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這夾着外文的金流話, 實在太難聽了。
偏偏盧森語氣慎重,以至這話講得再磕巴, 也很難引人發笑。
他就像一聲炸雷,轟平了許多人苦心經營的寧靜。
沈霏微還在打量,她需要在心裏打出一個數值,這個數值代表的是,這人此時此刻的危險程度。
四分。
沈霏微這些年不算白練,她确定自己有應對能力。在将自己與盧森對比評判後,她極自信地中和掉了對方滿分裏的三分。
對方再扣三分, 是因為舒以情在。
沈霏微篤信, 舒以情就在暗處。
她很慢地問:“你确定,你要見十一?”
盧森太嚴肅了, 此刻明顯是收了爪牙的,不太像周五那天在八角籠裏厮殺的拳手。
他斟酌了十來秒,到後來還是沒有轉變決定, “是的, 我要見十一。”
沈霏微再次确定, 此人根本不了解春崗的“生态”。
如果他是為探查而來,之前那個紅發□□本沒必要多走一趟。
難不成,舉辦人和拳手是一方,而那高價拍下了高臺貴賓票的,又是另一方?
各方紛紛加入戰局, 沈霏微本就一知半解, 如今更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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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 她還是得向雲婷和舒以情求解, 才能弄明白,這其中是不是有人在渾水摸魚。
“你好, 打擾。”盧森再度開口,前半句是金流話,後半句是外語。
沈霏微故作平靜地笑了一下,她猜舒以情應該是有把握的,否則哪會那麽輕易地叫她下來開門。
盧森也不催促,只是定定站在外面,明顯在設法讓沈霏微降低戒備。
不得已,沈霏微喊了兩聲“十一”,喊聲不大,她本意不是想讓十一下來。
在這過程中,門外人依舊紋絲不動,根本沒有因為這兩聲喊話,出現任何波瀾。
沈霏微是在做戲,她料想隔着一層樓,阮別愁此時又戴着耳機,不一定能聽到。
可沒想到,也就過了十秒不到,樓上竟下來一個人,還真是阮十一。
就在驚詫于阮十一現身的這分秒間,沈霏微瞥見,樓道拐角處藏着一個身影,無非就是舒以情。
她随之安心。
到底剛上高一,阮十一雖然面無表情,總被雲婷說是拽着一張臉,但她未出社會的稚氣,要比沈霏微明顯許多。
阮別愁走下樓梯,沒有因為看到門外的洋人就停下腳步。她徐徐靠近,站到沈霏微背後說:“我在聽聽力,感覺你好像出去了,摘下耳機才聽到你喊我。”
門外的人明顯愣了一下,他不出聲,還在等。
可沒想到一分鐘過去,樓上再沒有別的人下來,他遲疑問:“這是,十一?”
沈霏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你不是找她嗎。”
門外人艱難啓齒,“那,十六是哪一位。”
樓道拐角處傳來聲音。
“十五,讓他進來說話。”
聽着的确是家裏能做主的,但這排名,怎麽這麽讓人聽不懂。
盧森多看了沈霏微一眼,沒有妄自進門。
“進來說話吧。”沈霏微後退幾步,手停留在卷簾門的開關上。
盧森這才進屋,舉動略微有些拘謹,似乎憋了一口氣。
舒以情這才從拐角處現身,她的兩只手揣在白圍裙的兜裏,不作聲地投以目光。
盧森當即繃緊全身,他是在死神手裏厮殺出來的,一下就看出,這個人的危險不可估量。
是一柄利器,見過血的。
舒以情很冷漠,神色陰郁得好像不通人情,也不懂是不是正因如此,她的名字裏才有“情”這個字。
缺的漏的,總得想辦法填補。
“既然你不說話,那我們先說。”舒以情睨了沈霏微一眼。
沈霏微會意,她搭上阮別愁的肩,說:“昨晚跟蹤我們的人,是不是你?”
