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門夢故裏桑田
二高門夢故裏桑田
施欲雪和娘親住在梧桐苑,這裏就兩間房子,大的那間娘親住,小的那個她住。
國公爺大部分時間很忙,偶爾會來看看她們,除了他以外,這個院子很少人來。
位置偏僻,地方又小。
不過她和娘親都很喜歡,國公爺幾次說要給她們換個大點的住,娘親都拒絕了。
在梧桐院門口,挖一片小地,種上些青菜香蔥蘿蔔,長的又快又好。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過,聽說外頭又開始打戰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也不知南地十三州如今收回來沒有?
往年這個時候,平城田野已經開滿紫雲英,蓮花形狀,翠綠濃紫,時常都是大片連着大片的開着,采下來編做花繩,美不勝收。
可想到外頭又亂起來,施欲雪卻每晚都徹夜難眠,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再清楚不過,爹爹是死是活至今不明,那兵鳴馬叫,連天烽火更是讓人恐懼不安。
忽然想起那位被自己鸠占鵲巢的高四小姐,她本是生在溫柔富貴鄉裏的金枝玉葉,如今卻不知身在何處,外頭世道這樣亂,她一個人該過得有多苦。
輾轉反側,睡不着,施欲雪索性披上衣服出了院子。
她漫步目的在園中走着,四下靜悄悄的,擡頭便能看見天上那一輪清月,挂在柳梢挂在枝頭,亘古不變,只洩下那輕柔的月光撫慰世人,故鄉的月也是如此……
施欲雪忽然跪了下來,無比虔誠地祈禱着,低聲向月宮仙子禱告,可以保佑四姑娘,保佑國公爺盡早找回她,讓他們一家團聚。
保佑爹爹,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黑漆漆的夜中,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可月亮底下早就物是人非... ...
忽然聽到有一陣腳步聲,格外清晰沉穩,施欲雪忙擦了眼淚起身,一擡頭便又吓得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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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公子高長宣,他拿着長槍,銀色衣袍微微搖晃,正如才從月宮下來的仙人。
施欲雪不敢再擡頭看他,只能低聲喊道:“大少爺。”
其實她應該喊他大哥的,可是施欲雪哪敢?
就連府裏的下人對她這個便宜小姐都嗤之以鼻,何況是高府正經的主子爺?
他剛剛應該是在院子裏練武,卻不想被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施欲雪心中懊悔不已,果然不該在園子裏亂走的!
何況她這個不速之客還對着月亮自言自語,又哭又拜的,實在是匪夷所思。
可高長宣并沒有怪罪她,反而還說:“父親既已收你做養女,你應當喊我一聲大哥,記住了嗎?”
他語氣說不上溫柔,但施欲雪卻感覺如獲大赦一般,忙道:“記住了,大哥。”
施欲雪爬起身,怕了拍身上的泥土,又飛快掃了他一眼,确定他臉上并無不快的神色。
卻不想這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高長宣在這盈盈月光下不染塵埃,猶如來指點她這可憐兮兮的迷途之人的神明。
他低聲道:“別哭了,回去吧。”
那次後施欲雪再也沒敢夜裏去院中,只敢在自己屋前日日對月祈禱。
隐約間她覺得這位大哥并不像一開始見面那樣,生硬冰冷。
或許他可能不喜歡這個突如其來的“妹妹”,但也在盡到一個大哥的職責,他時常會派人給梧桐院送一些東西來,吃食衣裳,首飾玩物,這讓施欲雪很是感激。
如此又過了兩年,戰亂愈發頻繁,國公爺又上了前線,而大哥也随着國公爺上陣歷練去了。
如今施欲雪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只懂得求天上的月亮。
原來祈福是要去寺廟中的,那裏才是天上神仙傾聽凡間疾苦的地方。
施欲雪時常去,那寺廟四四方方,地方不大,香火卻是十分旺盛,可見凡間的苦是無窮無盡,千變萬化的苦。
這些年在高家,施欲雪總想着要學點什麽東西,不為別的,只因娘親告訴她,要報恩!
