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境寒月照夢歸
五 北境寒月照夢歸
後來施欲雪才知道,那晚在街上遇見的那位叫樓淮年的少年,正是趙國公樓晟的兒子。
可惜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
樓晟位高權重,樓家幾個兒子在玉京都頗有盛名,唯獨這位樓淮年。
只因他生母出身不好,不過是一個別人送給趙國公瘦馬,女子得到寵幸後,為樓家生下一個男丁便香消玉殒。
樓淮年繼承了生母出色的容貌,唇如朱砂眉似黛,笑起來露出貝齒并着兩個醉人的酒窩,他也繼承了父親的才華和貴氣,舉手投足間是權貴之家渾然天成的魄力。
可惜他并不受樓家重視,分明他也很出色,但是卻像一個精美的瓷器一樣,被樓家束之高閣。
樓淮年此生似乎只能做一個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這些都是二哥告訴她的,二哥講起樓淮年,語氣中帶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在替樓淮年惋惜?還是羨慕他沒有任何束縛?
可惜施欲雪如今卻沒空替別人操心了。她等來了自己的婚事……
那日,老太太将她叫了過去,施欲雪老老實實跪在地上,黃姑姑立在老太太身旁,目光老辣非常。
老太太撥弄手中的菩提,半晌不曾開口,施欲雪膝蓋跪得生痛,卻絲毫都不敢動彈。
後來疼痛一絲一絲爬上她的背脊,整整兩個時辰過去後,那菩提串子轉動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
“小雪,我一直将你看作親孫女,你既然進了高家的門,就永遠是高家的女兒,你可明白?”老太太不怒自威,聲音也冷冰冰的。
施欲雪如芒在背,只能将頭伏得更低,緩緩答道:“老夫人,我明白,高家對我有恩,施欲雪沒齒難忘。”
Advertisement
老太太倏爾冷笑一聲,目光如炬,“你是個好的,可惜我那兩個的孽障不争氣,竟然生了這樣的心思,還以為可以瞞着我,真當我是老糊塗了。”
施欲雪頓時渾身僵硬,這事果然叫老太太發覺了……
“老夫人,我……大哥二哥,待我猶如親妹妹一般,他們憐惜我孤苦,所以對我多有照拂,我都明白。我待兩位兄長亦是萬分敬重……”
老太太擡手,示意施欲雪不必再說。
“高家,絕對不可以出現兄弟阋牆的醜事,特別是為了一個養女。小雪,你如今大了,也懂事了。”那菩提子又開始一下一下轉動,猶如撥動的卻是施欲雪的心。
“在郾城咱們家有一位世交姓徐,家底豐厚,只是那小兒子身體不是很好,因此耽擱了婚事。”
“小雪,你放心,徐家只有這一個兒子,你以高家女的名義嫁過去,沒有人敢欺負你。”
“你可願意?”
高家女?
施欲雪喉嚨發緊,她如何說不願意?
高家的世交,徐家的公子,便是個纏綿病草的病秧子,又哪裏輪得到她來挑三揀四?
縱然心中千百個不願意,此刻她也只能點頭答應。
似乎是因為沒有聽到她親口同意,老太太有些不滿地又問了一遍:“施欲雪,你可願意?”
施欲雪……
施欲雪……你可願意?
半晌後,她鄭重答道:“老夫人,我願意。”
老太太終于欣慰地點了點頭,放她離去。
施欲雪揉了揉有些發麻脹痛的膝蓋,腦子裏也是渾渾噩噩的,站起來時膝蓋的不适幾乎讓她要暈過去,可她還是咬咬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郾城……愈加遙遠的北方。
人都說落葉歸根,可她這片落葉,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
風吹到哪裏,她便飄到哪裏,去留不由她做主,喜怒也全不由人。
她不是什麽高家女,不是什麽高四小姐,不是!
施欲雪扶着漆紅的柱子慢慢回了梧桐院,四周方方正正的面牆框住了天上的月亮。
那月光皎潔,純淨透明,如輕紗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施欲雪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她眼前是落葉,是泥土,是一切卑微猶如塵埃一般的東西。
也是她。
當晚,施欲雪發了高燒,她做了千奇百怪的夢,她夢見大哥娶了新婦,兒女雙全,她又夢見二哥找回了丢失的四小姐,所有人都有結局,唯獨她沒有……
她的結局,難道是要嫁去北地?和那個什麽姓徐的公子成婚?可她都不曾見過那人,她真的有些害怕了,怕再一次颠沛流離,無處可去。
破曉時,她仍舊燒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間,卻能感覺到一雙帶着寒意的大手撫過她的額頭。
那人身上有晨露的清氣,手掌輕輕在她臉上游走,小心翼翼,溫柔萬分。
施欲雪費力地想起身睜開眼看看是誰,可以渾身上下像是散架了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
那手只微微用力便摁住了她的動作。
“不要動,你燒了一個晚上了。”
是誰?
