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什麽罪魁禍首。
雲婷沒聽明白, 眉還挑着,眼已經朝舒以情瞥去。
舒以情沒什麽表情, 當自己是被拖下水的,沾過水的抹布往桌上一丢,雙手便插到圍裙兜裏,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态。
雲婷只好伸手去撿,拿着擦了桌子,一邊對沈霏微說:“喊十一出來吃飯。”
沈霏微不情不願,實在不清楚阮十一生的哪門子悶氣, 被吓慌的人明明是她。
她往卧室挪了幾步, 聲音放得輕悠悠,裝作不甚在意, 說:“一點不餓嗎,給你喂到嘴邊要不要?”
背身坐在窗前的人這才動身,摘下耳機噠啦聲放在桌上, 是肯出卧室門了, 卻還是不吭聲, 緘默得有如年幼年。
所以在車上時,這人一定是聽見了聲音的,只是不肯應聲。
沈霏微轉身就走,倒不是心煩,只是覺得, 阮十一可能真的會等她喂到嘴邊。
那邊, 雲婷已經盛好菜, 坐下說:“下午你們早點出來, 林曳會提前半個小時到琴良橋。”
“有事?”沈霏微拉開椅子。
雲婷若有所思地環臂,“晚上北市有拳擊秀, 一起過去。”
沈霏微會意,不再多問。
這些年下來,兩人跟在雲婷和舒以情身邊,多少聽到一些消息。
上面沒有放棄計劃,但進展實在是慢,并非一無所獲,只是他們似乎想剖出更深層的東西。其中,大概包括從春崗延伸至兩個鄰國的種種枝節末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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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牽涉過大,出于各種考量,他們無法在明面上查,為此雲婷、舒以情和宋雨澗等人只能枕戈待旦地徐徐前行,她們的存在至關重要。
拳擊秀在其中,便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總是與新消息相伴出現,不論承辦人是哪一方。
沈霏微作為這些年雲婷口中的餌,自然不能缺席。
“晚上這場,來的人有點特殊。”雲婷擺正姿态,“我們得早點到場,去盯個梢。”
能進場的人,要多特殊就能有特殊,但值得雲婷特地一提的,可謂少之又少。
沈霏微心跳驟快,仿佛能窺見暗中野物精心藏匿的長牙。
三年歷練,她不再有那一時的頭腦發熱,卻也不會靜如老僧入定。
她的熱望被限制在一個度裏,是澎湃着的,卻又克己,既不沖動,也不氣餒。
“具體是什麽人,我們這還沒有得到确切消息,這次場地是外包出去的,承包方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雲婷不慌不忙,笑笑又說:“金流那個地下俱樂部的老板,來春崗包過幾次場,她和各國富商都有點往來,猜不好是想籠絡誰,不過單看背景,她是沒有問題的。”
沈霏微點頭,無心妄加評論。
說完正事,雲婷收斂肅容,又笑得漫不經心,眼波朝沈霏微那斜去。
沈霏微還停留在剛才的氣氛裏,沒太明白雲婷的眼神。
雲婷可不跟她拐彎抹角,在自己人面前,她素來有事說事,不愛藏着掖着。
她提起筷子,往沈霏微面前的菜盤輕輕敲去,說:“話還沒說清楚,我怎麽就是罪魁禍首了。”
生氣的正主也已落座,偏偏雲婷在這關卡開口。
沈霏微瞟了阮別愁一眼,有點尴尬,她還沒打算當着阮別愁的面跟雲婷、舒以情說事。
“一個兩個,都啞巴了。”雲婷說。
舒以情還是置身事外。
沈霏微也學着阮十一不作聲了,目光有點游離。
“現在的小孩,都這樣嗎。”雲婷戲谑一句,“我以前可不這樣,否則怎麽扒拉到你。”
沒人應聲。
舒以情施過去一個冰冷的眼神,咀嚼時嘴唇機械地動了幾下。
雲婷挨了冷眼,壓根不露惱,只主打一個有來有回。她表面看着周正,其實掩在桌布下的腿老早就高低一疊,膝蓋往舒以情那邊挨。
這樣的事見怪不怪,沈霏微早摸清了各中規律。她假意掉了筷子,還掉到阮別愁那邊,食指屈起來叩兩下桌,擰巴地說:“掉你那了,給我撿撿?”
