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報複人類?
8.報複人類?
珍珠項鏈确實是個替代黃金的好選擇。
可遺憾的是瀾禮不能下水,而他想避着任渝制作項鏈,便必然不能拜托他拾撿珍珠。那麽珍珠的來源便成了問題。
“我的朋友,不要悲觀。”飛鳥于一側以喙梳羽,對面朝大海犯愁的他道,“我們去沙灘上瞧瞧,那裏常有貝殼被海浪帶至岸上,無法返回大海。在腐爛的殼下,也許藏着未被發現的驚喜。”
這座離岸海島另一側,是一片金沙堆積的沙灘地。那是與礁石覆蓋的這裏截然不同的平坦開闊之地。
飛鳥銜葉而至,于沙灘裏尋覓翻找,在破碎腐爛的貝殼與沙礫的掩蓋之下,找到了幾粒未被海水帶走的珍珠。
瀾禮不知什麽樣的珍珠最有價值,也分不出品種與好壞,只把它們聚攏至一處,以樹葉将這幾粒來之不易的東西層層包裹,小心保存。
可要做一串珍珠項鏈,這麽幾顆顯然不夠。
他将這珍貴的原材料小心藏于海水無法抵達的石縫,趴在上方,思考着還能去哪裏找尋珍珠。
幾聲鳥啼于上方響起,他下意識躲進旁邊葉下,小心探頭警惕打量。
“別害怕朋友,是我的夥伴。”飛鳥展翅飛入鳥群,扇着翅膀對他道,“我們約好要去人類居所轉一圈,給那些可惡的家夥們一點小小的教訓。”
“比如給他們的帽子上來些排洩物或者往他們的窗戶上丢些泥巴。”一只同樣白羽長翅的鳥說,“他們打死了我們太多夥伴,以獵槍、弓箭甚至彈弓。我們總該為那些死于他們之手的同伴做點什麽。”
“要同我們一起去嗎?那是一個非常痛快的報複方式。”飛鳥發出邀請。
周遭朋友對人類的厭惡恐懼深深影響着瀾禮,致使他格外懼怕人類。可相同的,他也對那并不了解的敵人十分好奇。
他很想知道他們一直害怕躲避着的,到底是怎樣恐怖的家夥。也想知道對生物犯下滔天罪孽的人類,究竟長着怎樣的惡魔之貌。
于是瀾禮小心試探:“我的加入會給你們添麻煩嗎?這個行動……安全嗎?”
“當然不會,你這般瘦小毫無分量,根本不會影響我飛翔的速度。”飛鳥說,“并且我們偷襲過他們很多次,從未失敗。看着他們指着我們跳腳謾罵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真的相當振奮人心——雖然我們不是人,但确實十分解氣。”
聽起來确實是個相當不錯的發洩方式。
于是瀾禮欣然同意,與飛鳥一道離開海島,參與了蟲生中第一次報複人類的行動。
雖然這個行動中他從頭至尾不曾出手,也無法幫助鳥群什麽,但作為目睹全程的見證者,他已是十分解氣痛快。
連帶着海岸邊那以往于他而言萬分危險的洶湧浪潮,此刻看來都親切了幾分。
“嘭——”
一聲槍響響徹蒼穹。
并肩飛翔的鳥群中,一只白鳥毫無預兆遭受襲擊自空跌落,染血的身軀伴随着生機流失砸入土地,粉身碎骨。
“First Blood!”(第一只)
發上沾着鳥類排洩物的棕發男人閉着左眼,透過瞄準鏡将槍口對準受到槍響四散而開的鳥群,眼神憤怒而銳利。
“Dead bird, look at me shooting you in one go!”(該死的鳥,看老子不一槍崩了你!)
突如其來的射擊驚動回途的鳥群,他們拼命揮動翅膀各自奔逃,急迫想遠離這危險之地。
而早已發怒的獵人顯然不會就此放過他們。
槍彈推進槍膛,他瞄準受到驚吓慌不擇路的一只落單鳥,再次扣下扳機。
“嘭——”
又是一聲響,一擊即中。
“Double Kill!”(第二只死鳥)
高大的建築冰冷堅硬,不似島上樹木枝葉繁茂遮擋襲擊,四散的鳥群被牆壁窗戶拒之于外,無處可躲;相隔數裏的小島與他們隔着一望無垠的海面,無處可避。
即便如此,發燙的槍口也不會因他們的恐懼而冷卻。
“嘭——”
“Triple Kill!”(第三只)
……
他不愧為以此為生的獵人,這般槍法精準,彈無虛發。
“Beautiful!”(完美!)