大哥還是二哥?
“好好休息,我會在這陪着你,不用擔心。”
真的嗎?
可她馬上就要嫁人了,要去北方,她回不去平城了……爹爹和娘親在哪?會來接她嗎?
帶她一起走吧,北方太冷了,她想回家。
“別哭,小雪,不要難過……”
是她在哭嗎?
可為何有滾燙的水滴落在了她的臉上?
這人在為她難過嗎?他也在流淚卻安慰自己說不要哭?
她在哭自己早逝的爹娘,那他呢?在哭什麽?
那手輕輕為她擦去眼淚,接着是比手更加柔軟溫熱之物落在她眉間。
施欲雪卻沒有力氣睜眼,她在溫言細語的守候下又睡了過去。
再一醒來,天色都暗了。施欲雪摸了摸臉,分不清之前是現實還是她的幻想?
阿銀正好端着藥進來,見她醒了高興得差點把藥都給撒了。
“哎呀!!!小姐!你終于醒了,你可把我吓死了。”
施欲雪抱歉地笑了笑,“辛苦你了,阿銀。我沒事,只是受了點風寒罷了。”
出了聲她才發現,現在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看來這次病症來勢洶洶。
阿銀圓溜溜的眼睛瞪着說:“這哪能叫沒事兒?!小姐,你知不知道,大夫都說你不行啦!你燒了好幾天!又一直在說胡話!又哭又鬧的,藥也不肯喝,怎麽都灌不進去,我根本都摁不住你,最後只能先用繩子把你綁起來了。”
施欲雪呆住了,她不過是發了一場燒,做了幾個夢,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昏迷了好幾天?”施欲雪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
阿銀端着藥來,歪着腦袋想了想,最後肯定道:“三天……不,不對,加上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四天?!”她怎麽完全沒有感覺。
“對啊!小姐,你先把藥喝了吧,”阿銀滿臉擔憂,端着藥十分殷切地望着施欲雪,又道,“那天你昏倒在院子裏,然後半夜又突然起了高熱,我用帕子給你敷了一個晚上都沒能退下去,喊您您也不答應我,我只能找人去請二少爺幫忙,可惜那時候二少爺不在家,幸好我碰見了大少爺房裏的庭瀾,他幫我叫來了大少爺這才請了大夫來的。”
施欲雪頭疼不已,今日算是知道了什麽叫做醫者不能自醫。
枉費她自诩醫術不錯,可病來如山倒,她發一場熱竟然惹出這麽多事情來……
“那後來呢?”
阿銀一邊喂藥一邊說:“後來?後來大夫來開了藥,可小姐您卻不肯喝,這也真是奇怪了,您平時性子挺軟和的一個人,生了病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哭爹喊娘的,吵着鬧着要回家去,別說藥了水也不肯喝一口,大夫說再這麽燒下去,不死也要變成傻子了……”
施欲雪聽得驚駭非常,她她她……她真這樣了?
阿銀還道:“您別不相信我說的可是句句屬實!不信您去問大少爺和二少爺還有三小姐,他們都看見了,最後您這藥還是兩位爺親自灌進去的呢。”
親自……兩位……
事到如今,她就是不想相信也難了,她現在恨不得挖個地縫趕緊鑽進去。
那藥苦得厲害,一口一口喝實在是太磨人了,施欲雪幹脆整碗端了過來,直接一飲而盡。
阿銀在一旁拍手,“小姐,這樣才對嘛。生了病就是要吃藥,吃藥才能趕快好起來,您自己也是學醫的,怎麽自己生病了倒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了?那幾天都得要大少爺摁着您,二少爺親自灌才能給你喂點藥湯下去,可把兩位爺折騰慘了……”
聽着聽着,施欲雪才進肚的藥又感覺要吐出來了,她忙擡手道:“阿銀,別……別說了。”
阿銀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又不舒服了,便連忙閉嘴,起身就要跑出去,“我去告訴少爺,說小姐已經醒了,他們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施欲雪氣血上湧,差點沒直接從床上翻起來,“阿銀!站住!不許去!”
