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塵一夢候君歸
十 浮塵一夢候君歸
施欲雪再一醒來,已經到了赤石,師傅守在她身邊,見她轉醒驚喜萬分,連忙喊道:“小暑醒了!小暑醒了!将軍!二少爺!小暑她醒了!”
“師傅?”
羅成忙道:“你先別動,我去喊人去!”
身上尚且痛得厲害,只是眼下的感覺未免太不真實了,她竟然還活着?
有人快步推門進來了,是大哥和二哥,兩人都是眼眸通紅,青色的胡茬淺淺冒出,像是好幾夜不曾安睡的模樣。
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面容冷淡美豔,不甚自在,正是高長思。
二哥坐在她身邊,焦急和欣喜在臉上交織,他輕聲問道:“小雪,感覺怎麽樣?好點了嘛?”
“我沒事,讓你們擔心了。”施欲雪答道。
她想起身,可微微一動就疼得不行,二哥忙道:“先別動,你傷得太重了,現在還不能下床。”
施欲雪虛弱一笑,“二哥,我知道,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了嘛,這點小傷養一養就好了。”
師傅氣道:“你這孩子!身上的骨頭斷了七八根,手上腿上更是傷得慘不忍睹,那王奕是誠心要折磨死你啊!你能活下來已是命大!還說是小傷!不許亂動!”
高長寧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他剛想握着施欲雪的手,又縮了回來,只能勉強笑道:“是二哥的錯,我不該讓你去冒險的,小雪……”
施欲雪忽然撞見高長思的眼神,那句二哥忽然變得怪異起來。
“醒了就好,先好好休息。”高長宣眉頭緊鎖,不知為何,施欲雪總覺得大哥和以前看起來不太一樣了,他似乎清減了許多……
可大哥的身體一直是師傅在照看,師傅的本事,她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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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人施欲雪掃了一圈下來,終于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了。
樓淮年呢?怎麽不見樓淮年?
她問道:“樓淮年呢?他怎麽樣了?傷得重嗎?”
高長宣沒有回答,高長寧也沒有,時間好似凝固住了一樣,令人窒息的沉默讓施欲雪一顆心開始變得惴惴不安起來。
難道樓淮年傷的很重?
她聲音有些發顫,“怎麽了?他怎麽樣了?我去看看他好嗎?”
“他現在在哪?我如今還走不動,大... ...不将軍,你能叫人先擡我過去嗎?你知道的,我要親眼看看他的傷才放心。”
聽見她喚自己将軍,高長宣怔愣了一瞬,可他仍舊沒有言語。
施欲雪心跳得仿佛快要沖出胸膛,她抓住高長宣的衣袖,勉強笑道:“這是怎麽了?怎麽你們都不說話?是不是對我沒有信心,我能治.......”
好字還未出口,忽一冰冷女聲道:“他死了。”
施欲雪一怔,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問的是樓淮年,對了,就是大哥.....不,就是将軍的副将,你說他好看的那個。”
高長思望着她,嫣紅的唇一張一合,“我知道,我說的就他。他死了,你明白嗎?”
死了?
“我說過的,鬼留溪,就是鬼來了也得留下來,我勸過他,他不聽。”
“他執意要救你,你是出來了,他就留那了。”
她在說什麽?
……
誰?
樓淮年嗎?這怎麽可能呢?
施欲雪頭痛欲裂,樓淮年分明說要帶她們回去,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他怎麽可能失信?
“不,不可能。”施欲雪不信。
高長思接着道:“你可以不信,被鬼留溪吞了的人連屍骨都找不到,你就當他活着吧。”
連屍骨都沒有……
怎麽會這樣,這本應該是她的結局才對啊?
為何變成了樓淮年?
她胸口似乎有什麽要湧出卻又出不來,那種痛楚猶如鈍刀一下下淩遲肺腑,叫她痛不欲生。
高長宣不忍,沉聲道:“長思,別說了。”
高長思冷笑一下,從懷中掏出了什麽東西,她上前将其抛到施欲雪懷中——是一根簪子,那根她不肯收的簪子,上面捆着一根破舊的紅布條和一縷頭發。
紅黑交纏,如同人家說的結發那般……
這是樓淮年的頭發。
而那布條施欲雪幾乎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當年她劃開的蓋頭,用來綁了頭發,只是後來她根本不記得自己丢去了哪裏。
可如今這抹紅卻深深灼痛了她的雙眼,“哇”的一聲,施欲雪嘔出一灘鮮紅的血。
“小雪!”