他吹了吹冒煙的槍口,随意撿了幾只落于身側羽翼微顫的鳥兒,将獵槍抗于肩頭,悠哉游哉往回走。
而他身後延伸至海面的幾百米,零零碎碎散落着染血羽毛與半死鳥雀,于煙塵沙土中顫抖遙望巢穴方向。
可此刻的他們已經中彈,再無力展開翺翔的翅膀飛往思念的庇護所,只能隔着濤濤海水仰望僥幸逃脫的夥伴背影,祝願對方回到遙遠的彼岸。
生于長空,長于烈日,翺翔于風。①曾那般自由鮮活的生靈,如今只能懷着無盡遺憾悲傷,從烏拉諾斯的懷抱墜入哈迪斯的統治之地,再不能振翅翺翔。
深入虎穴惹怒獵食者的代價,便是自此永墜黑暗。
*
晚風吹熱浪,揉碎海中月。
輪船靠岸停,旅客于夜深之時于此落地。遠行歸家的游子拖着行囊步履匆匆往家趕,而于此停靠等待明日另一艘輪船到達的船客則會一邊于街上慢行,一邊對比着街邊旅館思索着于何家暫住。
待人三三兩兩走光,任渝貼靠在輪船與舷梯的陰影處,慢慢浮出水面,睜着一雙眼睛于夜色下找尋什麽。
待看到那奮力冒出頭,畏畏縮縮不敢跳的熟悉身影,當即眼前一亮。
害怕的神情一掃而空,未來及如何,又被擔憂所覆蓋。
夜色下一紅色光點明明滅滅,伴随着吞雲吐霧于任渝頭上閃爍。
可他恍若未覺,半潛入海中,只露出一雙眼睛于海平面之上,定定盯着某個方向,努力思索該當如何。
等到丈夫的妻子挽着對方的手于岸側走過,在那歡欣雀躍的交談聲中,黑衣黑帽的男人将手伸入一側口袋。随着他翻找的動作,長長的外套自然張開,正巧擋住水中的半顆腦袋。
待那夫妻走遠,周遭恢複寂靜,男人轉頭觀察了下四周,待确認四下無人,方才慢慢蹲下身。
随着手往地上一摁,抽了一半的煙便跟着熄滅。唯一遮擋視線的紅色光點消失,那不知名生物眼中的街邊燈火便更加璀璨奪目。
當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喂。”他的聲音出現的突然,卻無半分見到異樣生物的恐懼與驚吓,反而帶着一絲初次相見的和善輕柔。
可這般挨的極近,又是身為人魚所懼怕的人類所發出,顯然足以将生性懼怕他們的任渝吓得躲入海中。
方才還探出水面的腦袋眨眼于眼前消失,比火燒屁股還要迅捷。
見目的達到,男人抹了把甩至面門的海水,握住面前欄杆起身,餘光往下一瞥,又彎腰拍打沾水衣擺。而在他動作間,那只有一面之緣的不明生物也從始至終不曾露面,好似極其懼怕人類。
倒也好。
他看了眼除了粼粼波光外再無一物的水面,轉身往遠處一家旅館行去。
方行幾步,忽聽身後水聲嘩啦,好似有什麽破水而出。
轉身望去,卻見那不明生物不僅去而複返,甚至還膽大到敢把頭露出來。雖說因害怕警惕而隔得遠了些,卻也依舊能伸手夠到。
這般不知死活,也虧得船已停靠許久,船客皆散四下無人。否則被人看到這異類長相,十有八九被當作什麽新物種捕撈了去,各種研究。
真是不聽勸啊……
他深深嘆氣,折返回去,與對方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确保不會吓到他,也确保他能聽到。
“雖然我不知道你叫什麽,但我想你應該不是人類。”
他眼睛往下一掃,看到了水下來不及遮掩的,長着魚鱗的手臂:“畢竟人類,可沒有魚類那般的魚鱗。”
“所以聽我一句忠告,躲起來吧。這裏人來人往,保不準什麽時候你就會被發現,到那時你可就再也無法遨游海洋了。”
畢竟這裏是連同性戀都被定義為罪孽的地方,連人都不一定是人,更何況這本就不為同類的異種。
那是即使是身為同類的他,都不敢去猜測的惡念。
黑暗給了人魚一絲安全感,萬籁俱寂的岸邊也讓他少了些不安。
任渝仰頭看着面前這個背光而站的、将他擋在身前的、可能懷着從未得見的善意的人類,又低頭瞧了瞧自己。
如這人所說,即便魚尾被藏在水下,并且有着和人類略微相似的面容與上半身,可那奇怪的發色與瞳色、臉上的鱗片、尖利的牙齒與手上的魚鱗肉膜,都是他異于人類并且無可更改的事實。
他當然懼怕。或者說人魚一族沒有不懼怕人類的——不論那人是好是壞,他們都避之不及。畢竟沒有一條魚願意以自己的命,去賭那素昧平生且微小可憐的善意。
可……他別無選擇了……
他沒有腿,爬不上岸,只能賭面前這人心存善意。
畢竟……他方才也沒有同以往其他所見的人類那般,握着漁叉滿目兇光對着他喊打喊殺,不是嗎?