阿銀傻乎乎的停了下來,呆呆望着她,不解道:“為什麽呀?小姐?少爺他們很擔心小姐您,在這守了好久呢,都是老夫人來了他們才肯回去,如果小姐醒了,我也得告訴他們,好讓他們不要擔心才是。”
施欲雪苦笑一下,說:“好姑娘,我明白,你幫我洗漱一下,我親自去向兄長們說。”
阿銀不疑有他,歡快地點了點頭,“這樣更好!果然還是小姐想的周到!”
熱氣裹挾着她,水的柔順讓她想起昏迷時那雙溫厚的手,想起落在她臉上那滾燙的淚,想起那個柔軟又缱绻的眉心吻。
她已不想分辨那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也不欲探究那人是誰。
夢也好,現實也罷。
是高長宣或是高長寧也不再重要。
睡着了可以做夢,醒了卻要面對現實。
而如今她也要勇敢地去面對一切。
施欲雪先去了老夫人那,老夫人沒有多言,只是看她的眼神愈發冰冷,施欲雪也仍舊恭敬,她像局外人一樣詢問自己的婚事。
她絲毫不覺得害羞,也沒有任何期待。
一個月,一個月後她就要嫁到郾城去。
對于這個安排施欲雪沒有任何異議,她像往常一樣乖巧地順從了老夫人所有的安排,得到回答之後,老夫人又道:“小雪,你兩個兄長知道你要出閣心中十分不舍,你親自去和他們道別吧,好歹是兄妹一場,多年的情意不是說斷就能斷的,便是你嫁了人也永遠是我國公府的小姐,是長宣長寧的親妹子,你可明白?”
那串菩提子又開始轉動,施欲雪卻覺得平靜非常,她甚至不覺得痛苦了,大病一場後她明白了很多事情。
“砰”的一聲門被踹開。
老夫人手中的菩提子停住了。
門外之人大步跨來,不似以往笑意滿滿,而是滿目寒霜,他直接跪在施欲雪身旁,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後目光堅定地轉向了高坐之上的老夫人。
短短的對視間,施欲雪呆住了,她從未見過二哥這幅模樣,可她也只敢看一眼就立馬低了頭。
他生得好看,沒有國公爺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殺伐之氣。
可如今的樣子才讓人驚覺,他也是将門之後,無論多麽平日風雅驕矜,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勢終究會顯露出來。
老夫人眉間擰出深深的紋路,她冷聲道:“長寧,你這是做什麽?”
二哥背挺得筆直,他道:“祖母,這不關小雪的事。您這樣對她不公平。”
此言一出,四下俱靜。
黃姑姑臉色吓得煞白,她急道:“二少爺,您說什麽胡話呢?姑娘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徐家是好人家,四小姐嫁過去肯定不會受委屈,這是老太太的一番苦心,您怎麽能這麽說呢?一家子骨肉有什麽公平不公平的?”
“哼,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二哥冷笑道,“她委不委屈,只有她自己說了算,既然是一家子骨肉,為何要将她嫁到那麽遠去?”
這錐心之問氣得老夫人十分惱怒,施欲雪連忙道:“二哥,別說了,我是願意的!我不委屈!”
老夫人喝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高家的好兒郎!你父親在外厮殺一生,靠一把重劍,一杆長槍打下這份家業!到死了連個屍體都不回來,留下孤兒寡母在這玉京城裏苦苦煎熬!疆場上是強敵環伺,可這都城裏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高家的富貴權勢說到底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如今你父親死了,只剩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太婆,可我沒死,我還活着!我既然活着就得替我兒子守好這份家業!”
“你說我偏心,我确實是偏心,不然我也該把你送到沙場上去,同你大哥一樣真刀真槍拼出一條血路來!你既然姓高,受了這大半生的富貴極樂,如今你就該為高家做出犧牲,別說一個妹子了,就是你也得如此!”
二哥仍舊不懼,臉色卻白了三分,老夫人滿眼通紅,說的話字字錐心,便是施欲雪聽了都覺得沉重得無法喘息,這話是說給二哥聽的,同樣也是說給她聽的。
她得高家庇護,錦衣玉食,富貴無憂,如今該是她為高家做出犧牲的時候了。
二哥道:“我願意,我願意同大哥一起上沙場。高家沒有人慫貨軟的玩意兒,我高長寧也絕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祖母,我只求……”
他話還不曾說完,便被老夫人喝住了。
“住口!你當然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是你兄長走了這條路,我就絕不會讓你也走這條路。”
“沙場上刀劍無眼,有今時無來日,你見沒見過你兄長身上的傷?他還不到而立……你父親棄我而去時才多少年紀?我的兒子,就這麽沒了,我真怕你兄長……如今你兄弟二人長大了,卻為了一個女人要生禍事!難道你們是當我死了不成?”