可她身無長物如何報恩?雖非男子可以建功立業,可總該學點什麽才是。
好在國公府的書閣裏翻遍到了許多醫書,亂世讀書無用,那不如學醫。
誰知第一回去就碰見了那位豐神俊朗的二哥。
書閣裏清香日暖,高長寧懶洋洋歪在一把太師椅上,撞見有些鬼鬼祟祟的施欲雪,笑道:“四妹妹,要去哪?”
“二……二哥,你怎麽在這?”
高長寧一手托腮,對她勾了勾手指,那模樣活像逗小狗,可他眼神卻真摯溫柔,好像天生一雙多情眼,看什麽都這樣勾人。
施欲雪慢騰騰挪着步子,又老老實實把手上的書也遞了過去。
高長寧那雙修長如玉的手接書的那一刻,她不小心蹭到了一點,溫潤細膩的觸感,讓施欲雪吓了一跳,立馬彈開。
好在對方全然沒注意她的慌張,拿過書翻看起來,而後道:“這是醫書?怎麽?你這是想學醫?”
施欲雪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外祖原先就是城裏的赤腳大夫。”
高長寧饒有興致道:“哦?那你可識字?”
施欲雪道:“識得一點,但是不多。”
高長寧輕聲道:“那以後我教你識字,可好?只是若哪日你成了再世華佗,可別忘了二哥我的授業之恩。”
施欲雪倏然睜大了眼,她沒聽錯吧?
他他、他要教自己認字?!
高長寧道:“小雪怎麽這副表情?不願意嗎?”
施欲雪連忙擺手,道:“不是的,真不是的。是……是因為我聽說二哥你……”
“聽說我最厭惡讀書是不是?”他又歪倒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腦後,笑得開懷,“沒錯,我是不太喜歡這些東西,讀書寫字有什麽趣兒?不如吃茶耍劍、登高射覆,快意人生才好。”
施欲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話雖這樣說,可她知道高長寧乃是玉京城裏有名的天才少年,十歲那年便以一篇《無為策論》名動天下。
他是不愛讀書沒錯,卻并非讀不好書,只是聽說他一心癡迷茶道,愛茶如命,還因此得了個诨名,叫“不夜侯”,人都道他“不愛墨香,愛茶香;不讀詩經,讀茶經。”
可自那後,高長寧每日都來書閣,他确實如傳聞那般滿腹錦繡,實在不愧天才少年的美名。
“小雪兒,你可真笨吶!這字哥哥都教你幾回了?你怎麽還是寫錯?今日回去将這字抄個三百遍給我,不許偷懶!”
“朽木朽木!出去可千萬別說你是我高長寧的妹子,連這篇都背不出來……唉……”
“天吶!讓你對個對子,你總能對成這般不工整?平仄蘊意皆不可取。”
“小雪啊小雪,琴棋書畫你是樣樣不會,偏偏讀書還讀成這個樣子,罷罷罷,反正你日後也不要做什麽才女,我就算拼上這一身學問也勉強只能讓你不當個白丁了……”
施欲雪被他說的無地自容,幼時爹爹教她讀書時也是如此,她向來能看進去的只有外祖那些畫圖的醫術,這經綸之道,她确實有心無力。
“二哥,‘白丁’是什麽?我怎麽記得好像你講過?”
高長寧笑容凝在臉上,而後那手指戳了戳施欲雪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道:“我何止講過?白丁……唉……白丁就是豆腐,白色的方塊!”
施欲雪認真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記住了!正好今日我們晚膳要吃焖豆腐!豈不就是焖白丁啦?二哥,你要不要上梧桐苑去一起吃?”
高長寧一口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張俊臉憋得通紅,半晌才拂袖道:“小雪啊,你把你二哥焖了吧,也別吃什麽焖白丁了,正經把我焖了才是!”