“小雪!你怎麽樣?!”
師傅老淚縱橫,也在勸她,“好孩子,你要看開一點。人死不能複生啊,他拼死救你,你可不能叫他白白死了!”
施欲雪手在發抖,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顫得不成樣子,“怎麽辦?......樓淮年還在流溪關,怎麽辦?”
高長寧牽着她,輕聲安慰,“別想了。小雪,別想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會嗎?
時間從她這裏慢慢奪走一切,這樣算過去了嗎?
... ...
施欲雪養了整整一個月的傷,她許久不曾出門,不曾說話,高長宣高長寧每日都來看她,可她聊不上兩句就沒了力氣。
她總是覺得累,好似人生已經過完一般,那種無力的疲憊感讓她無所适從。
如今不知是什麽季節,梧桐就已經黃了,漫天蕭索飄蕩,赤石城裏隐隐也有了桂子的幽香。
她忽然有點想念那小小的梧桐院,那裏的梧桐是不是也如這裏一樣了?
南邵一直挑釁,高長宣率軍打至流溪關,來迎戰的人中赫然有王奕,高長宣長槍如神,将他擊落馬下,鐵蹄踏碎了他的胸膛,他還來不及呼喊,長槍便已割開了他的首級。
施欲雪去了流溪關,她怎麽也找不到當初陷下去的泥沼,她用匕首割下一縷頭發,埋在了那裏。
高長寧早已帶了高長思回玉京,老夫人見了日思夜想的孫女,高興得大病了一場,高長敏也挺着大肚子回來見自己終于歸家的妹妹。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本的方向……
唯有她,似乎還在原地。
施欲雪也終于決定動身,她向大哥辭行時,高長宣并沒有多說什麽,他已經猜到了施欲雪要做什麽。
“你是要送他回去吧。這樣也好,玉京有他兄長,他應該是願意的。”
施欲雪點點頭,“大哥,你要保重身體。我總覺得你瘦了許多,軍務雖然繁忙,但是還是身體要緊。”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回玉京的路。
樓淮年留下的東西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
只有幾身有些舊的衣服,可她送的藥囊都被樓淮年小心收在盒子裏,連一點破損污漬都沒有。
她以為他不喜歡的,因為他從來都不曾戴過。
樓淮年總是滿臉嫌棄,“少爺身上向來只帶金石古玉,你這是什麽玩意兒,不要不要。”
他不喜歡,施欲雪也就不做了,她想或許這些東西早就被樓淮年扔了。
她走的時候,高長宣不曾去送她,只是說起了一件舊事。
那年在梧桐院她發熱,燒得迷迷糊糊,睡了好些天。
他說自己守在她身邊,她又哭又鬧,可嘴裏總是喊二哥,那時起他就知道結果了。
像站在寒冬的屋檐卻始終等不來一場解凍的春雨。
... ...
回玉京的路上,施欲雪沒有騎馬,而是買了一只老牛,那老牛生了病,主人家要殺了它,施欲雪買下老牛的時候,它竟還流了淚。
一路北上,涼意越來越重。
老牛半路上還是死了,埋了牛,施欲雪換了一匹俊馬,向玉京馳騁而去。
秋意滿城時,三十三宮闕近在眼前,玉京到了。
她先去了趙家,見到了趙家小姐,那真是一個美人,秋水剪瞳,瓊鼻貝齒,她似乎仍舊在等樓淮年。
樓淮年還有一份沒來得及領的俸祿。她替他送來了。
趙小姐問說:“他不會回來了嗎?”
