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Chapter9
【The fifth seven days.】
“觀念的差異就像時代的鴻溝,
軀體被歷史推搡着前進,
靈魂卻被風化在思想的荒漠,
妥協,妥協,無時無刻不在妥協,
落後者的妥協,居上者的妥協;
正和負的兩個極端,
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
因為,
物極必反。
思想的進步,
永遠不是本末倒置。”
***
東方拂曉之際,查德爾安靜地坐在桌前寫着日記,他落下最後一筆,想了想又在日期前添了一句——
Wild Rose and Thorn Bird(野玫瑰與荊棘鳥).
查德爾擱下筆,合上日記,轉頭看向了手邊的《血色公約》。
他略一思索,拿起《血色公約》信手翻了一頁——[血色公約第九十九條:血族公民不得以任何形式發表不利于血族的言論。釋解:綜上,血族公民必須時刻擁護正統血族。言論自由不包括一切損害正統血族利益,社會利益,血族他人利益及血族整體利益的言論,如有違反,則被視為異端,根據《血色法案》相關規定,情節較輕者判處十年以上五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者由審判庭受理,全民審判,不得違誤。]
查德爾想起來,當時管理會給他貼的罪條就是“血族異端”,這次事件的起因是他在奧本聖堡的廣場上召集全學院學生組織了一場關于“言論自由的界限”的交流會,不得不說,無論在哪個時代,學校都是思想啓蒙的前沿陣地,那些孩子的身上有着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曙光,尚未被自私野蠻的文明侵犯的雙眼還沒有完全渾濁,思維也沒有完全愚鈍,那麽撬開一個角就顯得舉足輕重,這也是他這些年賣巧裝乖,千方百計留在奧本聖堡的原因之一,拿捏住一個時代的大動脈,思想的倒戈只是時間問題。
查德爾将目光轉向一旁紅色墨筆的注解,只有四個字——人言可畏。
這倒是一句新奇的注解,沒有恭維沒有谄媚,在一衆激進的言論中顯得是那麽的自然樸素,那麽的質樸無華。
查德爾提筆寫到:人言之所以可畏,是無知者長了張嘴,愚昧者不是啞巴,而恰好自以為是的人長了雙眼睛,剛愎自用的人不是瞎子,所以颠倒黑白的事情信手拈來,潮汐反過來吞沒了海。
查德爾寫完這段話就把《血色公約》擱在了一旁,他拉開抽屜,将日記本收了起來。
抽屜的角落放着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裏是一朵用血珀雕琢的玫瑰半成品,只有一個拇指蓋那麽大,小巧玲珑,雖然只是半成品,但玫瑰的形态已經初具端倪,花瓣紋路細膩,脈絡分明,每一道刻痕都恰到好處地将玫瑰的孤豔與傲慢展現了出來。
查德爾将血珀取了出來,小心地捏在兩指間,随後他從筆筒裏拿出了刻刀。
他把手伸到從窗簾下的縫隙透進來的一條光線裏,血珀的光澤在一線光明中瑩瑩流轉,他伏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上的玫瑰,落在血珀上的每一刀都沉穩有力且毫不遲疑。
緋紅的碎屑被堅韌的刻刀一點點剝落而下,一朵嬌豔欲滴的造物就這麽在查德爾靈巧的手中盛大綻放。
“早安,查德爾,我今天起的好像有些晚。”不多時,身後傳來赫伊含糊不清的聲音。
“早安,赫伊,”查德爾轉過身看向坐在床邊揉着眼睛的赫伊,“并不晚,剛剛好。”
“什麽剛剛好?”赫伊睡眼惺忪地問,“等一等,我還有點懵,請給我五秒鐘緩一緩。”
查德爾笑了笑說:“沒關系,赫伊,你先清醒一下,我穿個繩子。”
查德爾說着,從抽屜裏拿出一條黑色的細繩,他将細繩從血珀玫瑰上打磨的圓潤的孔洞中穿過,在孔洞處打了個結将玫瑰固定在中央。
“這是什麽?”赫伊走了過來,看着查德爾手中的血珀玫瑰問,“好精致。”
查德爾站起身來面向赫伊,拿着細繩的兩端将血珀玫瑰穿成的項鏈戴在了赫伊的頸上,他把她裹在項鏈細繩中的長發拿出來,笑容很溫和:“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野玫瑰小姐。”
赫伊低頭看向前襟,血珀玫瑰映在了她的眼眸深處,她微微有些失神,說:“你的手真巧,查德爾。”
查德爾毫不謙虛地說:“一向如此。”
聞言,赫伊不由得一笑,擡起頭看着查德爾由衷地說:“我很喜歡。”
查德爾點點頭說:“我也覺得。”
赫伊看着查德爾一本正經的模樣,笑出了聲,她說:“那如果我說我不喜歡呢?”