施欲雪不明所以,“為何?二哥不喜歡吃豆腐?今日我不會放那麽辣的,二哥你放心好啦!”
高長寧撫了撫額頭道:“吃!今晚吃那道該死的焖白丁,記着啊!別放太辣!”
玉京人不愛食辛辣之物,偏偏南地多食辣椒,特別是平城一帶,可謂是無辣不歡,這些年在國公府施欲雪種出許多辣椒,也算緩解了思鄉之情了。
當然了,種子都是大哥托人帶回來的。
為了監督施欲雪讀書寫字,二哥時常要留在梧桐苑吃飯,老夫人雖然不喜二哥和她過多來往,可見高長寧如今也願意讀書,不像從前那般嚷嚷着要出去訪遍世間名茶,也索性不管了。
施欲雪心中感恩至極,高家于她們确實是大恩。
便是三姐姐高長敏待她這個便宜妹妹都極好。
回了梧桐苑日頭快落了,一進院門便有一女子喊道:“你們怎麽才回來呀?可等死我了!”
施欲雪一看,喜不自勝,跑上前喊道:“三姐姐,你回來啦?”
那女子俊眼星眸,美中卻透着一股英氣,削肩窄腰,正是高長敏。
她見了施欲雪也迎上來道:“可不是,我去外祖家不過才幾個月,就饞你做的那道茄子釀肉呢!好不容易回來了,我第一個就跑梧桐院來了,今個說什麽你都得做給我解解饞才是。”
施欲雪笑道:“這有何難?姐姐想吃我随時都可以做,正好我今日還煲了當歸雞湯,姐姐去了北方,一路舟車勞頓正好喝兩碗雞湯補補!”
高夫人原本是北方郾城大家之女,所以外祖家仍在北地,這次高長敏則是特意回去看望外祖一家的,今日方才回來。
正說着,身後傳來兩下十分刻意的咳嗽聲,“咳咳,兩位小姐,這還站着個人呢,怎麽在你們眼裏竟是一團空氣不成?”
施欲雪連忙道:“二哥,三姐姐,快請坐。我今日出門一直用小火煨着那鍋湯,現在正好喝呢,你們在這等等我。”
高長敏道:“小雪!我的茄子釀肉多多放辣啊!”
高長寧立馬也道:“不許放!誰家吃茄子放辣椒的?”
“我家!怎麽了?二哥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麽連辣椒都吃不得?”高長敏又對左右為難的施欲雪喊道,“不用管他,你只管放!你三姐姐能吃。”
高長寧直接上手掐高長敏的臉,惡狠狠道:“好啊你個小丫頭片子!如今連你二哥都敢編排了,沒大沒小!你可敢這樣跟大哥說話?這次等大哥回來,我一定要好好告你一狀,在郾城幾個月把你心都給玩野了,沒人管你了是不是?”
一提起高長宣,高長敏立馬低頭了,笑眯眯道:“我覺得不辣的茄子釀肉也好吃,小雪,是吧?”
施欲雪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道:“好,包在我身上,保管叫諸君滿意。”
回了廚房又是一頓忙活,那雞湯炖了一下午,香氣撲鼻,施欲雪給娘親留了一碗,又盛了兩碗出去。
如今娘親仍舊要每天去老夫人那邊伺候,好在也不像一開始那樣難熬,只是每天回來得晚一些罷了。
還未出廚房,就瞧見那邊的兩兄妹已化幹戈為玉帛,和和氣氣地坐在亭子裏說話。
梧桐潇潇葉落,高家人個個鐘靈毓秀,眉目如畫,如今兩兄妹只不過安靜坐在院中,都襯得這寂寥的小院子多了幾分詩情畫意的味道,十分的賞心悅目。
高長寧問:“四妹妹有消息了嗎?”
施欲雪腳步一頓,明白這個四妹妹不是指她。
高長敏搖了搖頭,“沒有,外祖托人在北方找了這麽些年,還是沒找到一點線索,如今外頭兵荒馬亂,要找一個丢了這麽久的孩子談何容易?”
