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獨特、唯一
10.獨特、唯一
遠方的島嶼逐漸顯露,熟悉的獸叫鳥鳴也随之鑽入耳中。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如今回看這普通僻靜的孤島,竟是格外親切安心。
在翹首期盼的綠意盎然擡眼可見後,瀾禮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下,這才有心思把目光投向冒險去往人類居所,孤身救他的朋友身上。
人魚害怕人類。他知道。
人類想要獵捕人魚。他也知道。
而這番冒險進入人類領地找尋拯救他的行為,他更清楚後果。
無異于羊入虎口,自取滅亡。
于是在遠離危險,即将抵達安全的彼岸之前,他說:“你為我冒險了。”
他不曾問對方為什麽知道,畢竟他橫渡大海不曾遮擋,隔海仰望飛翔的水下生物自然能在對方于岸邊久等不到困惑之際,以目睹者身份為之解答。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的朋友,為救他冒了生命危險。
他銘記,更感恩。
“我以為你會生氣。”任渝停下前行,于碧波蕩漾前垂首輕言。
“什麽?”
“從前我好奇探頭不慎被人類發現招致追殺數裏時,前些日子夜晚跑到人類居地找尋故友時,再到之前我決定離群索居……我做危險的事情,我的夥伴們總會生氣。”
任渝盯着他道:“但我能感覺到你并沒有生氣,你沒有憤怒的情緒。”
他歪着頭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是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麽朋友明明沒有生氣,卻一直低着頭不與他說話。
“我不該生氣。我是你不顧安危冒着危險拯救而回,我是你努力的享有者,我沒有資格批判你的付出。”瀾禮仰望他說,“我只是剛死裏逃生,有些沒緩過神。”
小小的身體趴在手掌之中微微發抖,腦袋蔫耷耷地垂着,看着便是一副吓慘了的虛弱模樣。但那望來的目光卻是晶亮,滿是感激。
任渝湊近他,道:“我沒幫上什麽忙。你能逃出來皆源自那位善人的幫助與幸運之神的眷顧,與我關系不大。”
他沒有做什麽,不過是尋求幫助。現今得以脫險皆來自那位不知姓名的人類的善意,而從頭至尾除了等待祈禱外毫無任何行動的他,實在與此關系不大。
毛毛蟲沒說話。作為獲救者,因誰獲救他自然清楚。那冒着危險向敵人懇求而讓他得以脫困的舉動在其中起着如何至關重要無可替代的作用,他也比誰都明白。
既心如明鏡,也便無需争個對錯。
于是他道:“天亮了,任渝。我想看星空。”
*
失了夜色保護,日光之下的海面一覽無餘,輕易便能将探頭生物的位置暴露無遺。但智慧廣博的海神自誕生起便料想到了這一刻,早早為它的孩子們準備了安全的避難所。
瀾禮躲在任渝随手抓來的,随着海浪漂至眼前的玻璃瓶裏,看着他的朋友于海水之下遨游。發光的海洋生物不遠不近跟着,将他包圍在一片水下光芒當中,身上魚鱗随之折射着光點與波紋,于水波中閃爍。
任渝注意到他的視線,于一處珊瑚礁前停下,偏頭看來。
瀾禮看着朋友輕輕吐出一串一串的泡泡,眸光隔着瓶子與他對上,不知怎的便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錯覺。慌忙移開視線竭力仰頭盯着上方,假裝被那份璀璨獨特吸引,正一心一意于深海之下仰望夜空。
任渝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能夠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夾雜着點點流動光點,像夜晚閃爍的繁星,亦像黑翅上的銀色光斑。
頓了片刻,他道:“這樣的美麗,讓我想起了你的母親。”
母親麽……
任渝瞧着瓶外繁榮蓬勃的海洋生态系統中的一節,仔細将它與記憶中擋在石縫前的脆弱身影進行對比,終是未能發現其中的相同之處,複又将目光放回握着瓶子護着他安危的那藍色身影之上。
若說美麗,比起浩瀚星海與久遠的模糊身影,他面前的這個生于海洋的海神寵兒,或許更适合這能讓人驚嘆愉悅的形容。
周遭生物似也為這樣瑰麗的存在驚嘆,游動搖擺着欲靠近,四周亮光随着光源遠離而驟然黯淡,漆黑一片的玻璃內随之映出裏面的景象。
層層疊疊的綠葉之上,趴着一只毛毛蟲。
一節又一節與葉子同色的肥胖身體組織成一個醜陋的,蚯蚓般的長條蟲,随着探頭露出兩排芝麻粒般黑點狀的眼睛……
瀾禮猛地別開眼,不敢細看。
他很厭惡這般醜陋的自己,像黏在鳥羽上的糞便,人類倒入海洋的垃圾,惡心又讨嫌。
擺脫不掉的醜陋身軀不禁讓他由衷懷疑,這樣的血肉真的會有長成蝴蝶的一天嗎?
他的母親——如果那只死于海浪的蝴蝶真的是他母親的話——那般脆弱堅強,妍麗迷人,而與之毫無相似之處的他,真的能如他的朋友所說,擁有那樣絢麗輕盈的外形嗎?
