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河破碎作浮萍
一 山河破碎作浮萍
高家深處有座梧桐院。
梧桐院門外滿是芭蕉海棠,紅香綠玉,相得益彰。
而梧桐院裏統共兩間房屋,一大一小一明一暗,外加一個小小的廚房,不大的地方卻小巧玲珑,精美非常。
院中最外側還有一截小小回廊,回廊彎彎落在一株百年梧桐樹下。
每到季節,梧桐葉落,飄飄灑灑,顯得整個院子處處質樸靈秀。
梧桐樹粗壯的枝上垂下秋千,上面坐着個正在看書的姑娘,姑娘梳着簡單發髻,眉眼圓潤秀美,只是臉色有些白,十分認真地翻看手中的書,一邊看一邊摸索着按壓自己的手臂,似乎在探身上的穴位。
秋千旁還有個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臉蛋圓圓,眉毛粗粗,怎麽看怎麽透着一股傻氣,陽光暖洋洋的,小丫鬟也垂着頭打瞌睡。
忽然一陣風過,院外飛起一陣海棠花雨,白若雲紅似霞,紛紛飄進梧桐院中,小丫鬟頓時醒了,傻乎乎地望着滿天紛飛的花瓣,張大嘴驚呼道:“四小姐!您看!海棠花!多好看吶!”
秋千上的姑娘聽到丫鬟叫她小姐面露不喜,道:“阿銀,我說了,不要叫我小姐,私底下叫我名字就好了。”
叫阿銀的小丫鬟連忙擺手道:“不行的不行的,小姐是小姐,我是丫鬟,我怎麽能直呼小姐的名字呢?”
“我哪裏是什麽小姐,我只不過是... ...”究竟是什麽,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阿銀跑上前來,眉飛色舞道:“阿銀知道!阿銀知道!小姐是養女!雖然不是國公爺親生的,但也是高家的四小姐!”
“那我問你,我叫什麽名字?”
阿銀飛快答道:“施欲雪。”
“那國公爺呢?國公爺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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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銀努努嘴,朗聲道:“姓高啊,小姐您是不是傻啊?國公爺姓什麽還要問阿銀?”
施欲雪撲哧一笑,收起手中的書從秋千上起身,笑道:“這就對了!好阿銀,我姓施,國公爺姓高,我哪裏算得上什麽小姐?”
阿銀噤聲了,其實她也明白施欲雪在這府裏确實是個極為尴尬的存在,看她們這偏僻又荒涼的小院子就知道了。
然而這一切還要從許多年前說起... ...
十幾年前,南地動亂戰火紛飛,彼時南地十三州城破,生了無數家破人亡的慘事,而南地十三州之中有一個小城,名叫平城,那便是施欲雪的家鄉。
平城之地四季分明,春有百花、夏有涼風、秋有朗月、冬有細雪,是最安逸平靜不過的地方了,可惜因為幼年時突如其來的戰亂改變了這一切... ...
施家不過是平城最普通的人家,施父是城裏一個教書先生,平生只會教書,不外乎是之乎者也、風花雪月。
可若是生逢亂世,那便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只是眼見外敵的鐵騎就要踏破平城城門,朝廷四處征兵買馬,管你是教書還是殺豬,統統抓去充軍。
施欲雪只記得那戰打了許久,只見人去,不見人回。
八十白發老翁或是十八風華少年都持槍披甲,可惜仍舊沒能挽回敗勢,城門一破後到處都只剩斷壁殘垣。
施欲雪和娘親為了逃避戰亂,只能往山上跑,山下火光沖天,施欲雪吓得臉色煞白,卻也只敢抱着娘親小聲哭泣……
哭那被燒光的家園、哭她好不容易養大卻被柱子砸死的小狗、哭她不知在哪的爹爹... ...往事雖然已過去多年,但她仍能時常回想起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懼與悲痛。
不知娘倆在山上逃了多久,只記得又累又餓,到處都是屍體,有平民的也有将士,為了活命她們只能從屍體上翻找。
開始施欲雪還會害怕愧疚,可後來也麻木了,死人并不可怕,活不下去才是最可怕的。勉強找些吃的裹腹也不管是壞了還是馊了,只要能填飽肚子統統都要吃。
那天等到天黑娘親才敢帶着她出去翻找屍體,每天都會死人,不知這些人從哪裏來,叫什麽,只知他們都已經死了。娘倆最後卻在一處山坳找見一個腰佩寶劍渾身是血的人,看這人打扮應該不是普通将士,說不定身上還有幹糧和水... ...