高長寧道:“父親那邊也沒有消息,曾經舊部來報,說在南省十三州見過王奕,可父親找了這麽多年,這王奕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一點蹤跡都沒有。”
高長敏一聽這個名字,立馬氣得以手擊桌,“呸!這王奕真不是東西!虧父親還救過他的命!他卻這樣恩将仇報!若不是他這狼心狗肺的家夥拐走了思思,母親何至于郁郁成疾?何至于這麽年輕就……”
“他是恨父親當時沒有先出兵去阻擊他老家的亂黨,可那時十三州群狼環伺,哪一州不是危急萬分的情況?”高長寧眉頭緊鎖,接着道,“父親這些年死活不肯往別的地方調任怕也是這個原因,這十三州不收複,父親是絕不會罷休的。”
高長敏也冷笑道:“亂世之中,誰沒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他王奕的家鄉是家鄉,別人的家鄉就不是家鄉了?憑什麽要因為他就出兵?此人真是枉為我高家将士,論起來十三州裏還有比平城一戰更緊急的嗎?聽父親說他們到了後,平城竟然已被屠了城,城裏城外、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屍體!差不多都成了一座死城了!難道平城人就該死嗎?”
“噓,你小點聲!”高長寧提醒道。
聞言,高長敏立馬壓低音量,道:“小雪和施姨不都是平城人嗎?我聽說小雪的外祖城破之日竟是一頭撞死在岳飛廟中,普通百姓尚且有如此胸襟氣節,這王奕卻……真不是東西!”
施欲雪忽然心亂如麻,端了雞湯出去,又連忙躲回廚房弄菜。
一道茄子釀肉、一道蔥香手撕雞、一道焖豆腐再加兩份小時蔬,這兩位都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或許是吃慣了龍筋鳳髓對她的這些家常小菜确實十分捧場。
為了不吃辣的那個,施欲雪特別單獨給三姐做了一份辣椒蘸料,用小蔥蒜末辣椒粒,加上雞油花椒香醋混在一塊,最後用熱油一燙,高長敏吃得贊不絕口。
“小雪兒,你這手藝可真是不賴,日後不知道哪個男子這麽有福氣能娶了你,只怕要把自己吃成個大胖子喽!”
高長寧神色一擰,道:“食不言,寝不語。怎麽有好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施欲雪胡亂笑了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們剛才聊的話。
她始終記得,當年離開平城時國公爺對她說,“小雪,不要難過,我們還會回來的。”
國公爺确實信守諾言,這些年為了收複失地南征北戰,可她和娘親還能回去嗎?
她被抓走的爹爹呢?也能回去嗎?
就如同高家一直不願意放棄尋找失去的幼女,施欲雪和娘親也從不願相信爹爹已經死了。
若真是死了,為何這麽多年連個夢都不肯托給她們。
施欲雪夢到過還未破敗的平城,街巷上那家叫德園的包子鋪、穿着粗布衣裳大聲吆喝的糖葫蘆大叔、小攤霧氣蒙蒙的香傳百裏的李家面攤……
夢見過夏夜和祖母躺在涼席上,祖母手中輕輕搖晃的老蒲扇,滿天璀璨星辰,田野還有泥土的芬芳,偶爾會有一片螢火蟲,美得如夢如幻。
也夢見過平城的山,連綿不斷波瀾起伏,滿山紅彤彤的野果,她和隔壁家的小英頭最愛去摘,就算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也不肯回家。家門口還有一條小溪,時常能抓到小魚小蝦小螃蟹。
她還夢到城破斷壁殘垣,火燒城牆,那些守城的将士連臉都看不清,槍斷了,盔甲也破了,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血也流了一地。死屍身上有還沒來得及寄出去的家書,有婦孺死死護着孩子,即便那孩子早已斷了氣。
她夢到從前的親人好友,唯獨沒有夢見過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