她問得很直接,進門的拳手也不遑多讓,坦白承認:“是我。”
沈霏微仍舊不敢掉以輕心,不過昨天夜裏,對方明明有許多機會,卻始終按捺着沒有動手,似乎真的不是為了取她性命而來。
在春崗這地方,和人交涉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賭命的成分,她第一次賭這麽大。
好在和以前的牌局一樣,有舒以情在旁指點,她也就沒那麽怕輸了。
“你當拳手,是為了進春崗?”沈霏微又問。
盧森再次承認,“這個地方不好進,而且這裏人很多。”
他的金流話實在是太爛了,停頓很久,重新組織一番語言,繼續說:“我有很多顧慮,找了很多方法,才找到。”
沈霏微琢磨了一下,大概聽懂了。
去給金流那位俱樂部的老板的當拳擊手,多半就是此人想出來的方法。
“我需要一個身份,合理地來到這裏。”盧森簡直自創了一套語言,邊說邊比劃。
阮別愁被沈霏微推着上樓,她沒再開口,神色也很靜。她的內斂和靜谧裏裹藏了外人看不穿的敵意,已經是滿弓的箭,随時能将人射個對穿。
只有沈霏微知道,或許親自教阮別愁許久的舒以情也知道。
所以沈霏微才将手撘在阮別愁肩上,企圖令對方放輕松。
俗話說得好,什麽師父帶什麽徒弟。
不過人與人終歸有別,阮十一多數時候是收着刃的,她似乎有兩套情緒處理機制。
舒以情不同,舒以情的陰郁和敵意總是顯而易見,她不屑隐藏,像一個行走的無情殺器。
“那你跟蹤的目的是什麽。”舒以情半個身在陰影裏,寒意從口齒間滲處,“你是想找沈十五,還是阮十一?”
盧森又是一愣,好像不太清楚對方話裏的“沈十五阮十一”是誰,不過他看向了沈霏微,說:“我找你,我知道,你的母親叫徐鳳靜。”
他咬字很艱難,光是說出“徐鳳靜”這三個字,舌頭已快要打結。
沈霏微猛地瞥了過去,氣血直掀天靈蓋,寒意和炙炎在心頭被攪得難舍難分。
寒意是出于未知和痛楚,炙炎出于憤怒。
沈霏微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人說起過徐鳳靜了,徐鳳靜這個名字,是她心底結得最厚的一層痂。
“我知道,你是從A國來的,你……”舒以情話音驟止,似乎想到了什麽。
“A國的伊諾力監獄,我去年才從裏面出來。”盧森說。
在聽到監獄名字的一瞬,沈霏微茅塞頓開。
這個拳手,和她們要找的人出自同一所牢獄,又都知道徐鳳靜這個名字。
如果他不是那個人,那他有沒有可能,是當時企圖把名單交給徐鳳靜的那位?
盧森低頭在口袋裏翻找,摸出來一張照片,遞到沈霏微面前。
沈霏微氣息一滞,洶湧的思念伴随着驚慌滾滾而來,她的理智險些覆沒在這大浪之中。
那是三年多前的照片了,是她還在金流的時候。
照片明顯是偷拍的,主角一是徐鳳靜,二是被帶着參加晚宴的她。
盧森供認不韪,“十八年前,我售賣違規物品,進了伊諾力監獄,可是我背負的罪名,比我犯下的錯,要大很多。”
或許是情緒上來了,他整張臉怒紅,模樣變得有點吓人。
幸好盧森說得夠慢,很盡力在表達,否則在場的三個人,誰也聽不懂他的意思。
沈霏微搭着阮別愁的肩,推着對方又往上走了幾級,朝舒以情靠近。
“那一年,入獄的人很多,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罪名。”盧森語氣低沉,一句話反反複複說幾遍,生怕表述不明。
聽起來,很像警方專項搜查後的成果。
但盧森又說:“但我事前沒有收到消息,很多人都沒有,後來也證實,那次警方沒有立項。”
就和她們三年前的推測一樣,是有人故意入獄,又拉了許多人出來混淆視聽。
那個人做得滴水不漏,明顯在躲。
“三年前,我終于找出那個把所有人拖進去的孬種,我聽到他的計劃,他借監守松動,讓手底下的人來到金流。”盧森注視起沈霏微,“他想殺徐鳳靜。”
沈霏微不驚不怖地和盧森對視。
“我沒有能力提前出來,不過我拿到一份名單,我設法把名單、錄音筆還有信件一起傳到金流,可惜,我委托的人沒能把東西送到徐鳳靜手上,反而害死了她。”盧森氣息急促,“啊,我後來還得知,信件被委托人遺落了。”
話音剛落,一道拳風刮到盧森臉側,他應該有所覺察,但他沒動。
事發突然,就算不能完完全全避開,稍微的規避也能減少傷害,或許他根本沒起規避的念頭。
三年裏,雲婷教過許多格鬥術,只是在這些安穩時日裏,沈霏微能用到的機會不多。
她學來的全部技巧,竟是在這刻,發揮到了極致。
盧森被打歪了臉,啐出一口血沫,被打也不暴怒,他的憤懑似乎全給了另一個人。
沈霏微有點難過,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想哭了,可心頭的酸澀還是淹沒了理智。
她沒說話,垂落的手冷不丁一抖,說實話還挺疼的。
阮別愁把她的手拉過去,不聲不響地捏了幾下。
在舒以情提高警惕,以為拳手會忽然回擊的時候,盧森竟然很輕松地笑了一下。
“抱歉。”盧森說,“其實我本來是想給她一點線索,好吧,其實我本來是想找個幫手,一起對付奧萊曼。”
沈霏微越發難過,可能徐鳳靜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但如果沒有人從旁介入,她或許還能多看徐鳳靜一天。
她太想徐鳳靜和沈承了。
盧森直接用外語說:“我從裏面出來,很艱難地撘上鄭月疑這條線,知道檔案和錄音筆被人拿走了,我不清楚它們去了哪裏,但我通過鄭,知道徐鳳靜的孩子就在這裏。”
他抖起手裏的照片,“鄭手下的人來過春崗很多次,他們很了解春崗,對這個孩子有印象!”