嘩啦水聲中,男人垂眸看他。
碧波因黑夜而無法看清顏色,濃稠如墨。水下身軀掩在墨下無法窺見分毫,只餘一顆露出水面的腦袋,滿目期盼地仰望着他。
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奇異長相,那麽陌生,卻又那麽熟悉。
似乎在某日拜見哪位伯爵時,在那富麗堂皇的城堡之內,在那旁人無法窺探的隐秘之處,他也曾見過與之相同的存在。
燭火徹夜照亮着那地下之室,滿室光芒只為那頭戴輕紗之物存在。可即便奉于高臺,金光圍繞,它也依舊不曾動容。
踏着樓梯行至高臺前,那位伯爵頗為紳士地彎腰行了一禮,方才極為小心地揭開面紗,沖白紗之下的冷酷面容露出一個瘋狂的癡戀微笑。像變态的惡魔囚禁自由的靈魂,即便明知對方不願也不打算打開關押的鐵籠,更像極度喜歡卻不曾擁有的瘋子因太過嫉妒而生出的意圖摧毀一切般的惡意——一種讓人只是設想都害怕得顫栗的恐懼。
可這不幸被變态喜歡的無辜倒黴者,又是什麽呢?
他順着那癡狂的視線望去,看見了一顆頭顱。
一顆雙目緊閉,發白僵硬的,沒有身軀的頭顱。
被砍斷的脖子以下是空無一物的光滑臺面,無法睜眼,也無法反抗,就那般被人毫無生機地擱置在銀制高臺上,而這一切只源于那人的惡趣味。
真是悲慘的異種。
“尊貴的客人。瞧見這面色如生的頭顱,您還會保持着可笑的固執,認為世上不存在人魚嗎?”
對方看似用了尊稱,可男人仍能感受到其中那份難以掩飾的輕蔑不屑。
他又轉回頭,看向那位可憐的被囚者。
他,或者說是“它”。就那麽孤零零地被安放于這囚室之中,不再鮮活,不再明媚,反而格外死板僵硬——畢竟他已經從一條自由的生命,變成一顆毫無生機的頭顱了。
“真是美麗的生物,這讓我不禁為我先前的無知而感到羞愧。”他摘下禮帽壓于胸前,稍稍彎腰,态度極盡歉意與卑微,“我想寬容的您會原諒我的無知冒犯。畢竟在這一刻,我的眼中您的廣博學識幾乎與上帝的聖潔光輝媲美,而上帝總是格外憐憫仁慈。”
“當然!”那位傲慢的伯爵頗為自滿地仰首挺胸從他謙卑的身旁走過,好似極其享受他人因此而産生的贊美與順從,“雖然無知者在看清真實前的固執模樣十分愚蠢,但作為好奇并投資此項研究的投資者之一,能讓更多人見到這樣美麗神奇的生物,同我們一樣好奇欣賞它們的特別與美麗,于我們而言也是一件十分高興的事。”
他說着“高興”,可話中那股似有若無的輕蔑不屑卻早已深入骨髓,似乎在他們這些達官貴人眼中,身份低等的下等人本就該對着他們俯首稱臣。而他現在将人帶到這裏,又大方展示了自己的私藏,這個行為便更該讓對方深感榮幸感恩戴德,恨不得卑躬屈膝才是。
但他也并未說什麽,只是輕飄飄繞過他往外走。就好像只是突然興起想得到崇拜的眼神與贊美,又碰巧有人登門拜訪,從而起了炫耀的心思。也不管這人對此了不了解知不知情願不願意傾聽,便自然而然地一路交談将人引到這裏,在對方以局限的認知反駁存在的可能時,直接以親眼所見擊潰一切否定。
可卻沒有等來一句豔羨。除了對自己的錯誤認知導致的冒犯致歉外,不曾說出一句贊美這藏品或欣賞他品味的話語。
