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那個停頓, 是演奏時突然的靜默,是要以懸念作為推進, 在後兩秒将情緒驀然拔高。
沈霏微的琴聲跟着斷了,心中卻掀起軒然大波。
巷子外的人很慢地轉身,鞋尖在有沙的磚石上好似拖泥帶水地摩擦而過,正如影劇裏故意放慢的鏡頭。
對方短暫停頓,沈霏微短暫怔愣。
就在那人轉身的一刻,沈霏微認出來了,那是十一, 又或者說, 那是談惜歸。
沈霏微轉瞬無聲地笑了,她好像沒有完全賭輸。
之所以不是百分百肯定, 是因為她不願在闊別多年的故人面前過分擡高自己。
她想,也許對方并未懷有“跟”或“不跟”的想法,只是很湊巧的, 在她期盼中路過了此地。
無可否認的是, 十一的腳步聲和以前不一樣了, 影子也不一樣。
只是這些變化在沈霏微身上也有所體現,所以沈霏微并不驚異。
可是,這個路過真的只是湊巧麽。
如果路過是湊巧,那停頓又該怎麽說?
沈霏微為對方羅列了好幾條無關自己的理由,但大半都被劃去, 因為在飯店時, 談惜歸不是獨自到場的, 談惜歸也沒必要走這一段夜路。
艾普麗飯店的停車場夠大夠亮, 無須特地走去其它地方取車,如若有車停在艾普麗, 更無須步行離開。
邊上的女孩未注意到遠處路過的人,只是驚嘆:“你竟然會拉琴,還拉得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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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霏微沒應聲,但是在這會有回音的巷子裏,很輕地喊了一聲“十一”。
她本意只是想喊給自己聽聽,并不奢求外面經過的人會因此停留。
但三秒後,那個人影折了回來,影子再度延伸至她鞋邊。
沈霏微眯眼望了過去,實話說背光厲害,她至多看得清一個輪廓。
好在僅憑一個已經生疏的輪廓,她就能确認那是十一。
女孩還在欽佩地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側身,将琴和琴弓一并交還到女孩手中,溫聲說:“你能一個人回去嗎。”
女孩把琴放回盒中,重新背到肩上,但迫于剛才膽戰心驚的遭遇,她久久才猶豫地說能。
沈霏微從裝滿未知雜物的紙箱上下來,拎起随手放在邊上的外套輕抖兩下,邊披到身上,邊說:“那你等會出了塔莎大街,就打個車回去吧,看樣子這邊車少。”
“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女孩很小聲地說話,她垂着頭,藏了憧憬的餘光不曾從沈霏微身上離開。
眼看着沈霏微就要踏出巷子,或許等對方和巷子外的人一碰面,就沒她說話的餘地了。
女孩鼓起一口氣,磕磕巴巴地說:“請問,我、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沈霏微停頓,從包裏摸了一陣,遞出去一張銀色的名片,不過上邊印刷的還是總部在Y國時的舊址,只有名字和聯系電話沒有出錯。
“這是我的電話,你到家後如果方便,可以給我發一條信息嗎。”
“當然可以。”女孩兩只手接住,繼而又雀躍地說了一聲“謝謝”。
“下次直接在艾普麗的門口打車吧,如果打不到,可以讓服務員幫忙。”沈霏微笑着建議。
“這邊我是第一次來,還不太熟悉,謝謝你。”女孩眼巴巴看着沈霏微,嘟哝道:“我能看看你的手嗎,你剛才有沒有傷到手?”
沈霏微手臂半擡,很突然地想起,她許久以前在十一面前晃着腕子讓對方揉的場景,随之垂下手說:“沒傷到,不必擔心。”
女孩微微一笑,垂着頭從巷口出去,路過巷口那人時,她忽地覺得有點眼熟,接着才想起,那不就是剛才宴上時,衆多人夾道逢迎的談家未來掌舵麽。
沈霏微終還是走了過去,停在那個身量已比她高出些許的少女面前。
哦,如今不是少女了,只是她對十一的記憶,停在了那時。
走近了還是看不清人,背着光的時候,連輪廓都有些模糊。
沈霏微不由得想,此刻的十一在想什麽,會怪她私自打破平衡,會怪她不請自來嗎。
不能吧,她來到此地是為了工作,只不過其中夾了些許個人情緒。
但面前的人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倏然伸手,用和六年前有些出入的聲音說:“我以為見者有份,名片是随見随發的。”
十一她……
就連說話方式也不同了,聽似說得随心,但也許是在談知韶身邊呆久了,再溫和的話語裏也夾着寒芒。
沈霏微驚覺,是了,十一在談知韶身邊,比在她身邊呆過的時間還要長。
她突然落寞。
十一的情緒比之六年前,藏得更為隐蔽,甚至還學會下套,令人估摸不準她的真實心思。
她成了真正的隼,化身成高空中最敏銳的觀察者,和最傑出的獵手。
當即,六年前便深藏在沈霏微心中的猜測一一應驗。
沈霏微果然會很惦念,惦念過往那些年,只在她面前無遮無掩展露全貌的十一,惦念對方讷讷的話語和綿軟的态度。
然後她一琢磨,不知道怎麽的,竟從對方的語氣裏砸吧出了丁點委屈。
錯覺吧,不就是一張名片嗎。
左右高聳的紅磚牆将兩人夾在中間,先是引兩人先後入甕,轉而又變作推搡不開的路障,逼迫兩人在此地互訴眷念。
沈霏微再度摸向口袋,取出一模一樣的名片,放到談惜歸掌中,說:“沒來得及換新的,不過也只是地址有出入,私人號碼沒變,将就将就?”
