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在沈霏微的認知裏,阮別愁總是笨拙,這種笨拙有別于那個年齡段的其他小孩。
或許是因為阮別愁不愛說話,也或許是因為……
阮別愁盯着人時,那專注得過了頭,總讓人誤以為是木讷呆滞的眼神。
又偏偏那雙眼有時候格外濕潤,幹淨得無與倫比,莫名有種獸類的懵懂,好像沒有開智。
種種表象加在一塊,讓沈霏微總覺得阮別愁是笨拙的,以至于每每被這小孩勘破心思時,她都有種難以言說的羞臊感。
怎麽會有這樣又笨又上道的麻煩精,沈霏微想。
她甚至還詭異地揣測,阮別愁這小孩別是在她心口下,偷偷裝了什麽情緒探測儀。
桌對面的雲婷看到阮別愁的手勢,當即笑出聲,差點被嘴裏還沒咽下的菜嗆着。她掩着嘴唇輕咳兩聲,眼梢被生理眼淚打濕,顯得愈發妩媚。
十六不緊不慢地倒了一杯溫水,多半是因為她的神情太冷,讓沈霏微覺得,這人一定在水裏下了毒。
“你也就這笑點了。”十六把杯子放到雲婷手邊,極涼薄地嗤出一聲。
雲婷端杯喝水,水漫到唇邊時,一雙眼盡往十六那瞧。
十六不搭理雲婷的注視,拿起筷子夾米粒吃。她每口都吃得極少,好像毫無食欲。
雲婷不看十六了,改看沈霏微,含笑問:“以為我要把你們培訓成特工?我這是什麽殺手訓練營麽,還是說,我要帶着你
們在鋼絲上炫技,每天過槍林刀樹的生活啊?”
沈霏微面頰發燙,所幸她不容易紅臉,還能硬抿着唇裝裝樣子。她趕緊把阮別愁還擡着的手按了下去,周身僵得快連後牙槽都張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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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別愁看了沈霏微一眼,繼續拿勺吃飯,模樣安安靜靜,似乎全然不懂自己剛比的手勢是什麽意思,坐實了傳話筒的身份。
可這小孩越平靜,沈霏微就越尴尬。
什麽懵懂呆鈍,沈霏微尋思都是假的,這阮別愁心裏精着呢,不然怎麽知道她在想什麽。
雲婷放下水杯,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真想學,也不是不行。”
“學、學什麽?”沈霏微結巴了。
雲婷學着阮別愁剛才的樣子,比了個槍的手勢。
沈霏微徹底不敢擡頭,想找條縫把自己塞進去。
雲婷倒不是真想取笑她,否則話也不會到那為止,她只打趣:“頭低着怎麽夾菜?”
沈霏微不情不願地擡頭,在面前的菜碟裏夾了一筷子豆腐。
“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會幻想很多不切實際的東西,我十來歲的時候,想的東西也多。”雲婷眯起眼,如果她手裏的不是筷子而是煙,想必會更有故事感。
很像那種在腥風血雨裏活下來的人,身上早沒了爆騰的殺氣,行事變得迂緩而鎮定,但在眯眼時,眼裏還是會有一閃而過的精光。
沈霏微吃飯吃得慢,就算嘴裏含的是豆腐,也要嚼上十來下。
這咀嚼的時間一長,她更容易想東想西,她不由得想,這女人的雙手曾經一定沾滿鮮血。
“十幾歲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十六束在腦後的頭發有點松,在側頰散下來一绺,襯得她那張臉越發柔美。
雲婷态度還算認真地說:“想着要怎麽去上城和你見面。”
十六纖長的手指一動,兩只筷子便打了個旋,轉而又被她穩穩握住。
“白日做夢。”她話很少,每句都很精煉,足夠表達出自己的情緒。
沈霏微留意到這兩人的對話,沒想到“十六”這人竟也是從上城來的,多半也因為過去的經歷不夠光鮮,所以才換了這麽個名字。
那十六原來的名字叫什麽呢,算了,沈霏微不敢多想。
雲婷竟然沒有還嘴,笑笑說:“等會我去彭老板那拿點東西,十五你和我一起去,病着的這個就算了。”
過了兩秒,沈霏微才回想起,“十五”正是她的新名字。
阮別愁明顯想跟着,又一瞬不瞬地盯起沈霏微,似乎不明白這裏話事的人是雲婷。
到底已經聊過一陣,又同桌吃了半頓飯,沈霏微其實沒那麽束手束腳了,連字都敢從唇齒間多擠出來幾個。
她眉頭一皺,咀嚼得越發起勁,暗暗睨阮別愁一眼,輕聲說:“婷姐不讓你去,你看我沒用。”
雲婷說:“下次吧,下次等你病好了。”
阮別愁這才收起目光,一言不發地吃飯,在衆人都以為她真的呆鈍得不善言辭的時候,她忽然出聲:“早點回來。”
雲婷在這兩個小孩之間來回看了一圈,拿起手機點上幾下,也不知道在盤算什麽,一邊自顧自地說:“一個十五,一個十一,如果沒算錯,這年紀是該念九年級和五年級了。”
