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正文
一、
得知樋口與六帶着景勝直屬的部分軍隊啓程前往小矢部川畔的木舟城時,身在沼田的山崎専柳斎秀仙在頓足嗟咨之餘心中隐隐地感到了某種深不見底卻又無以名狀的不安。
身為上杉資格最高的取次役、新任國主景勝的元老,他理應是對上杉軍兵力布局了若指掌的。作為越中國最西端上杉方據點的木舟城并非重要到需要國主發親兵救援之地,但如果落城、對剛剛完成家督繼承、尚且立足不穩的上杉也将是個不小的打擊。該城月餘來一直遭受小股織田軍攻擊,七月二日被切斷補給通訊線之前,城主吉江宗信能夠接到的最後一個命令是、死守。
如若不派出援軍,任由西部自行發展,數日後春日山城接到的就一定是木舟城落城并同吉江剖腹的消息。在突然陷入一片阒寂的軍議上,只有一個男人突然站了出來,記得那人确是——
、毛利秀廣。
因禦館之亂的恩賞不滿的景虎側反水派中的一人,似乎同吉江有過助兵之誼而自請帶兵救援。算是因義救友。
說實話,山崎専柳斎秀仙對此人并無好感,對他此舉也不無抵觸。焉知你不是想帶兵去勸吉江宗闇一同叛逃至織田側,軍議上専柳斎暗自腹诽心謗着,但是并未發聲。他也心知肚明,此任現在只有這人能當敢當,況且現今的上杉也沒有另找人派兵監視其行動的餘力。越中勢力繁多龍蛇混雜,不服景勝統治者勢衆,再加上禦館之亂戰後分功不勻,春日山城一直沒給予從景虎投誠之人恩賞,變節起義者續出。而自從為那場投誠牽絲引線的己方重臣安田顯元去年引咎剖腹之後,這種情況更是愈演愈烈,景勝旗下諸将都正苦于平叛和防範邊界進犯。其中的新發田的反叛得到伊達及蘆名庇護、尤為棘手,春日山城只能向盟友武田尋求斡旋。秀仙來到位于武田領和上杉領邊界之地、禦館之亂中景勝送給勝賴作為結盟之證的沼田城,正是因為此事。
——數日前也向春日山城報告過,武田帶來的情報并不容樂觀,調停無果,新發田劍拔弩張,正是不得不增兵加強北陸的防禦之時,照理說景勝也很難有餘力調兵去支援木舟城才是。
更何況如果那個本姓北條的與力小奴确實是想要帶狐朋狗友投奔織田,反而讓景勝的直屬部隊正中包圍,那才真是得不償失。
曾為謙信儒學之師的専柳斎秀仙對變節之人素無好感,因利聚來之人必定會再次因利而去,委他們以重任不啻引火自焚。在禦館之亂平定初期,他确實曾激烈地對景勝提議、不要照給反水一派以當初約定的重恩。
但事後景勝對這句話的執行程度也是超越了他的想象。
雖然北條重房家那個與力小奴确實傲慢粗野,但那畢竟是在千鈞一發直接促成了與武田的同盟的功臣——當聽說景勝根本并沒有給予毛利秀廣恩賞的打算之時,對毛利秀廣的出身及人品充滿了鄙夷和偏見,并時時對其心懷提防的専柳斎也不禁這樣想了。但看看今日狀況,既然是景勝公也這樣不中意之人,卻為何又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他派去重要的援軍?