兩人從頭到尾,誰也不說好久不見,不知道的人大概會将這場會面,錯當成一見如故。
“變了。”談惜歸收回手,也不多看,便揣到大衣的口袋中。
沈霏微錯愕一瞬,然後明白過來,對方指的是,六年前她陰差陽錯換了號碼的事。
她認為,她果然還是不習慣和十一有秘密,盡管兩人的感情,已經有了六年的空白期。
而且,她來到此地,不正是想給凋零的春天一個解釋麽。
之後的每一年春天,都好像不得長久,恰恰來到,便因為身邊缺了一人,就很快寡然退場。
這成了她長久的病症。
意識到這,沈霏微幹脆當面開口:“當時在備考,我有一段時間沒收到你的信息,後來索性三個多月沒碰手機。考完我才知道,因為停機超時,那個號碼被別人注冊走了。”
這事,沈霏微估摸着,就算雲婷和十一取得聯系,雲婷也不會主動去說,畢竟那兩人平日的交流從來都是點到為止。
談惜歸沒說話,只是看似很平靜地轉身,街燈下一張臉瑰麗又寂靜,如同深海寶藏。
沈霏微的目光輕微一頓,又說:“我給你打過電話,但你的號碼是空號,我以為你是特地注銷的。”
在她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的時分,對方寂寂的面色如受風雨驚擾,露出顯而易見的惘然錯愕。
“初到A國那一陣,我的手機落到海裏,當時想補辦,但身份信息和起初辦卡時的不同,折騰很久也沒辦下來,中途還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最後索性換了號碼。我發給你許多信息,無一例外都沉入大海,後來才被告知,號主已經換人。”談惜歸微一停頓,話音緩緩,“我同樣也那麽以為。”
原來也是陰差陽錯。
但萬裏的距離,兩顆心如隔天地,她們會惶惶地思考許多,誰都沒有先行發問。
一個覺得不挽留是錯,一個覺得不主動留下也是錯。
不打擾,成了彼此最痛心的默契。
沈霏微笑得有點勉強,但後悔無用,偏了一下頭說:“有點可惜,六年呢。”
但想到她們一直保持着這個沒用的默契,就好比彼此間的關聯一直存在,她也便沒那麽難過了。
談惜歸轉頭,深深地看了沈霏微一眼,繼續往艾普麗飯店的方向走,說話聲有如她的腳步,不疾不徐。
“六年呢。”
結果,兩人都以為是對方主動斬斷了聯系,誰也不去深究。
困擾沈霏微多年的問題終獲解答,問題越是簡單,就越覺得可惜。
沈霏微環臂停住,沒和談惜歸一道,她嘴角微微揚着,只覺得這六年本不該如此。
走向艾普麗飯店的人有所覺察,回頭多看了沈霏微一眼。她勾在指尖上的車鑰匙,慢吞吞一個晃悠。
沈霏微決定和對方分道揚镳,就和自己剛才對女孩說的話那樣,等出了塔莎大街再打車。
她沒來由地覺得疲倦,好在她已經給了名片,十一會不會聯系她,完全是十一自己的事了。
枯萎的春天,已經在這片刻間,得到了最可惜的解答。
這時候,費茕聲來了電話。
費茕聲在那邊說:“談惜歸走了。”
沈霏微輕飄飄啊了一聲,她知道,談惜歸是出來找她的。
費茕聲又說:“剛才還聊得好好的,但剛才那個姓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談惜歸一個手勢打斷了,談惜歸好像在示意他閉嘴诶,我懷疑談惜歸就是被他氣走的。”
“姓劉的?”