施欲雪簡直無地自容,這一切都因為她。
二哥挺直的背顯得有些僵硬,他仿佛如鲠在喉,只能艱難道:“祖母,小……”
老夫人擡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問你,如果我不反對,你想怎麽做?你要娶她?”
“衆人皆知,她是我高家的養女,是你的妹妹,即便你們沒有血緣關系,可這也是不争的事實,她的母親曾經伺候過你的父親,如今她又要伺候你,你能給她什麽?正妻的身份嗎?”
“玉京城裏人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禍從口出。你讓她如何面對這些流言蜚語?你是國公府的少爺,你是朝廷的新秀,沒人敢置喙你什麽,可後宅不一樣,後宅是女人的天下,她将來要面對的是所有人的鄙夷和嘲諷,這真的是為她好嗎?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
“如果我剛才說的這些你都能不介意,同樣她也不介意。那好,我再問你,你和你兄長以後如何相處?無論小雪選誰,你也好,你兄長也罷,你讓另一個人心懷祝福看着自己親兄弟和自己愛慕之人恩愛厮守嗎?不可能,男人永遠沒有這麽大方,這是人性,那麽你和長宣的兄弟情分難道要斷送在這裏?……長寧,祖母老了,可祖母見了太多癡男怨女,情很好,也很壞,你握不住的東西,不如丢掉。”
這一連串的話擊得二哥背脊越來越彎,他頹然跌落,宛如碎掉的玉,哀麗凄絕。
倏而,玉又亮了起來,眸中是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華,他轉頭看向施欲雪,啞聲道:“小雪……小雪……你願意跟我走嗎?我帶你走吧,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只要我不是高長寧,你便可以做施欲雪,你願意嗎?”
話音剛落,“啪”一聲,是巴掌重重打在臉上的聲音。
老夫人扯斷了那串從不離手的菩提子,菩提跌落,四散奔逃,噼裏啪啦響作一團,一如施欲雪現在的心。
我帶你走吧,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只要我不是高長寧,你便可以做施欲雪……
“混賬東西!為了她你連家都不要了?!高家怎麽出了你這麽個混賬東西!”老夫人怒不可遏,她從前甚至不忍心對二哥說一句重話,如今卻氣得打了他一個巴掌。
說罷,老夫人又要動手,施欲雪幾乎是下意識地擋了上去。
老夫人一定是氣急了,力道之大讓她半邊臉立馬就腫了起來。
“老夫人,別打了!”施欲雪道,她沒有回頭,只是擋在了高長寧身前,“二哥,我不願意,我在哪都是我,多謝二哥……我……”
她說不下去了,五髒六腑仿佛被人揉成一團,她張着嘴,靈魂卻好似出竅了似的,只能靠着本能在說話。
身後的人嘆息一聲,那聲嘆息落在她耳邊,又把她的五髒六腑揉捏了一遍。
随後她感覺到有一支手遮住了她的雙眼,二哥不遠不近地輕輕擁住了她,她的眼淚似乎灼熱了他的手心。
那雙如玉的手在微微顫抖。
二哥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他的聲音自後面傳來,低低的,藏着濃重已不可窺測的情緒,他道:“小雪,小雪……二哥明白,不必再說了,二哥都明白。”
他喊她的名字,千回百轉。
他說,二哥都明白。
只一句,就勝過萬語千言。
說罷,他抽身離開,老夫人被黃姑姑扶起,盛怒過後老人家氣息奄奄,她臉上盡是痛惜不忍,“長寧,別怪祖母……”
她也曾年輕過,怎麽會不懂?
少年人的愛慕純粹又熱烈,沒有是非對錯,沒有出生門第,可如今她垂垂老矣,兩鬓斑白,身邊只有滿殿青燈古佛和自小相伴的老妪,這偌大的國公府她得守着,是了,她早已忘卻那些張揚肆意的過往。
那些紅燭綠玉,那些花前月下,在漫長又匆忙歲月中被時間研磨成了灰燼,留下的只有滿臉的皺紋和千瘡百孔的心……
如今,她也要像個無情人一樣親手扼殺那些不該生長的花。
高長寧頭也不曾回,他側過臉,那張精致得仿佛雕刻一般的側臉如今卻多了幾分蒼白的味道,他道:“祖母,我不怪你,我是高家的子孫。情是什麽我不太清楚,書上講了太多,每位先賢說的都不一樣,我同高家之間是情,同兄長之間是情,同小雪之間也是情,若她不選我,也沒什麽所謂,這天底下本來就沒有什麽握得住的東西。”
施欲雪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是啊,她的手中又握住了什麽呢?