阮別愁啞巴歸啞巴,卻還是有求必應,腰一彎就伸手去撿。
沈霏微估摸時機到了,也跟着低頭,在很從容地朝桌底瞥去後,愕然發現,雲婷和舒以情真的是人精。
兩人藏在桌布下的熱烈愛意,早猝不及防地熄了火,四條腿都極為得體地擺放着。
這都什麽事,非得要明着說麽,沈霏微想。
平時雲婷和舒以情在教學上,不免會意見不合,舒以情主張只教自保,但雲婷就愛把人往人精裏造,什麽棋牌戰術、各行黑話和左右逢源那套,雜七雜八地教。
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兩人意見一致,就愛遮掩。
沈霏微尋思,她是十五歲那年知道兩人那點貓膩的。
按實際月份滿打滿算,她是五月末出生,阮別愁是一月初生日,其實她只比阮別愁大了不到三歲半。
只是她慣來喜歡在年齡上壓阮別愁一頭,歲數麽,也就四舍五入了。
如今算下來,阮別愁也年過十五,該說了吧。
情情愛愛的,多沾誤事,但總歸要……懂一懂吧?
沈霏微是這麽想的。
阮別愁撿了筷子,沒等沈霏微開口,就走去廚房,丢進水槽裏,轉而重新拿了根幹淨的。
一氣呵成,半句廢話也沒有。
沈霏微接筷子時,順勢捏住對方手指頭晃了兩下,“我惹你了?”
她調子上揚,不認罪。
“沒。”阮別愁坐下繼續吃飯,聲音輕得不像是說給旁人聽的,“我自己琢磨琢磨。”
“琢磨什麽?”雲婷耳力好。
“姐姐為什麽不跟我商量。”阮別愁說。
夏末流感來勢洶洶,她鼻音挺重,情緒都跟着飽滿了許多。
沈霏微心裏一咯噔,總覺得阮別愁啞聲說話的樣子,很像撒嬌告狀。
“商量什麽?”雲婷有點玩味,挺好奇。
不得已,沈霏微連連給雲婷使眼色,但眼色這東西真不好使,雲婷當她眼皮抽筋。
無奈之下,沈霏微只能幹巴巴出聲:“她想像你和十六那樣,和我相親相愛呢。”
說得有夠委婉了。
雲婷笑了,笑完才琢磨出這是個什麽事,放下碗說:“懂了,我會和她說的。”
沈霏微臉皮太薄,總容易紅,察覺耳廓冒熱,便遮起半張臉埋怨:“你為什麽就愛瞞她啊。”
“我這不是,怕她恐同麽。”雲婷不說則已,說則一語驚人,冷不丁被舒以情剜了一眼。
她卻并非說漏,神色何其坦蕩,毫無改口之意。││
阮別愁本來還在吃菜,聽得一愣,這下肯定知道這三個人在打什麽啞謎了。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她那倏忽蹿過的想法,竟不是原來還能這樣,而是,原來如此。
她沒有笨拙到看不出雲婷和舒以情的親昵,也并非辨不明那兩人留給彼此的種種特權。
種種困惑在這一時間忽然都有了解釋,原來如此。
這刻,阮別愁心裏那朦朦胧胧的,正在吐綠抽芽的念想,好像有了一圈更為明顯的輪廓。
她依然雀躍,但也依然懵懂。
沈霏微哪料雲婷會說得這麽幹脆,又這麽突然,就跟放了支暗箭一樣,毫無預兆。
她僵滞了很久,用餘光端量阮別愁的情緒。
但阮別愁沒有表情。
飯桌上忽然沉默,舒以情/事不關己,自然自在,而雲婷的從容,卻是壓根沒當回事。
兩個罪魁禍首方寸不亂,全然不顧別人死活。
這是方桌坐滿四面以來,最沉默的一頓飯。
過了有半世紀那麽久。
沈霏微回過神,悻悻說:“那你當時怎麽不考慮我的感受呢。”
“你心事都寫在臉上,懂得很,老早就往那方向猜了是不是?還天天一臉好奇地打量我和十六。”雲婷态度大方,“十一不一樣,心思藏得深,不好猜。”
阮別愁的目光落在碗邊,很慢地嚼了一下。
沈霏微想反駁來着,她懂嗎,不算懂吧,猜倒是真的猜過。
她又自忖,她當時的目光有那麽明顯嗎。
一頓覃思,沈霏微早錯過了反駁的最佳時機,所幸不作辯白。
她唇一動,有點害臊地從唇齒間擠出話,“好煩。”
直到收拾完飯桌,阮別愁也沒給出點別的反應,沈霏微便默認她是在消化情緒。
等雲婷跟着舒以情一起進了畫室,沈霏微才将肩角往阮別愁那撞過去,說:“事麽,不是那麽個事,橋高和橋初不太一樣,高年級那棟樓,很多人品性不好,你剛來,不懂。”
阮別愁沒避開,卻還是不予回應。
不是沈霏微多心,當初她剛到橋初,阮別愁就總愛去找她。那時候阮別愁又還是矮墩墩一個,被人揪頭發都不聲不響的,人家看她不哭,就逗得更加起勁。
橋初已是那樣,橋高的高年級部只會變本加厲。
自那時起,沈霏微不得不和阮別愁約法三章,約是約了,能不能回回守住,至今還成問題。
沈霏微繼續說:“再說,那個人過幾年可能就要出獄了,你貼誰不好,偏要貼我。”
說完一頓,沈霏微歪身,鼻尖近乎抵上阮別愁的側頰,她好像看到什麽有意思的東西,驀地一笑,指腹按在對方眼梢下,“哭了啊?”