翻着翻着,那血人卻忽然動了一下,娘親吓得跌在地上,施欲雪自小大膽,掙開娘親的手慢慢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将小腦袋貼在那血人胸膛,而後驚喜喊道:“娘親!這個叔叔還活着!”
娘親本想抱着她跑,如此亂世,便是他活着又能如何?她們孤兒寡母尚且只能從死人身上求生機,何況地上這個?這身傷這身血,她們又能如何?
可才走出幾步,娘親又後悔了,她眼眸中滿是淚水,對施欲雪道:“小雪,若是你爹... ...”
施欲雪明白這話的意思,若是她手無縛雞之力的爹爹,她那連魚都不敢殺的爹爹也有這機遇,從刀槍無眼的戰場博得一線生機,若哪個路過的好心人願意救他一命,那麽她們一家人便有重逢之日。
緣起便在這,娘親救了這個血人,那之後從死人身上找到的東西都要先緊着這個血人叔叔。
她們将血人拖回山洞,采草藥替他止血,施欲雪那時用袖子替血人叔叔擦了擦臉,忽然驚呼道:“娘親,你快來看!這血人叔叔長得真好看!”
那人看起來比爹爹年輕一些,只是模樣卻俊美不少,斜眉入鬓,面容俊朗硬挺猶如斧刻刀削,這樣的面容便是睡着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質,可惜那時施欲雪年紀尚小見識也少,且不知道這種氣勢乃是高門大戶與生俱來的貴氣。
後來血人叔叔醒了,為了感謝她們的救恩之恩要将她們帶離平城,也帶離南地... ...
至此故鄉只在舊夢之中。
走的時候,施欲雪頻頻回頭,她已經快認不出她的家在何處,因為遍地都是枯木飛石、殘花破屋,滿目瘡痍。
施欲雪悄悄問娘親,“娘親,咱們去哪?咱們不等爹爹了嗎?”
娘親雙眸噙滿淚水,垂涎欲滴,狠心轉頭不再看平城,只道:“小雪,你要記住,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施欲雪覺得娘親這是在答非所問,這時血人叔叔忽然走來,抱起了她,施欲雪也乖乖讓他抱着,因為這樣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以前爹爹下了學,回家便會這樣抱起她,一手拎着給她買的糖糕,笑嘻嘻問道:“乖小雪,今日有沒有好好聽娘親的話?爹爹教你的詩可都背下啦... ...”
血人叔叔也道:“小雪,不要難過,我們還會回來的。”
施欲雪摟着他的脖子,不知為何覺得鼻頭一酸,眼淚頓時就滾落了下來,“真的嗎?血人叔叔,我們什麽時候回來?我還沒找到爹爹呢,他說要我在家等他回來的,可是我家沒了,爹爹回來會不會找不到我和娘親了?”
血人叔叔一怔,卻道:“小雪,我不叫血人叔叔。”
施欲雪不滿地點點頭,她不明白,怎麽這些大人都喜歡答非所問?