并且領兵之人、
——樋口與六兼續。長尾政景重臣樋口兼豐嫡子,自幼随侍景勝,寵遇殊異于他人。在謙信昏迷時同舅母景綱後家一起獻身照料,并在其後的禦館之亂中擔任景勝的奏者。雖然早已元服,但仍為景勝側近,總是擺脫不了元小姓的印象,故而上杉諸士大多不稱其姓名、代以幼名呼之,單稱“與六”。
雖然是這樣并不受尊敬的年輕人,卻誰都捉摸不透他在這場繼嗣戰争中的作用。諸将的戰況禀報幾乎全由與六處理,大部分命令也經與六之手代為下達,上條政繁等将、包括専柳斎自己,幹脆把重要情報的收信人直接寫為“與六殿”,讓他轉達給景勝。此人在表面上并未建立一功半勳,但他這場戰争的決策中到底處于怎樣的位置則實在諱莫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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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無功無勳,戰後他收到的賞賜并不多,只有可任行于諸港關的一艘船而已。至于職位,則由奏者提升為“奉行”,沒有前綴,單稱奉行。軍議席位約同于參政,又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任命。
然而正是這個席位約同于參政的“奉行”,竟署名了論禦館之亂中之功行賞的知行狀。
知行狀是君臣關系的重要依據,是君主分配給臣下領地與俸祿的證明,照理說必須由君主署名。代署名是異例中的異例,而一旦代署名,等于是在向家中宣告——此人已可代行君主所能行之事。
讓如此心腹帶領核心部隊去行這樣一場并細枝末節的救援——主公和與六究竟是想要幹什麽?
専柳斎苦苦忖度着,他比較願意相信這是對形勢判斷不清的與六瞎撺掇景勝去做的莽撞之事。
這倒并非是說専柳斎對與六的人品也腹懷疑慮。専柳斎在春日山城看着景勝和景虎從少年長成青年,自然也把時時跟在景勝身邊的樋口與六看在眼裏。
16歲作為人質來到上杉的北條三郎、在被謙信賜名景虎、改姓上杉之後,身邊就不乏擁趸。其中自然有不少順勢攀附之輩,但更多人卻是或多或少真心被上杉景虎其人所吸引。擁有得天獨厚的秀麗面容、沉着溫和的物腰與高貴血統的景虎,其姿正恰是人所謂“八方美人”。而與之相對、并不喜歡被人群簇擁、缺少表情、當時還叫作長尾顯景的上杉景勝則常常只和其上田長尾一派往來,身邊亦只讓自幼寵信的樋口與六寸步不離。
這位帶着冷峻之氣的寡言少年似乎意外地喜歡小動物。専柳斎記得當年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聽說樋口與六歸省時從家裏偷偷帶來麻雀或田鼠、兔子被仙桃院發現并責罰之事,自己也為此對與六說教過多次,卻屢禁不絕。直到有一次専柳斎撞見那兩個少年躲在空堀旁喂一只鴿子吃食,顯景撫摸着鴿子的羽毛,看着從自己手上啄走稻米的鴿子露出了罕見的微笑,一旁的與六則凝視着這樣的顯景而綻出燦爛的笑容來。専柳斎不禁為兩名少年的笑容恍神,經過這次,他就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且暗地裏對樋口與六生出不少好感來。
成年後的景虎無愧于關東第一美少年之稱,出落得愈發绮麗,如同開至最盛、花滿盈枝的神奈川桜一般,然而其美竟至凄豔,使人見之惶然,無端為他心生不安;彼在武藝軍略、能樂舞藝、書法造詣、待人接物等事上之長,倒更使人覺出對珠殒花散的恐懼。而顯景雖亦容姿俊朗端麗、但遠不及景虎那樣眩目,并且——從來不笑,寡語少言終日與刀劍為伴。那時起就往往被傳言為寵童的樋口與六則依然如其絢麗的倒影般随侍在他身側,代他對旁人呈出各式表情、滔滔不絕着他要傳達之語——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安心。少言寡語、喜怒不形,卻不怒而威,自有人心向往之。