查德爾輕輕“唔”了一聲,很認真地問:“你會不喜歡嗎,赫伊?”
赫伊默默瞧了他半晌,忽而踮起腳尖摸了摸他漆黑柔軟的發頂,查德爾的眼瞳不着痕跡地收縮了一下,淺薄的呼吸也跟着一頓,似乎是有些怔愣。
赫伊的目光帶了些許狡黠,狹長的眼眸上挑的弧度讓她看起來很靈動,她說:“我不會不喜歡,因為你的浪漫是藏在刻刀裏的溫柔,現在你把它們都賦予了這朵可愛的玫瑰,也就是說,你把它贈給的同時我也擁有了這份浪漫和溫柔。我很開心查德爾,你是第一個這麽對我的人,哦不,是血族。”
“為什麽呢,赫伊?”查德爾不太明白,“你很好。”
赫伊瞧着他的神情不似作僞,她有些無奈地說:“查德爾,你做的這些事情不像是不明白的樣子。”
查德爾垂下眼睫,沒有立即接話,他轉身将手邊的椅子拉開了一個角度,而後繞到她的身後輕輕推着她的肩膀讓她在椅子上坐下,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像之前的每一個清晨一樣,為她梳發。
他一邊動作輕柔地梳着她的長發,一邊說:“如果你這麽問我,我大概要開始思考愛情發生的動因和契機了。”
赫伊轉過頭看向查德爾,問:“那你怎麽想?”
“你先不要看我,赫伊,讓我想一想,”查德爾把赫伊的頭扶正,梳子在赫伊的發間停頓了兩秒,随後他壓下梳子,順滑而下,“愛情的發生始于原始野性的沖動,它是一個人完全抛去社會性人格的本□□望,就‘愛情’本身而言,并無浪漫可言。”
赫伊看着窗簾下透進來的一線光亮,擡手撥開了臺燈,她接着查德爾的話說:“那我可以這麽理解嗎——‘浪漫’是人類賦予的‘愛情’的遮羞布?”
查德爾說:“廣義上的浪漫意為縱情,但我更傾向于理想的英雄主義情懷(注1),一定程度上來說,我們都是‘浪漫主義’的追崇者,浪漫主義的詩人會說——今夜讓我們來談論愛情和死亡(注2)——而你會發現,這兩樣東西恰巧都是人的本能,但自從人類的自我認知開始發展以後,人類就開始排斥和畏懼本能,人們不能像接受愛情一樣接受死亡,卻又可以心照不宣地同時用浪漫來包裝愛情和死亡,所以說,人是複雜的社會性動物,偉大的哲學家們研究了幾個世紀也依然得不到一個具體的結論,這都得益于人類不斷進化的大腦,你知道,人最讨厭別人看透自己。”
赫伊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發自內心地說:“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麽讓我們再回到‘愛情’這件事情的本身上來,”查德爾放下梳子,開始為赫伊簪發,“愛情之所以從古至今都能成為被歌頌的對象,是因為它無可比拟的趨向性,這是任何哲理學說都無法解釋的現象,它就像人類的技術手段仍無法解析的宇宙頻率,永遠保持着一份神秘。”
“查德爾,你對事物現象的認識總是讓人望塵莫及。”赫伊将倒扣在桌上的鏡子扶了起來,她看了看自己,又把鏡子移了一個角度對向身後的查德爾,看着他說,“看來我需要讀的書還有很多。”
查德爾輕笑了一聲,說:“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可以送你一些我很喜歡的書——但其實我說了這麽多,這些沒有根據的東西也只是我個人一點淺薄的理解,我并沒有愛過一個人,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麽模樣,我很認同你之前所說的柏拉圖式愛情,人都會沖動,但難能可貴的是,我們都能克制沖動,只有精神上足夠契合,□□的沖動才能被寬恕。”
赫伊看着鏡子中低垂着眉眼的查德爾,說:“你對愛情的态度真是近乎虔誠,查德爾,就像你本人一樣,你總能給人足夠的安全感。”
赫伊的語氣很認真,查德爾擡眼看向鏡子,猝不及防地與鏡子裏的赫伊對上了視線,他手上的動作不覺一頓,随後揚起唇角對她笑了笑。
不知道為什麽,赫伊總覺得查德爾這個笑容有些腼腆。
查德爾咳了聲說:“我只是覺得這是一個人應該具備的最基本的人格素養,不過還是謝謝你赫伊,謝謝你對我的肯定。”
聞言,赫伊“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她一邊拿過桌上的木盒挑選着裏面的發飾,一邊從鏡子裏偷瞄着查德爾,說:“查德爾,你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只看你的外表,絕對很難想象你擁有一個這麽有趣的靈魂。”
查德爾為赫伊梳好了發,接過赫伊選的花簪發飾戴在她的發間,他笑着問:“我看起來很無趣嗎?”