本堅信不疑,如今在看清現實後,他突然不确定了。
任渝曾信誓旦旦地同他說,每一條毛毛蟲都會慢慢長大結繭,待破繭成蝶便會獲得新生,擁有屬于自己的翅膀,長成獨一無二的漂亮蝴蝶。
那曾是朋友欣喜萬分同他分享的将來,也曾是他對未來的唯一期盼。
可如今……
瀾禮深深低下頭,盡力将數條足往裏縮,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難以入眼。
如今的他已分不清那是朋友勸他活下去的善意謊言,還是他不願接受事實将一切改變寄托于莫須有可能之上的自欺欺人。
于是他選擇閉眼逃避。
自己信以為真的真理,在這樣的殘酷現實前,是那麽不堪一擊而又諷刺可笑。
久未等到回複,任渝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低頭看去,微弱光亮照手中玻璃瓶,那趴于葉上眼中盛滿星河的小小腦袋也耷拉下去,蜷縮成一團,看起來格外可憐無助。
于是他将瓶子擡至面前,問裏面的生物:“你在煩惱什麽呢,我的朋友?”
那小小的綠色的一團動了動,還未張開又緊緊蜷縮回去。悶悶的聲音從中傳出,即便隔着厚厚的玻璃屏障,也聽出其中的沮喪哀傷:
“你曾對多少人說過這般善意的謊言?”
“什麽?”
“你曾對多少意圖輕生的生靈勾勒過不可能的夢幻将來,借以鼓勵他活下去?就像你說毛毛蟲會長成蝴蝶那樣的夢幻又荒誕的謊話。”他撐着肥胖的身軀,仰着腦袋繼續道,“如今看着這樣的我,你還能說出那樣的善意謊言,并堅信那樣的可能嗎?”
瓶子水流的撞擊下微微晃動,這細微的抖動于瓶內的小生物而言無異于地動山搖。可即便如此,瀾禮仍舊艱難地挺起前半身,情緒異常激動地崩潰質問。
任渝瞧着他小小的格外脆弱的朋友,試圖用自己那并不高深的認知去理解對方的崩潰之因。
可美麗與醜陋本就是兩個相反極端,毫無交接之處,也自然做不到切身體會。
于是他只能遵從內心将一切道明,借以安撫朋友崩塌的情緒。
“因為我見證過破繭成蝶。”他說。
“我見過你口中的‘不可能’,那是很好很好的未來。因為我見過,所以我堅信,并将它告知,鼓勵你奔赴那樣美好的未來。”
任渝真誠訴說着,光亮下的雙眼坦然而誠懇。那是一雙漂亮得令人心軟不忍責備的雙眸,像極了最為喜愛的,海神捧于心口不忍其碎裂的藍色琉璃珠。
“瀾禮,我的朋友,請相信我。”人魚說,“你的朋友任渝,永不欺騙你。”
海神賦予的,獨屬于自己的稱呼。連同他們的名字,是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除此之外無論深海還是陸地,都無人知曉。
但這份獨特的意義,“當事蟲”瀾禮并不知曉。他只是稍稍張開了團起的肥球,聲音依舊沉悶:“可這美麗前的等待未免也太長了些。”
任渝知道他這是在為自己不符大多生靈認知的不堪外形而悶悶不樂。
“怎麽會。”
“你是那樣獨特。”
任渝的手指輕輕敲了敲玻璃,長着魚鱗的皮膚接觸到玻璃材質,發出細微的,小小的“咚咚”聲。
“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小肥啾,可可愛愛的,請注意這并不是陰陽怪氣,而是由衷的誇贊。”任渝這般說道。
手上的動作配合着柔和的語調,在這寂靜之海下有着意料之外的安撫作用。
瀾禮于是擡頭望去,撞入一雙溫柔翦眸中,澈淨明通,其中包含着無盡柔和與親切,足以擊潰一切惶恐不安卑微膽怯。
而被瞳眸包裹其中的小小的醜陋家夥,在這片令人安心的藍色海洋中,竟體會不到半分慌張害怕。
瀾禮突然發現,自遇到對方起,他其實就已經得到了神明的眷顧。
惶恐,不安,膽小,自卑……這是自出世便與他相随,擺脫不掉的東西。生而醜陋的他艱難掙紮,狼狽求生,從不敢奢想神明降臨帶他逃離深淵。
可仔細回想,他向天拜求的救贖、四處躲避之時渴望的安全之所,皆已實現。甚至是那不敢貪婪奢求的,不因外貌而厭棄的朋友,也始終與之伴随。
回頭望去,那不敢奢想的所有,皆已成了得以實現的過去。
他甚至比所謂海神眷顧者,更像那個備受寵愛的幸運兒。
“瀾禮。”
瀾禮神游之際,聽到一道熟悉而溫和的聲音伴着水聲,穿過厚厚屏障,帶着溫暖的安撫于光點閃爍的前方響起。
“你的朋友任渝,永遠不會覺得你獨特不同。你很正常,終會迎來屬于你的綻放,在此之前,請不要輕易看清自己。”
話落的一瞬間,眼前旋轉的光點逐漸減慢,緩慢靠近變得清晰。瀾禮在那似幻若真的光亮中,仿佛看到了陽光下蝴蝶翅膀的脈絡。一只又一只,撲扇着翅膀靠近,帶着熒光飛翔而來,勾起了他深埋骨血的喜愛與向往。
而在那令人目不暇接的輕盈飄逸之後,是一雙溫柔含笑的藍色瞳眸。
那是這一片眼花缭亂的蝶翅中,獨特的唯一。即便隔着模糊晃眼的光暈,也依舊能夠輕易将其捕捉。
見他望來,那雙含笑眸子彎了彎,眼睛裏的光澄澈而晃眼,像神話中悲憫蒼生的神明。
神明開口,隔着虛無輕聲喚他:
“我的朋友,瀾禮,未來驕傲的你在呼喚你,鼓勵你,你聽到了嗎?”
瀾禮沒有回答,此時此刻他已分不清那是自己眩暈後的幻覺,還是來自朋友真實的話語。
迷迷糊糊間,他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海底真好啊,不用祭祀就可以看到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