施欲雪點點頭,“不會了,不必再等了。”
她拿出沉甸甸的一袋子碎銀子,将施欲雪帶回來的那份也裝了進去。柔弱如柳的女子,聲音卻無比堅定,“其實從我決定等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多謝你,如果不是他,等不等都已經不重要了。”
佳節将至,玉京三十三宮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遠處望去猶如天宮仙境,富貴非凡。
滿街華彩花燈,描繪一幅人間極樂的景象。
畫舫妙音絲竹不絕于耳,泛舟湖上焚香清談,人人都是世間最風流肆意的人物。
施欲雪又去了樓家,她終于見到了樓淮景,真是豐神俊逸,芝蘭玉樹,他比樓淮年多了幾分文雅的氣息,又少了一些灑脫之感。
他握着樓淮年舊物的手有些顫抖,說起話聲音溫潤非常,“淮年很聰明,我有這麽多弟弟,都比不上他一個,他願意做個浪蕩子弟,今生做個富貴閑人,我也養得起他。可惜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他性格傲氣,心中的話從不肯輕易對別人說。”
他緩緩撫過那些東西,動作輕柔無比,而後又道,“你叫施欲雪?真是好名字。你可還記得那年玉京城也如今夜一般辦了一場極盛大的花燈會……”
“他出去賞燈,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回來後,他忽然跟我說自己有心上人了,我很吃驚,他以前從沒有說過這種話。我問他是誰,他竟然還紅了臉,連耳朵根子都是紅的,只告訴我說是高家的姑娘。”
“高家?玉京城還有幾個高家?我當時打趣他道,高家不一般的人家,若是要娶高家的姑娘,可要努力了,不然只是癡心妄想罷了。我那時并不知道高家還有個養女,高三小姐我曾見過,确實與一般閨閣女子不同,淮年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我并不覺得奇怪。”
“可能是聽了我的話,他好像真的變了。可父親母親素來不喜歡他,給我定親後就給他定了趙家的姑娘,說來也巧,也是那日花燈會,趙家姑娘被人群和家仆沖散了,一不小心掉進燈河之中,淮年恰好路過,自此趙家小姐就一門心思非他不嫁……”
“趙家主動示好,而高家雖然與我們門當戶對,可淮年的出身玉京城人盡皆知,父親權衡下還選擇趙家。”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施小姐,他這三年過得開心嗎?有你陪在身邊他應該是快樂的,不然也不可能這麽多年都不曾回來過,這就足夠了。”
“他小時候吃了太多苦,我總想着等他長大了要好好補償他。可惜如今已經沒機會了,多謝你送他回來,有了衣冠冢,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施欲雪渾渾噩噩出了樓家,她一路扶着牆根,幾乎快要站不住,她從沒信過樓淮年。
他說了那麽多那麽多次要娶她,她卻從未當真。
樓淮景說他從不輕易将心意宣之于口,所以他一次次的剖白都被施欲雪所忽視。
她心中也藏着無法言說的隐秘。
何時開始的,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晚來天欲雪?好名字,紅爐小酒,雪下對飲,真是詩情畫意。”
“那又如何?你是我大哥,我并不想瞞你,我喜歡她,想對她好,我想娶她。”
“小雪……小雪……你願意跟我走嗎?我帶你走吧,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只要我不是高長寧,你便可以做施欲雪,你願意嗎?”
她将自己困在一隅,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心,連她自己都不敢看清……
大街小巷人聲鼎沸,千裏燈火煌煌,花燈一盞比一盞精巧,滿街都是流動的星河。
她跻身其中,卻只覺得格格不入。
只是被人群推着前進,随波逐流。
人群都向水邊攢動,水面上猶如盛開萬傾紅蓮,灼灼其華,人們虔誠許願,再将紅蓮燈放入水中輕輕推動。
碧波蕩漾,那躍動的盛開的蓮像是真的一樣。
施欲雪漫無目的地走着。
忽然擡眼間瞧見一個眼熟的小亭子。
亭子裏少女正在紙上寫下心願,少年則笑眯眯地瞧着,兩人叽叽喳喳不是在說些什麽,又笑又鬧。
那年大哥二哥帶她來賞花燈,正是在這兒遇見了樓懷年。
下一秒,施欲雪卻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亭子旁赫然立着半個人高的大石,上頭寫着三個大字——“望井亭”。
望井亭... ...
施欲雪再也支撐不住,她頹然跌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她卻清楚地看見那恍如隔世的畫面……
一瞬間,滿街精巧絕倫的花燈以及那滿天璀璨如珠的星光,都不及那少年半分風采。
那墨藍華服,玉帶白靴之人快步跑來,笑意濃濃,拱手對施欲雪道:“姑娘好!我叫樓淮年!”