這種感覺怎麽說,就好像一只孔雀正為自己漂亮的尾巴自得時,碰巧面前有人經過,急于顯擺自己的美麗,得到的卻是那人對世上有這種美麗的驚訝。除此之外甚至連恭維都沒有。毫無新意,甚至有些乏味。
男人見多了各人樣貌各式嘴臉,對伯爵的不滿心知肚明。可他也并未假意恭維捧場,畢竟他只是一個旅行者,下一場不知國度的旅途即将啓程,犯不着為了巴結讨好而違心誇贊。
于是他沉默地跟在伯爵身後,二人腳步一前一後,始終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直到身後室門關閉,滿室燭火被陰暗廊道取代,無身頭骨與他們相隔兩處,他方才如釋重負般的呼出一口氣。
就好像與那美麗的藏品多呆一刻都令他不适,促使他逃離。
而這一異樣,大步行于前頭的物主毫無所覺。
就如炫耀象牙筷的富人為別人的不懂欣賞而不滿,卻不知對方只是難以接受他剝奪美麗的行為——思想不同,自然沒有相談的興趣。
後來,旅行家又去往了許多國度,見識了世界萬千與各地風土人情,那噩夢般的一幕也随着一次次遠行而封存于記憶深處,被各地風景掩埋于下。
偶爾靠着護欄觀賞着船側群鳥自窗過游魚海下游時,在那陣陣浪聲中,他也會懷疑那次拜訪所見的一切,是否只是睡深時的一場夢。
但他又不太相信那是一場夢。畢竟它是那麽奇異罕見,那份美麗的震撼即便隔着時間長河與斑駁記憶,也能毫不停歇勢如破竹般将堆于其上的絢麗碎片沖開,以最原始真實的凄美震撼颠覆他對美的認知,從而占據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已經超脫了人類想象與認知的美麗,比起天馬行空的幻想,他更願意相信它真的存在。
畢竟大海如此廣袤而生機勃勃,為什麽就沒有一種智慧生物存在呢?
而現在,眼前這個與記憶中長相極為相似的藍色生物,更是讓他确定了心中猜測。
“你好,善良的陌生人。”
人魚聲音輕柔,混着海浪,将他飄遠的思緒拉回。男人奇異于這種生物竟通人語。
他輕輕望着他,靜靜等待接下來的話語。
“您能幫我個忙嗎?幫我救救我的朋友,他現在很危險。”任渝盡量放輕聲音,卑微懇求,“懇請您救救他。”
“漂亮的生靈,我想你高估了我的能力。”男人沉默一瞬,移開視線,卻還是将殘忍的事實道明,“我沒有辦法從那麽多人手中救出你的同類。畢竟你們的存在那般罕見。”
“不。”任渝搖頭,眼中滿是懇切,“他不是同我一般的異類。他是一條很常見的毛毛蟲,就躲在方才身穿棕色外衣的男人頭上的帽沿裏。”
男人沉默低着頭,眼中光線晦暗不明,似乎不為所動。
任渝有些焦急,忙道:“作為回報,我願意獻上我所擁有的全部財富。”
男人垂眼掃了眼放至岸邊的金色手環。雖做工粗糙毫無美感,但瞧那金燦燦的顏色,想來大概率是黃金所制。
他又将目光放回海中生物身上,對方正毫無所覺地脫下另一只手環,将手放置脖間。
未等任渝取下脖上金圈,男人撐着膝蓋慢慢起身,挺直脊背居高臨下俯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