赫伊又拿起鏡子轉向自己,左右看了看頭上樣式簡約卻又不失美感的發髻,随後扣住鏡子搖了搖頭說:“你看起來很難接近,但事實上好像也是如此。”
赫伊轉過身擡頭望向查德爾,她輕聲說:“你對所有人都很體貼,卻總是給人一種禮貌的疏離感,你其實很讨厭這個地方,對嗎?。”
查德爾嘆了一口氣,他拿起桌邊的《血色公約》,看着赫伊說:“對于我來說,離開,是很漫長的決定,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勇氣。”
“不,查德爾,”赫伊說,“留下來才需要巨大的勇氣,你的勇敢所向披靡。”
“那如果我告訴你,”查德爾看向窗外,托起了手中封皮鮮豔的書,語氣堅定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把這本可笑的公約從這裏扔下去,你會覺得我瘋了嗎?”
赫伊默了默,既而低下頭看向查德爾握着梳子的手,她伸出手将梳子抽了出來,而後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掌心貼着掌心。
查德爾略感詫異地看向她:“赫伊?”
赫伊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如果我說,總有一天摩多學院的逃犯還會回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陰溝,你會覺得我瘋了嗎?”
他們兩人相對無言,但彼此心中都有了答案。
他們走的從來不是一條路,卻意外的殊途同歸了。
這一刻,他們的靈魂是如此的契合,在白晝與黑夜交錯的剎那,夢與現實、現實與夢交彙的剎那,天光模糊地平線的剎那,他們是如此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
查德爾說:“我們不是瘋子。”
他們相視而笑。
赫伊接着他的話說:“瘋的是這個世界。”
我們不是瘋子,瘋的是這個世界。
***
這一天,赫伊哪裏也沒有去。
她把查德爾畫的弗諾曼特森林的地圖攤在桌面上,一遍又一遍地把每一條路線熟記于心。
午後,赫伊看倦了地圖坐在窗前發呆,她的指尖輕輕摩挲着頸間的血珀玫瑰,心中無限悵然,她身無長物,沒有什麽東西可以作為回禮,可她不想辜負查德爾的一番赤誠。
赫伊的目光在桌子上掃了一圈,她思來想去,擡手從桌邊拿過一張紙,再提筆蘸墨,在潔白的紙面上落下了筆觸潤滑的線條。
從第一筆落下至最後一筆收束,一整個下午過去了,赫伊擡起頭來,從拉了一半窗簾的窗戶看到窗外霞雲漫天,将弗諾曼特的森林渲染得炫彩奪目,她一時愣了神。
偶然一天的黃昏之末,一個很不一樣的弗諾曼特森林,不似以往的死氣沉沉,就像經過漫長的冬季好不容易蘊育出了別出心裁的生命,色彩終于眷顧了這片森林。
赫伊正瞧着窗外如潑墨油畫般的景色驚嘆,忽然心有所感,回過了頭去。
只見查德爾手肘撐着床支起了半個身子朝她看來,他的眼神還有些朦胧,像是蒙了一層弗諾曼特清晨将散未散的薄霧,讓他一貫清冽的眼睛看起來有幾分茫然懵懂。
“好美。”他喃喃吐出兩個字,不知道是在說窗外的黃昏,還是在說被黃昏籠了半邊的女孩。
“查德爾,我要走了。”她的聲音很輕,比弗諾曼特森林的黃昏還輕,輕易就被濃重的暮色壓下去了。
查德爾愣愣地看着赫伊,怔了好半晌才聽進赫伊的話,他坐起身來,問:“什麽時候?”