……
淩風苑,寂靜無聲,燈火通明。
燭光垂淚,燈下是一身素雅白衣的少年,面容堅毅,無悲無喜。
庭瀾和江漓靜默地守在書房外,二人很有默契的對視了一眼,而後誰也沒說話,垂眸不語。
四小姐進去半天了,門是半開着的,裏面卻仍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庭瀾咳嗽一聲,猶豫半晌還是決定伸手把門阖上了。
高長宣撂下筆,紙上的墨跡還未幹透,他的字一如他的人,鋒芒十足,勁峭清俊。
他沒有看施欲雪,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紙上,問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他并沒有說。
是指他和二哥在這争吵的事嗎?
還是指她馬上要嫁到北方去?
施欲雪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僵硬着點了點頭,然後說:“大哥,多謝你……對不起。”
他的目光望來,深沉如夜月,“不是你的錯,不必道歉。”
說吧,又是一陣沉默。
晚風吹來,高長宣的發微微垂落,墨也幹了,他将紙折好,細致收入匣中,那匣子古樸細膩,雕刻着如意花紋。
他淡淡道:“你剛到高家的時候,我總覺得你像是一只可憐的幼獸,我在狩獵時看過這種眼神。小雪,不必束縛你自己,高家不會是你的枷鎖,我和長寧也不會是你囚牢,我們怎麽待你這是我們的事,你不必為此動搖。”
施欲雪大震,心中一片酸澀凄楚。
她多想說,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會動搖啊……
這不是我的枷鎖,不是我的囚牢,可我寧願親自戴上鐐铐畫地為牢,我這般努力想證明自己是有用的,想留在高家,怕被抛棄,怕孤身一人……
她不是高四,真正的高四小姐另有其人。可無論是國公爺還是老夫人,亦或是大哥二哥還有三姐姐,這亂世之中給了她和娘親一隅安身之地,她的故土也在紛飛的戰火中消逝,她的心也有了新的牽挂。
施欲雪張了張嘴,最後只說:“大哥,我還不完的我債了。”
高長宣失笑,起身走近看着有些拘謹的她,而後無奈地用手指輕輕點點了她的額頭,動作親昵,“不要胡說,什麽恩啊債的,小小年紀不要把這些挂在嘴邊,倒是顯得老氣橫秋了。”
施欲雪揉了揉腦袋,大哥的手粗粝滾燙,她被說得臉色通紅。
須臾後,他忽然問道:“小雪,你真的願意嫁去徐家?”
高長宣語帶憂慮,劍眉輕蹙,好似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是天大的事,一般。
施欲雪剛想要回答,他卻又擡手制止了,“算了,別說了。小雪,高家享常人不能享的富貴,自然也有許多無奈之處,對于女子來說,我和長寧都非良配。”
“怎麽會,大哥,你和二哥都是世間最好的男子!”施欲雪矢口否認道。
大哥轉過身去,施欲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說:“我這一生都要與大漠黃沙作伴,他日若能馬革裹屍還便是我最好的結局。”
“不會的,你是玉京最年少的将軍,你不會……”
“而長寧,他是最不羁的性子,可如今他才是被困住的那個,他要挑起高家的興衰榮辱,注定無法随心所欲,”大哥走入暗處,只有一層月華浮在他身旁,一如當年她在院中遇見的月下神明那般清冷孤寂,他緩緩道,“小雪,如果我們都被困住了,那不如放你自由。”
“大哥……”
“我高長宣素來嚴律克己,絕不肯行差踏錯半步,唯有此事我藏了私心見不得光,我舍不得……”
“小雪,你知不知道,我向來不信神佛,可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如今我卻覺得‘求不得’實乃七苦之最。”
她怎會不知?不信神佛的大哥,猶如月下谪仙的大哥,高坐麟駒如同戰神的大哥卻會貼身帶着她求來的護身符。
可惜她只是佛前香火客,只求如願不求禪。
求不得她參不透,佛之七苦她亦參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