簡直如同木花咲耶姬和與磐長姬一般——一部分家臣中開始暗暗流傳着如此奇妙的妄言,天孫選中了木花咲耶姬為妻 ,然而大山津之脈的繼承者可是磐長姬吶。
雖然對這樣奇怪的傳言嗤之以鼻,但以儒學作為自己立身之基的専柳斎秀仙自然是将始于事親中于事君這一套孝悌仁禮的血緣政治關系奉為圭臬,顯景的寡默樸實又是他眼裏的大将之風。從北條三郎改姓上杉以來他就一直忖度,再如何、謙信生前幾乎不可能明言将家督之位讓予景虎。而除非謙信生前明言、他将侍奉的上杉家督繼承人、除景勝以外,不作他想。
只是随着年月漸長,専柳斎開始注意到、總是仕立在景勝身側的樋口與六之中、“有什麽”開始存在了。或者說是“有什麽”已然失卻了也許更為确切。在那孩子的舉止中、笑貌內、流眄裏,不知從何時開始暗藏着旁人難以覺察的奇妙陰翳,専柳斎毫不懷疑其忠誠心是本物,但這陰翳總讓他心存不安、卻又無法對他人說明。
正因如此、愈發感覺不安的専柳斎下定決心,關于毛利廣秀一事他已經不能不找向現時點春日山城的決策者們問清楚了。
他對使者如此禀陳、想在返回春日山城之後立刻觏面景勝,卻被告知已經安排好他回城後參與商議的時間。
——九月九日暮六時,春日山城議事場槿之間、
來自春日山城的使者這麽說了。他拿出一封書狀來,上面是景勝的朱印無疑,卻并非景勝的字跡——
這倒也不是罕事。
二、
通知九月九日議事安排的使者離去的時候,直江信綱為表對主家的禮數恭恭敬敬地出門目送他乘馬走遠。時節正值白秋,天高氣晴、信綱看着使者坐騎的那匹三國黑踏出的煙塵,心不在焉地神游物外,記起生前每每騎乘着三國黑的愛馬出現在自己家門前的上杉景虎來。
明知惣社長尾家出身、已逝的丈人和妻子也都是堅定景勝派的直江家婿養子信綱絕不可能入自己麾下,這個平時八面玲珑為人處世四角皆圓的二之丸公子卻還總是毫不察言觀色地纏着信綱,唯獨在信綱一個人面前表現得格外随性潇灑。謙信還健在的時候,這位公子大人經常無視守門的與板衆,毫無預警地長驅直入春日山的直江家庭院快到緣側才勒馬,對着不得不慌忙出迎的信綱綻出一臉美得奢華堂皇的微笑。
說起來、這個曾經讓自己頭痛不已的美青年最後一次來找自己的時候,還是帶着棋盤來的。
那是直江信綱大概至死也無法忘記的天正六年3月、謙信預定進發關東侵攻遠征的數日之前的一個夜中發生之事。
雖時逢亂世、地方娛游式微,但簡易樸素的棋類游戲并沒受到太大的沖擊,特別在武家、與排兵布陣之道牽絲挂藤的圍棋和将棋毫不稀罕;而景虎帶來的棋,卻竟是雙六。
簡直是公家貴公子或是皇族女子的習性。信綱接過還跨在馬背上的景虎遞來的棋盤,邊看着他翩然翻身下馬的身姿邊暗自腹诽着。
“…竟然還勞景虎大人費心帶來了這種東西。不過實在可惜。在下并不擅長雙六、恐怕難以陪伴景虎大人的雅興。”
“信綱殿素來謙遜,但謙遜得過了頭也不免讓人困擾。信綱殿既說不擅長、那就一定玩得不錯。”
帶着溫煦的笑容向信綱點頭行禮後、倒也不等信綱領路,景虎徑自輕車熟路地走進直江屋敷的客間。
“不過是年少住在廄橋的時候曾經被姐妹拉去跟家族中的各女眷玩過的程度,”信綱無奈随着在客位落座的景虎、在主位坐下,扯着一絲苦笑打開棋盤取出棋子和骰子擺開,“對局和觀戰的三姑六婆都煩得很,加之在下并不喜歡用骰子的游戲,全然沒什麽心得。”
“ ‘不喜歡用骰子的游戲’ 麽?很有剛毅嚴謹的信綱殿的風格吶。确實因其不确定性,聽說近來也有地下人将雙六用于賭博的,讓地頭為此困擾不已。但是我覺得、骰子才是雙六的精魂所在。”
信綱正移動棋盤,把擺了下手的黑子轉到自己這一邊,聽見這番話不由得擡起頭來。
景虎拿起骰子搖晃丢出,待它停住後擡起眼來,與信綱目光相接,
“內地是位、棋子是兵,棋子只進無退,以全部進入內地為勝。而在這樣一個誰都沒有退路的局裏,棋子的宿命可不單由雙方棋手決定,
骰子、就是運。”
景虎直視着信綱的眼睛,微笑得柔軟。
“ ‘運’…是嗎。棋子只能憑骰子顯示的步數行走,我當年一直對這樣的規定很不服氣…但是這麽說的話、原來如此,真是不錯的發想。”信綱接過骰子,低下眼注視着棋盤客套道。