“今夜。”赫伊說。
查德爾坐到床邊,低着頭慢吞吞地穿上鞋,又擡起頭看着她說:“我們還沒有告別。”
赫伊站起身,她一手撐着桌邊,踮起腳尖半個身子越過桌面,一手把整個窗簾都拉開了,漫天霞光瞬間浸沒了帕特裏克古堡的閣樓,毫不吝啬地将窗邊的女孩攏進了溫柔的黃昏之中,那一刻,她周身都發着絢爛的光。
随後赫伊轉過了身背對着玻璃窗,透射進來的天光便虛化了她的輪廓,查德爾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被她身上的浮光恍了眼睛,她像是要破碎在這場光明之中。
緊緊幾步之遙,他匿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她是白晝他是黑夜,交錯在黃昏交錯在黎明,交錯在無數日月流轉,晨昏颠倒,卻也能在某一天,驟見白晝之月,于是日月得以交融,天地不再偏見。
或許能有一天,他追逐黎明她奔赴黃昏,他們會站在晨昏線上,天涯也不過咫尺間。
赫伊看着查德爾溫和一笑:“我們現在可以告別。”
“查德爾,我早上的問題,你好像并沒有回答我,但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感情太過純粹,她不太忍心打破這份泡沫般的美好。
“祝願我們都能有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赫伊笑容明媚地說,“也祝願這個世界,不再瘋狂。”
查德爾站起身走到赫伊面前,他的眼睛已經恢複清明,薄霧散盡,漆黑的眼瞳如同滌洗了無數遍的黑曜石,明亮的攝人心魄,這絕對是一雙無比堅毅的眼睛,就像他無比堅毅的人生。
“好好活着,”查德爾說,“還記得我們的契約嗎?我向你承諾,我會履行我們的契約直到死亡。”
“查德爾,已經夠了,”赫伊的眼神驀然變得有些哀傷,“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僅僅是這份庇護,我就無以回報了,就讓契約自然消散吧。”
查德爾搖了搖頭,語氣溫和且篤定:“不,赫伊,我不只是庇護你,我是在庇護我們共同的理想。”
“火刑架上的野玫瑰,即使枯萎也要張狂。”
“我們永不屈服。”
赫伊望着查德爾,心下思緒萬千,她點了點頭,語氣堅定起來,她說:“你說得對,查德爾,我不會摧折在風雨裏,我要盛放在火焰中。”
熠熠生輝。
“我期待着你履行承諾,查德爾,”赫伊坦然接受了查德爾的這份溫柔,她笑着說,“你能來,那一定說明,偉大的《反侵略宣言》戰勝了卑鄙的《血色公約》。”
查德爾看着赫伊,抿了抿唇,說:“潘斐洛小姐,可以冒昧地向你讨要一個離別的擁抱嗎?”
赫伊粲然一笑,說:“我的榮幸,查德爾先生。”
查德爾上前一步,躊躇了一瞬,略顯局促地彎下腰,将赫伊抱進了懷裏,人類的體溫在他冰冷的懷抱裏蔓延,于是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他覺得自己也溫暖了起來。
鮮活的血液分子膨脹游弋,無孔不入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來,”赫伊的臉埋在他的肩窩裏,她悶聲說,“我也不是無以為報,查德爾,如果你想,我願意為你袒露我的脖子。”
“它在為你跳動”查德爾如是說,“但不是我傷害你的理由。”
查德爾的下巴墊在赫伊的肩頭,他的視線向下,看到了桌面上的畫,晦暗的天光鋪灑在畫面上,浮光中兩個若即若離的人影在薰衣草的花海裏翩翩起舞,流暢的線條勾勒出華美的身姿,浩瀚星河張蓋,黑白的色調卻好似被打翻的調色盤浸染,萦繞在人影身邊的螢火也盈盈閃爍了起來。
查德爾閉上了眼睛,輕聲呢喃:“謝謝你,我很喜歡。”
***
“短暫的相遇終将迎來別離,
但我知道,
我們的故事遠沒有結束。
——弗諾曼特的第三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