“我叫高陸軒,小雪。”
不知為何,娘親聽到這名字卻是愣住了。
後來施欲雪知道娘親為何是這個反應了。
□□四公位高權重,乃國家棟梁之臣,分別是衛國公高陸軒、宋國公常缊春、趙國公樓晟、魏國公李興。
其中軍功最盛且最為年輕的便是衛國公高陸軒,大名鼎鼎的高國公正是抱着她的這個“血人叔叔”……
她們随着軍隊一路向北,跨過淮水,到了都城玉京。
玉京有三十三宮闕,紫氣升騰巍峨壯觀,施欲雪目及之處皆是碧瓦紅牆,琉璃金殿。街道上更是往來人聲鼎沸,商販叫賣,行人游樂,孩童嬉鬧,果真是人間富貴極樂之處。
娘親抱着她,惶恐不安,這樣繁華的城,她們卻愈發拘謹起來。
回了玉京,進了國公府,這裏人人都叫血人叔叔為“國公爺”,模樣恭敬柔順。
這國公府富麗堂皇,朱門大院,那粉牆黛瓦間水廣樹茂,回廊起伏錯落有致,雕梁畫棟富貴非常,處處鮮花着錦,奇珍異草無數,更不用說亭臺樓閣,水榭廊軒無一不美,如此氣派的人家,卻顯得娘倆尤其格格不入。
再後來,娘親說,“小雪,國公爺要收你做養女,以後這就是你的家。”
家?施欲雪不明白,她的家明明在南地,在遙遠的西州平城,而這裏是玉京的國公府,怎麽會是她的家?
可娘親抱着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施欲雪不敢有什麽怨言,她忽然想開了,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只道:“娘親,只要娘親在的地方,管它在哪,都是家!”
娘親聽了這話,流着淚,一直摸着施欲雪的腦袋安慰道:“小雪,好孩子!高家救我們于亂世,給我們地方住,給我們飯吃,這是恩,是大恩!是要結草銜環報答的大恩!你記住了嗎?”
施欲雪不忍再看娘傷心,只好萬分鄭重地點頭答應!
國公爺将娘親收做妾室,又将她收做養女,自此,她成了高家名不正言不順的高四小姐。
國公府上下沒人敢忤逆國公爺,除了一個人——老夫人,她是國公爺的親娘。
第一回見她的時候,施欲雪害怕極了。
老夫人日日将娘親和她叫到屋裏立規矩,為的就是告訴她們,人要知足,要感恩。
老夫人也不許施欲雪叫她祖母,施欲雪自然是願意的,因為她是有自己的祖母的,何苦要搶人家的呢?只是有時候看到老夫人,施欲雪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可憐的祖母來。
那時城裏城外都亂糟糟的,根本找不到大夫,大家都是跑的跑死的死,祖母生了病愈發形容枯槁,強撐了沒多久便撒手人寰了,她彌留之際嘴裏不停喊道:“孩兒... ....孩兒... ....我的孩兒,你慢點走... ....等等娘親!”
施欲雪以為祖母在喊她,便湊上前去握住祖母撲騰的手,想告訴她,孫女在這!可惜施欲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沒說話祖母就去了... ....
後來施欲雪才聽說,國公爺原配夫人,前些年過世了,那具體因為什麽才過世的,她并不清楚,也不敢多問。
畢竟這裏是“高”家,而她姓“施”。
這突兀的差異叫她們娘倆吃了不少苦頭,下人隐含鄙夷的眼神,背後的唾罵,真是比去屍體上翻吃的還要叫人難受,果然娘親說的沒錯,死并不可怕,要活下去才是最難的。
他們還說,娘親和那死去的高夫人有幾分相似,又對國公有救命之恩,所以國公爺才會納她為妾,聽說國公爺為了這事,還和老夫人吵了起來。
那對嬷嬷講得繪聲繪色,“老夫人臉都氣青了,說什麽也不同意!”
“可不是嘛,你想想!南邊來的小門小戶的山野女子,怎麽配得上咱們國公爺?何況咱們爺一向潔身自好,娶了夫人後,房裏連個內人都沒留,全都遣散了。唉……只可惜紅顏薄命啊。”
“不然哪能叫這不知哪裏跑出來的狐貍精得了便宜去?你看那模樣長的嬌滴滴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
“就是啊,這狐貍精還帶了個野種,爺何苦找這樣的人?咱們玉京城裏想入咱們府那還不是排着長隊啊,啧啧啧,真不知道那女子使了什麽手段!”
施欲雪聽得一知半解,卻也知道她們嘴裏說得并不是什麽好話,可後來聽多了,也就麻木了。寄人籬下,不過求有口飯吃,有個地方住,還奢求什麽呢?