不管看過多少次,果然還是無法習慣近距離面對景虎的笑容。無論是在甲斐或是越後,都以人質之身因過人的美貌和端正的禮儀、迅捷的思維而博得衆多人好感的景虎,其笑容總是些許意圖地帶着春陽般的旖旎親和。然而、因這笑容裏過度的美麗,不知為何、總讓信綱産生揪心之感。
像是面對注定在自己眼前薙散之花的悲涼。
“說起來這棋盤,木料确實是好梨木、清漆包得卻少。是景虎大人的私物嗎?”不太願意在這種事上談得過于深入的信綱試圖岔開話題。剛剛接過的時候還沒注意,開始對局的時候在燈下一看,棋盤雖然用料良好、但做工實在普通、并且似乎已經經過了不少年頭。縱然保護良好、盤面上有些地方清漆業已被磨光,格線都有些模糊,于景虎的身份看起來不免顯得寒碜。
“這是離開早雲寺時住在金湯山的山人之女送的東西。我小時、還在做喝食行者的年頃總溜到寺外跟她游戲。其實我們并沒有一起玩過棋,可到我離開寺院的時候、那時一方面是要作為質子去武田,另一方面也已定下了和幻庵殿千金的婚約。臨走的時候發現她等在寺廟門口,懷裏抱着這件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搞來的雙六棋盤,說既然知道了我是北條家的公子,便要送件和我的身份相稱的禮物作別。”
“景虎大人看來對這件禮物很是重視。”
“一開始只是舍不得撒手而已。就這樣帶着它到了甲斐、又回去相模。每次夜中無寐又無事能想就把它拿出來和自己博弈,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竟已把它當作‘運’的護身符了。聽說要來越後的時候,第一個想着要帶的就是它了。”
“原來如此。但雙六弈者對棋子的布局只能憑乎骰子顯示的運道而來,這樣的無依無憑感也不免讓人悲哀啊。”信綱半沖動地把真心說了出口。他壓抑下一聲淺嘆,試圖在棋盤上做出讓景虎的棋子無法前進的棋目。
“始終有所依靠者,固然可能更擅長謀劃大局。但奇謀詭略也是毒物。正所謂策士溺于策,事實上雲谲波詭的戰場可不像圍棋或将棋的棋盤那樣公平公正、一目了然。有時候,一顆棋子憑空潰卻,”景虎的白子切了信綱的一顆黑子,他伸手把它放到棋格外邊,“可能就在空中樓閣構畫者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狀态下全盤皆輸了啊。”
信綱的眉頭一動,“景虎大人、這種說法,是否略失禮了些?”
“…讓信綱殿不快了嗎?這可真是無顏之甚。可這個‘空中樓閣構畫者’,我本意并不是影射景勝大人。是在講他那個生意氣的寵童的事啊。”
生意氣的寵童。景虎這樣說的話、就一定是在指樋口與六兼續。這個景勝從上田莊帶來的小姓中的一員因時時跟随在氣性苛烈的景勝身側而在春日山城受到了不少注目,近來又因為成為景勝的奏者而掌握了不少權力。據傳景勝寵信這位側近甚至近于放任,景虎似乎對他們這種有些背公循私的關系頗不入眼,時常私下裏對自己的家臣們揶揄嘲諷此事。他對景勝姑且抱有面對對手的尊敬,而對樋口與六則在提防其能力之餘懷抱有人品上的鄙夷。但此事信綱并不詳知,他只是注意到與六時常列席于軍議末座;而為主代弁,這本就是奏者之務,對樹立主君形象也有良多裨益。
總而言之直江信綱絲毫不覺得樋口與六能被稱作景勝的寵童。幾年前姑且不論,現在的與六早已元服,成長為了體軀修長、擅使長槍的一名勇将。而景勝,可能是因為對謙信的崇拜、至今不近女色,春日山城暗地有他愛好少年的浮名流傳。就算景勝和與六曾經相結,受過景勝夜伽之命的也絕對不止樋口與六一人。樋口與六受到的寵遇确實殊異于人,但那倒不如說是對他才情的肯定,是景勝用人不計出身的明證。
信綱閉口規避對此話題的回應。客間陷入沉默,兩人只默默地擲骰走棋。
等互相過了三着之後,信綱才保持着低頭俯視棋盤的姿勢終于開口、
“景虎大人說得是沒錯。運有時确實可以潰千裏之堤。但在下認為,運是天命的一部分,無論運作用了怎樣的幸魂或奇魂、它也無法變動天命。”
“我本以為信綱殿這般務實之人,并不會信神道之說呢。”
“聽到天照大神的後裔說出這樣的話,才真是叫人誠惶誠恐吶。說起來景虎大人,您是否知道關于您和禦中城大人、家臣中流傳着某個奇妙的比喻?”