“就是一開始出聲挖苦我的那個。”費茕聲幸災樂禍。
“該。”
“談惜歸的性子看起來冷,但說話語氣還挺溫和,就是走得太幹脆了。”費茕聲語氣裏透露遺憾,“談知韶我是不敢想了,但今天接觸了一下,感覺談惜歸人還不錯,下次要是有機會多談談別的就好了。”
沈霏微沉默了許久,心跳如同失控,她越是深呼吸,心跳就越快。
“那你下次試試吧。”
電話挂斷,沈霏微眯眼望向長街盡頭,街燈接連不斷,隐約已能看見飛馳而過的車影。
她正想随手招一輛出租車,身後忽然有車燈徐徐照近。
一輛通體黑色的車,像尋機而動的龐然巨物,倏然停在她的身側。
沈霏微停住,注視起緩慢降落的車窗,不太意外地看到,談惜歸那張冷靜的臉。
“我送你。”談惜歸說。
沈霏微沒有猶豫地上了車,有一點點想笑。
其實早在看到對方手裏的車鑰匙時,她便有了猜測。
這也是默契之一,但她不敢用六年的空白去賭默契,她留有餘地,仍然打算先離開塔莎大街。
“去哪?”談惜歸自然而然地問。
沈霏微說出酒店的名字。
那以往勾她食指,牽她衣擺的一雙手,如今淡然自若地撘在方向盤的皮革上。
手的主人回頭說:“你還沒有找到住處?”
“前段時間忙,今天剛下飛機,沒來得及。”沈霏微坦然。
談惜歸的目光明顯頓滞,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問及其它。
沈霏微觀察得細致入微,憑借對方剛才唇齒間微不可察的一動,品鑒出對方有話還未說完。
如果沒有那六年的空白期,或許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欺上前,讓對方毫發皆不能藏。
但此時不行。
沈霏微坐在副駕駛座上,在漫長的沉默過後,終于見着了酒店頗具特色的半月塔尖。
“到了。”
談惜歸靠邊停車,不着痕跡地朝大堂中望去一眼,好像在做好壞甄別。
“謝謝,下次有機會一起吃飯。”沈霏微開門下車,客氣得像在對待過往客戶,留一句可能永遠沒法兌現的邀約。
但談惜歸不是沈霏微的那些客戶,她很直接地問:“明天下午可以嗎。”
車門還敞着,沈霏微彎腰看着車裏人,眼彎彎的,“但我會很掃興,我要比別人多花幾天來倒時差。”
談惜歸沒表現出丁點被婉拒的沮喪,只是點頭說:“那麽,以後再約。”
沈霏微把車門關上,正要走,忽然轉身往車窗上輕敲了兩下。
車窗降了下來。
“給我閃個來電,我存你的號碼。”沈霏微說。
很快,她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備注好後,才擺手又說:“慢走。”
看着那輛車彙入光影穿梭的大道,站在街邊良久的人終于動了。
但她沒立刻轉身走進酒店,而是先把剛才備注裏的“談惜歸”,改成了“十一”二字。
翌日沈霏微幾乎是睡過去的,臨傍晚,才到公司新樓走了一圈。
沈霏微在Y國多逗留了一段時日,為品牌争取到了在高定周上發布新品的機會,所以她到A國比之其他人更晚些,晚到令衆人懷疑,她已在為跳槽做準備。
好在沈霏微還是現身了,她人緣好,不同于以前還在琴良橋的時候,得時時提心在口,不敢和人深交。
大樓中迎面而來的員工,多少都會同她打招呼,有些個相熟的,忍不住多拉扯幾句。
“昨晚談家那位話事的,是不是也到艾普麗了?”有人問。
沈霏微暗嘆,談家在A國的僑胞圈子裏,真的是好神氣。
她漫不經心地應聲:“不是談知韶,是談惜歸。”
“談惜歸?那可比談知韶更難得,可是費總邀的不是談知韶麽,怎麽去的還是談惜歸。”
這事,昨晚沈霏微洗漱完快躺下的時候,費茕聲也打電話問她了。
她當時嘴上說:“也許談知韶認為,同齡人更有聊頭呢。”
其實她心裏更偏向于覺得,那可不是巧合。
今天有人再問,沈霏微還是一樣的話術。
對方被說服了,深覺得有幾分道理,又問:“談惜歸是個什麽樣的人?”
“嗯?”沈霏微還未分辨得透,如今十一示人的是哪一面,這一面與從前,又有哪些細枝末節上的不同。
她死皮賴臉地将自己當成,那張熟知對方過往所有依戀和敏感的月亮牌,只想獨占對方不為人知的過去。
片刻,沈霏微悠悠地說:“你見到她的話,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