盧森目光變得炙熱無比,興奮到忍不住手舞足蹈,因為臉上沾有啐出來的血跡,所以顯得有點滑稽。
他又說:“可惜我只有一個人,又很難和他們交談更多,所以我得到的消息只有很少一點,幸好,還是見到了。”
“鄭月疑,俱樂部老板。”舒以情向沈霏微和阮別愁解釋。
盧森繼續說:“奧萊曼明顯也不知道東西落到誰手裏了,但他不敢對徐鳳靜的孩子動手,我猜,徐鳳靜的孩子被保護起來了,他怕!”
盧森的表達欲很強,尤其是在情緒飙升後,“不過我不是特別清楚,他怕的是春崗這個地方,還是孩子的保護者,如果是保護者,我想,我們可以聯手。”
“我們怎麽信你。”舒以情打斷。
盧森說得出檔案紙的具體規格,也能說出錄音筆的品牌和外觀。
他說得很急,一句話裏一半是金流話,一半是叽裏呱啦的外語。
在口幹舌燥地證明自己後,盧森急切地說:“錄音你們聽了吧,他十幾年前經常出入金流,一口金流話說得比當地人還好,我其他的聽不明白,但是聽明白了那句,我錄下來了!”
“你知道他為什麽躲進伊諾力嗎。”舒以情不想再跟他廢話。
盧森露出苦惱神色,卻還是全盤托出,只是這次不用金流話的,講的是全外語。
“是在出來之後,我才查到,他進去是因為得罪了人!他原本要在春崗交付一批貨,我不清楚貨物具體是什麽,但那天他因為酗酒被人算計了,他在三明口的接頭人也被支走,然後貨物還出了岔子。”
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跡,咬牙切齒,“等奧萊曼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把買方得罪了,買方應該是個厲害人物,他為了躲買方追究,不惜躲進伊諾力。要不是後來監守松動,他忍不住想報複人,我也不可能知道,害我們的人就是他。”
不光徐鳳靜,就連當時的施家,還有韋左、韋右,其實都不是奧萊曼失約的根源。
徐鳳靜等人甚至稱得上是局外人。
“你的老板鄭月疑,是哪一方的。”舒以情突然問。
盧森愣了兩秒,擺手說:“她應該不是哪一方的,她不知道這些事。”
舒以情不全信,明知故問:“你的名字。”
“盧森。”
舒以情走上前,拿出手機按出一串號碼,擡手展示到對方眼前,“給你十五秒,記下我的聯系方式,然後走,夾緊尾巴走,別給我們帶來麻煩。”
盧森又是一愣,眼珠通紅地盯住發亮的手機屏幕。
十五秒後,舒以情收回手,看向沈霏微,“十五,送客。”
沈霏微回過神,下樓打開了卷簾門。
等看到那個身影走遠,她才關門轉身,說:“如果他記不住呢。”
“如果他沒有撒謊,那現在是他需要我們。”舒以情冷笑。
“你剛才怎麽會同意他進門。”沈霏微心有餘悸。
“血灑在家門,不吉利。”舒以情解釋。
沈霏微有點恍惚,就算盧森那番話真假未定,她也像被砸了當頭一棒。
她站不穩,看阮別愁走近,幹脆把雙臂環到對方肩頭上,整個人架了過去。
阮別愁便跟拖車似的,把沈霏微垂在她身前的兩個手腕攏在一塊,拉着對方往樓上走。
沈霏微輕聲嘆氣,嘀咕一樣,在阮別愁耳邊說:“十一,等會別貼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