……
又是三載光陰匆匆而逝,南,平城。
東巷有一間小藥堂名叫“杏林堂”,前些年那來了一個女大夫,醫術很是了得。
這杏林堂本來名不見經傳,如今因為這女大夫,在平城一時間名聲大噪。
聽說那位女大夫姓施,每逢三才會出診,除此之外別的日子她都不知去向,有人說她會帶着一只小黃狗去山中摘草藥,救濟那些沒錢看病的窮苦人。
慕名來杏林堂求診的人很多,久而久之叫出個“妙手施娘”的名號來,及其響亮,漸漸的,連其他地方的人也有千裏迢迢趕到平城來找施娘看診的。
時至立冬,平城逐漸冷了起來,城中尚且剩了一點綠意,這日廿十三,杏林堂來了位大人物,聽聞是玉京城裏的千金小姐,姓“高”,美得好似天仙一般。
高長思望着施欲雪,一如以往,美豔又銳利,良久方才開口,“施欲雪,你恨我嗎?“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施欲雪研磨藥材的手不曾停下,重鐵碾壓過枯枝,發出簌簌之音,“這叫降香,可做活血化瘀之用。”
高長思道:“我不是想你說這些。”
“那你想聽什麽?聽我說我因為對你心懷愧疚,因為想報高家多年養育之恩,所以選擇去救你,卻因此害死了樓淮年,我不是沒有恨過。”她的語氣十分平靜。
“可我更恨我自己。”
“我一直在想為何那時死在流溪關的不是我... ...我時常夜不能寐,我一閉上眼就仿佛能看見他落入污泥之中慢慢消失不見,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只是後來我想明白了,他拼死救我,不是為了看我自怨自艾糊塗一生。”
“我從前愛慕一人,卻礙于身份不敢表露,而樓淮年以真心待我,卻又被我忽視,短短幾十年,春去秋來,日升月落。或許有時候時機很重要,我眼中盛滿一盞清茶,只是那香茗昂貴,我只能微微嗅上一嗅,不敢多貪;天邊有一輪幽月,可高不勝寒,月望凡塵亦是遙遠;還有美玉光華奪目,可卻蒙塵終陷泥沼,叫我怎能不恨?”
高長思冷笑,“我從前也恨你,恨你頂替了我的位置,憑什麽我的命是那樣污濁不堪!?我不願回高家,那會時刻讓我想起我原本該是這樣的人生,可惜...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施欲雪,二哥今年還不到而立,鬓角竟然已生了白發,你說他悔不悔?恨不恨?若是他當初棄了高家,若是你肯跟他走,如今我們的結局會不會都不一樣?”
降香已被她碾成粉末。
從來沒有“若”,高長寧沒得選,也選不了。
“大哥也回來了,他的身子很不好,雖然他想瞞着我們,可我是風月出身,察言觀色的本事我會吃飯起就會了。我撞見他幾次嘔血,庭瀾江漓還有羅成日日寸步不離的守在他身邊。誰能想到,曾經叱咤疆場的少年戰神如今虛弱得連槍都拿不動了?”
施欲雪的手一怔,她擡眼看了高長思一眼,“你說什麽?”
“我說高長宣,你的大哥,他快病死了!”高長思嘴上說的冷硬,可語氣也隐隐發顫,到後面甚至有了些哀求的意味,“他不肯我們告訴你!但是他日日握着你給的護身符,你回去看他一眼吧。如果你真有傳言的那麽厲害,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外頭忽然開始飄雪,冷氣竄進屋內,吹得窗戶吱呀作響亂人心緒,施欲雪起身燙了一壺酒,那是構果釀藥酒,冷得時候喝渾身都會暖起來。
她給高長思也倒了一杯,自己先飲盡,又連飲三杯,高長思呆呆望着她,不知她是何意。
她披上披風,出了屋沒一會又回來了,只是懷裏抱了一只鼻子黢黑的狗兒,“它叫旺財。”
高長思剛想說什麽,施欲雪又道,“你也快些喝了吧,今年的雪來得有些早,如今還只是小雪,現在出發日落前能出城。”
“你的意思是... ...願意跟我回玉京?”高長思訝然。
施欲雪關上窗,點點頭,“你聽過那首詩嗎?‘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的名字就從這裏來。”
小雪日,夜歸人,折戟故将軍,不夜候雨,何敢望故人?
【正文完】有狐十九 2024年3月31日22: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