了一股沒來由的危機感。
佟妃瑰麗的面頰上浮現幾分微怒,右手緊緊抓在椅子把手上,指尖都捏白了。
顯然,養氣功夫還不太到家。
葉芳愉在心裏搖搖頭,下了評價。
她手裏還端着茶盞,掀開蓋子,微微晃了兩圈,聞了幾口清新淡雅的茶香後,沒飲,直接又放回了桌子上。
旋即看向佟妃:“不知佟妃妹妹着人請本宮過來,是為的何事?”
佟妃默了默,忽而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她清咳兩聲,“我,本宮是想問,這承乾宮的東西兩座側殿,還有後院正殿,那拉姐姐預備何時着人修繕?”
竟是為的這事?
來之前,葉芳愉還以為是伺候的宮人出了什麽纰漏呢。
她斂下眉眼,語氣淡淡地說道:“前朝因削藩之事,國庫吃緊,前兒太皇太後還尋了本宮過去,道是要削減後宮用度,減免所有不必要的開銷。”
“按理來說,明年才是大選,所以接下來這大半年多的時間裏,各宮都是不添新人的,是以各宮的側殿後殿,都無需如何修繕才是。昨兒鈕祜祿妹妹特意遣人來與本宮說了此事,還道若是前朝後宮有需要,她願從此以後,每年自減一半年俸,捐入國庫。”
“怎地到了佟妹妹這兒就……”她微微蹙緊了眉,似是陷入了為難之中。
須臾,又驟然放松下來,擡頭笑着對佟妃說道:“不過若是承乾宮當真有需要,也無不可,待本宮明兒去慈寧宮的時候,自會為妹妹……”
還沒說完,就被佟妃急急打斷了,“不,不需要。”
她面色很不自然,紅裏透着幾分青白,像是想要動怒,卻又不得不忍着,還得努力作出大度的姿态,“本宮方才的話其實還沒說完。”
“是姐姐太心急,從而有些誤會。”
“本宮是想說,若是姐姐這兒暫時還沒有着人修繕的計劃,那當然是最好;若是已經着人開始安排了,還需得勞累姐姐及時叫停。”
“這……皇上在前朝為政事心焦,本宮身為皇上的表妹,自然也是想出一份心意的。”
葉芳愉抿起唇,露出一抹淺淺的笑,笑意雖不達眼底,但看上去依舊親和如從前,她緩緩開口,贊了一句,“妹妹果真蕙質蘭心。”
佟妃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轉而又說道:“方才聽姐姐說起國庫吃緊,鈕祜祿姐姐自願減少一半年俸?”
“只是一半,多少有些杯水車薪。不如這樣,本宮多捐一些,就一年的年俸吧,也就是三百兩……三百兩不太好聽,本宮就再湊個整,出五百兩吧。”
她說得倒是痛快,卻不知消息傳到後宮,又會引發怎樣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