“……如果信綱殿是指大山津見神的兩個女兒的事的話。北陸和神代紀事幾乎沒有淵源、我本以為越後對此并不會有什麽興趣。”
“雖然惶恐,禦實城大人、禦中城大人與在下都是惣社長尾家出身。要追溯起來,這可并不是一個多光耀的家系、雖然對外自稱為平氏之後,但實際上家祖不過是因行商或逃難渡來秋津島的漢人罷了。但景虎大人可并不一樣呢。”
“一個以人質成上之身、論家系是最無用。”景虎發出了一兩聲尴尬的輕笑,但信綱只是盯着棋盤和骰子,并不去理會 。
“三郎景虎殿的曾祖父北條早雲亦即伊勢盛時、是輔佐保護7代将軍足利義勝的那位伊勢貞國的親孫,而伊勢氏又是平貞盛四子平維衡的血脈源流。平貞盛一族自不必說、家祖乃臣籍降下的高望王、桓武天皇之孫。這些氏族世代之間無一不以嫡子血脈繼承,也就是說、景虎大人确實是天孫遐迩藝命同木花咲耶姬的後代無疑哪。”
“本姓平氏和源氏的武家家系、也并不那麽罕見吧。”
“倒也确實,比如令堂出身的武田氏、本姓為清和源氏義光流、又是清和天皇的後嗣。不僅如此,甲斐還是淺間信仰的發源地,而淺間神社、您知道的,祭祀的就是木花咲耶姬啊。加之景虎大人又有如此美貌、”
“信綱殿說笑了,”
“禦中城大人自然也十分精悍俊美,但是比于您的話恐怕還是遠不能及。春日山又是山城,所以好事者将禦中城大人和您比于磐長姬與木花咲耶姬、固然是牽強附會,倒也不無道理。”
“有趣。這‘道理’是指因為磐長姬的詛咒,木花咲耶姬的子孫全部短命一事嗎?如果是景勝大人和他身邊的樋口某某人的話,倒也不是做不出來呢。”
信綱無視了景虎的惡言,“如木花般繁盛,美到不可一世并速朽,那就是在下眼中的景虎大人。…也是在下的眼中由您繼承的越後的模樣,以及您的關東聯合之夢。”
景虎無言,正握着子的手停在了棋盤上。信綱感受到他投來的視線,但不去與之對視,垂着睫羽看着景虎袖口的紋樣。
“話都說到這份上、在下也應該把本心拿出來了。景虎大人其實也已經覺察到了罷、在下對這樣的景虎大人抱有與身份不合的欲情,您每次來這裏我都幾乎要情難自禁。在下喜歡您、愛您。雖然對妻子抱歉,但我在抱阿船殿的時候,腦中想象的只有您的軀體。然而我從第一眼見到您和禦中城大人的時候,我就看見了二位的天命。”
“…信綱殿……!、又是、‘天命’嗎?”