沈霏微埋頭說:“她是一月份生日,上學早,在上城的時候讀六年級了。”
“哦,六年級。”雲婷還在看手機。
十六看過去一眼,平淡地說:“就琴良橋那塊吧,兩個學校挨得近,從這裏過去也不遠。”
沈霏微聽說過“琴良橋”,那地方在下城和上城的交界處,雖然比起下城治安還算好,但也實在算不上什麽幹幹淨淨的地。
以前還在上城的時候,她常聽說琴良橋那塊的學校有多離奇,當老師的不教書,當學生的也不念書,同校的都說,碰見琴良橋的人,一定要繞道走。
沈霏微知道雲婷有意讓她和阮別愁繼續上學,但如果是去琴良橋,她其實有點抗拒。
不過琴良橋再壞,一定也比下城裏面的學校要好。
“行,就琴良橋,近點好。”雲婷放下手機,“我的手伸不了那麽長,如果是在琴良橋的話,勉強還能照應得到。”
“啊?”沈霏微胸口堵得慌。
雲婷悠悠地說:“琴良橋的小初高是挨着的,從這邊過去也就二十分鐘,很方便。”
沈霏微想,她應該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于是慢騰騰點了頭。
“說起來,我和你媽媽還是在琴良橋認識的,喏,那時候拍的。”雲婷又拿起手機,在相冊裏翻翻找找,找到一張老照片。
是對着沖洗好的相片拍下來的,相片不算清晰,不過倒也能認清人臉。
等雲婷把手機伸近,沈霏微才得以看到,照片裏那熟悉又陌生的至親。
是徐鳳靜,那時的徐鳳靜還挺年輕,好在輪廓沒什麽變化,所以沈霏微一眼就能認出。
只是沈霏微有點迷茫,記憶裏,她母親和琴良橋那個片區,應該是毫無瓜葛的。
十六靠過去看了一眼,指着徐鳳靜邊上的人說:“穿的什麽不倫不類的。”
被她指着的,正是當年的雲婷。
那多半是當年的時尚風向,雲婷的一身衣服松松垮垮,數起來還不止十個顏色。
雲婷沒讓沈霏微多看,很快便收起手機。她壓根不反駁十六的話,只對沈霏微說:“我和鳳靜做過兩年同窗,她當時是轉學來的,很快又轉走了,這事你不知道?”
沈霏微錯愕地搖頭,半天沒吭聲。
這事她還真不知道,照片裏的徐鳳靜雖然年輕,卻不該是轉學的年紀。
她随即想起,在很久以前,她母親徐鳳靜口口聲聲告訴過她,施家的人包括她,從未踏足過上城以外。
不錯,徐鳳靜一開始是姓施的,她改過姓,不止一次。
在過去的時候,徐鳳靜根本不會主動聯系施家,還一度想和施家撇清關系,只是施家的人屢屢找上門,回回都免不了一頓争吵。
争吵過後,徐鳳靜就會逮着沈霏微說,自己從未踏足過上城以外,并勒令沈霏微也不許去。
沈霏微惶惶不安,到現在也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改姓,又為什麽要特地提那麽一件事。
難不成,施家在上城外面得罪過人?
“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快吃,彭老板還在等着,她沒什麽耐心的,得快。”雲婷催促。
沈霏微三兩下就吃完了,卻不是狼吞虎咽,而是嚼得飛快,吃完這一頓飯,整個腮幫子都發酸。
她捂着側頰低頭,吃得一雙眼霧蒙蒙的,不知道這一桌空碗空碟該怎麽收拾。
“有洗碗機的,下城是窮了點,但不至于到舊社會的地步。”雲婷看穿了沈霏微的心思。
沈霏微又想找縫把自己塞進去了,磕磕巴巴地說:“要、要換衣服嗎,就這樣去?”
她還穿着睡裙,怎麽也不像是能穿着出門的。
“窮講究。”雲婷笑着起身,在這種時候,她說話方式竟然和十六一個樣,“等着,我去找身別的衣服,我這合适你倆的衣服不多,改天還得去買點。”
沈霏微跟着站起身,頭微微垂着,露出來細細脖頸在燈下白得發亮。
還真就是從玻璃房裏折出來的,萎得彎了腰的花枝,好脆弱。
沈霏微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低微,就算當時住在舅舅家,她也不曾有過當下的窘迫。
寄人籬下總會讓人覺得沮喪,是無家可歸的沮喪。
只是那個時候,她和阮別愁除了有個屋檐可以遮雨外,其他什麽好處都沒挨着,還要受盡漠視,所以根本不會覺得虧欠。
而越是受到善待,就越會手足無措,正如當下。
尤其如今的沈霏微,自知什麽都還不起。
“想哭啊?”雲婷回頭看她。
沈霏微憋住了,只一雙洇紅的眼微微瞪着。
“忍着,我不會哄小孩的。”雲婷朝十六指去,“她也不會。”
“我沒想。”沈霏微讪讪地說。
“來挑衣服。”雲婷招手。①
阮別愁似乎還是想跟着一起去,所以暗暗把滴液調得更快了些,要不是十六多看了一眼,根本沒人發現。
“瞎折騰。”十六伸長手,又把滴速調了回去。
阮別愁眼巴巴地看着沈霏微,起身想把輸液瓶取下來,可惜個頭不夠,拿不着。
十六代阮別愁拿了,低頭淡淡地說:“多動症?”
阮別愁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