阮別愁沉黑的眼當即一轉,沒什麽情緒地看了過去。
哭?眼珠子都沒濕。
“哦,會動了。”沈霏微故意逗她的。
阮別愁有一套異于青春期其他人的情緒處理機制,她總是平靜,看似疏遠,實則黏糊。
在雲婷和舒以情的多次評估下,她明明是有
獨立能力的,卻好像從未有過獨立需求。
好在,這點瑕疵,并不影響她成為衆人眼裏的好好學生。
不論是在下城,還是琴良橋,她都純粹得過于罕見。
“眼睛都動了,不能還裝啞巴吧。”沈霏微說。
久久,阮別愁用穩重得過于陌生的語氣,看着沈霏微說:“我不怕的。”
那雙慣常只會定定盯人的眼,盛了罕有的堅決,雖然它很快又泯滅在黑色深淵裏。
以往時候,沈霏微偶爾會傾向于認為,阮別愁天生兩面,比如那時好時壞的記性,比如待人截然相反的态度,諸如此類。
但她很快又為阮別愁找到解釋,阮別愁幼年過得太苦,創傷留下了陳年的痂,就算往後有受到妥善保護,其實也于事無補。
有那樣的經歷,是會對事事都過分警惕吧,連帶着自己飽含情緒的那面,也會藏起來。
沈霏微是這樣想的。
沈霏微早早察覺,所以前面幾年,不管阮別愁再如何古怪,她都只會別別扭扭地說煩,而不是伸手推開。
兩人相伴着從金流來到春崗,已成為彼此生命中寶貴的饋贈,這些年甜與苦一同吃,親密得宛若共生。
又怎能說推開就推開。
看着阮別愁和以往不太相同的神色,沈霏微愣住,就好像養了多年的仙人掌終于開花。
小孩真的長大了。
“嗯嗯。”沈霏微應聲,乍一聽有點敷衍。
“姐姐,我認真的。”阮別愁說。
“嗯嗯。”沈霏微轉身看向畫室,然後湊到阮別愁耳邊,“你在窗外面看到了是不是。”
阮別愁不解。
“很多人找過我,但我都沒那個意思,你可別跟婷姐十六瞎說。”沈霏微的氣息落在少女耳邊。
她說完一頓,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呼吸過燙,熏紅了對方的耳廓。
以前湊到耳邊說話,她還得彎腰,如今怕是再過兩年,彎腰的就成她了。
沈霏微有點納悶,忽然往阮別愁發頂摸,不輕不重地拍上兩下。
摸頭長不高,她就摸兩下,把阮別愁那長高的勢頭吓回去點。
不過多時,雲婷和舒以情從房中出來,舒以情還是一貫的冰冷神色,唇卻有點潤,像含苞待綻的花。
走兩步,舒以情用手肘撞開了雲婷逐漸靠近的側腰。
沈霏微看得心裏有點麻,掌心朝阮別愁臉上覆,硬生生迫使那張臉側向另一邊,從而看向別處。
她挺矛盾,一邊埋怨雲婷和舒以情,一邊又成為雲婷和舒以情。
“怎麽了,姐姐。”阮別愁問。
沈霏微也不想這麽矛盾,嘆氣說:“十一啊。”
阮別愁重複起剛剛那句。
算了,沈霏微收回手,不再左右對方的視線。
這個年紀,也該懂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