施欲雪從前在家是獨女,娘親生了她之後,身子一直不好,以前她還時常羨慕別人家有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可現在倒是真有了。
國公爺和夫人有兩兒兩女,都比施欲雪大些。
長子名叫高長宣,生得劍眉星目,豐神俊朗。
他是和國公爺是最像的孩子,雖然還是少年模樣,渾身上下卻都透着一種殺伐果斷的雷霆之氣,便是人家常說的不怒自威似的,可他那如玉的模樣,就是板着一張臉,人也舍不得少瞧他一眼。
二子叫高長寧,人似春風,面目含笑。
就如同那三月雨間春桃那般,眉目風流渾若天成,挺秀高鼻右側還有顆小小的痣,多情婉轉,真像極了話本中勾人心魄的狐貍郎君。
三姐兒叫高長敏,粉頰俊眼,朱唇貝齒,姣姣梨花春帶雨,好不可人!可她如此秀美的面容之間卻還有一股飒爽之氣,特別是那飛揚的眉,若俠若仙,動人至極。
國公爺帶她見過自己這三個“哥哥姐姐”,又對三人道:“這是小雪,以後就是你們的四妹妹了。”
這話一出,氣氛霎時間變得古怪又尴尬,施欲雪不知為何覺得萬分難受,有如有螞蟻在啃食她似的,怎麽都不安。
許久,她聽見一聲冷哼,不大,卻精準落進了她的耳朵。
“四妹妹?父親莫不是忘了四妹妹了。”說話這人正是高長宣,那眉眼間似有冰霜雪氣,說話也冷得厲害。
國公爺眉頭一皺,道:“住嘴。”
施欲雪恨不得抓緊離開這個地方,什麽哥哥妹妹,不如讓她做個丫頭,愛叫小雪小施,或者随意取個小紅小黃的名字都行,何苦要這樣?
正這時,忽一爽朗可親的聲音道,“小雪?你大名叫什麽?”
這人一說話,笑意十足,瞬間消了剛剛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正是高長寧。
他瞳仁烏黑發亮,似有星辰蘊藏其中,就這樣和善望着施欲雪,等她回答。
施欲雪看了他一眼,忙又低下頭,道:“我叫施欲雪。”
他似乎重複了一次,又道:“是玉雪聰明那個‘玉雪’嗎?”
施欲雪一愣,來玉京這麽久,他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不是的,是‘晚來天欲雪’的那兩個字。”
高長寧又道:“晚來天欲雪?好名字,紅爐小酒,雪下對飲,真是詩情畫意。”
施欲雪終于沒有剛才那麽不安了,想到剛才回他的話,又并未喊他,實在是有些不禮貌,又小聲道:“二少爺,因為……我生在小雪那日,所以小名就叫這個了。”
高長寧輕輕“哦”了一聲,語調輕快,聲音也十分好聽,他道:“有意思,那你若生在小暑日子裏,豈不是要取名叫‘小暑’?”
明明知道他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可施欲雪一時間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只說:“小暑也不錯,一冬一夏,都好都好……”
高長寧這時道:“還有,你應該叫我‘二哥’,下次記住了嗎?四妹妹。”
施欲雪一愣,他叫自己四妹妹?眼前這位錦衣公子,纨绔風流,她原本以為會是那種眼高于頂的人,誰知他竟然是整個國公府最快接納她的人。
好名字,有意思……
這是施欲雪到玉京後聽到的第一份誇獎。
只是後來,她卻忽然想起國公爺兩兒兩女,應該原本就有位“四小姐”的,怎麽她卻成了四小姐了?
後來她問娘親這個事情,吓得娘親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巴……
原來确實還有一位四小姐,名叫“高長思”,誰知生下來不久還沒長到三歲就被人拐走了,失女之痛拖垮了國公夫人的身體,可茫茫人海終究沒能先回那位名叫長思的小姐。
一如她的名字一般,叫家人長思。
難怪那日大少爺聽到“四妹妹”這個詞會如此反應,母親早逝,親生的妹妹也尚未尋回來,卻來一個鸠占鵲巢之人,換作她,只怕同樣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