“禦中城大人的做法不華麗、但那正是如同岩石般、深紮此地、能夠讓上杉在風吹雨打中亦永繼不絕之人。而景虎大人,您再如何得人望,也只會是徒然。就算禦實城大人選擇了您,您也沒有、并不會有和您利害相關、全心全靈支持您的臣下。禦實城大人也許從您身上看到了關東聯合的可能性;可惜在下看到的您,從本質上來說,只是無根草而已。相模、甲斐、越後,您跟哪裏都有親緣,但哪裏也都不能成為您的依靠。
——從元亀2年年末、令兄氏政手切了越相同盟之刻開始、景虎殿在我眼中就已經是已死之人了。”
信綱能感受到從窗口吹進微風,燭影晃動。景虎重新動起了停滞的手,将一子推入內地。
“既然信綱殿如此推心置腹,那我也不再繞彎子了。”
尾音的微顫裏藏着某種哀恸的凄豔。
信綱拿起骰子,甩手投下,等待着景虎接下去的話。
“先告訴信綱殿兩件事吧。第一件事是信綱殿應該也早已察覺到了的。我也一直愛着信綱殿。既然從初見就注定無法與信綱殿相結,起碼想要和信綱殿更多地相處一段時間、作為信綱殿曾經親密的友人分別,再各自為戰。”
景虎的聲音壓抑着震動。信綱靜靜閉上雙眼,以抑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很想睜開眼睛看一看景虎現在的表情,但他又對此懷有深切的恐懼。恐懼自己在看到景虎面龐的剎那會失去對自我的制禦。
“第二件事、也是如信綱殿所想,禦實城大人确實選擇了我。您知道決定這次的關東遠征之後,禦實城大人曾經把我叫去過毘沙門堂吧。”
“欸欸。”信綱深呼吸一口氣,睜開眼睛。
“禦實城大人雖然已将彈正少弼的官位讓予景勝大人,但他準備把關東管領之位讓給我。‘将來能平定統領關東之人、除汝以外無他’ ,禦實城大人如此說道。”
“您是一步幾乎無法得勝的險棋,但禦中城大人至少可保越後永固!即使是禦實城大人的旨意……”
“越後永固…那也是景勝大人今後的‘運’次第。景勝大人追求的‘永固’幾乎必然是以其核心團隊的獨裁為基礎。如果他成為家督、他絕對不會放棄讓他那個樋口姓的寵童登上高位的企圖。即使對方無功無勳。這時候,為了收束權力、他就會開始對存有異議之人的肅清,即使那有悖于禦實城大人之義。”
“…那将是穩定國家新生之前無可避免的陣痛。”
“只怕信綱殿也不一定挺得過這樣的陣痛。”
眼眶還濕潤着的信綱聽見景虎這句話頓時心下火起,發出了幾聲幹笑,“塵蒙景虎殿挂心在下不勝感激。但是景虎殿,這樣用妄測挑撥離間不是太難看了些嗎?”
“這樣說的信綱殿恐怕還是對您那位禦中城大人認識不足罷。信綱殿應該不知道,我在您眼中既是已死之人、可禦実城大人在您未來想要效忠之人眼中,亦同已死無異。”
“這是、”信綱倏然擡起頭來,正對上景虎眼眶泛紅的雙眸。景虎對信綱綻開一個“您終于擡起眼來了”意味的苦澀的微笑,繼續說道,
“還是景勝大人那個生意氣的寵童的事。昨日他安排人清點本丸書庫,對地圖和索引、名錄調查得尤其詳細。受到安排的上田衆問他原因,他竟然笑着說了‘禦實城大人恐命将不久矣’。這事是我手下的忍者探聽到的,并沒有什麽證據,無法公之于衆。況且遠征在即,我如果讓人散布此事,很有可能被景勝大人反将一軍,說我擾亂軍心。說不定就這樣落入了他們故意設下的圈套。屆時遠征終止,不但禦實城大人追求的關東聯合無法達成,現在尚有可能抑制的繼嗣之争也可能提前勃發。”
信綱松開下意識咬至滲血的下唇,問道,“這确實是真的嗎?…景虎大人、那您就準備任由他們對禦實城大人…您什麽都不做了嗎?”
景虎無奈地笑起來,“就算樋口與六真的得到景勝大人的命令企圖對禦實城大人做些什麽,信綱大人也不可能改弦易轍到我身邊來的吧?口風又緊,還不乏此事被您告知景勝大人的可能性,我對您說出這種謊言有什麽好處?至于禦實城大人的安危之件,您就不用擔心了。我已經以戰前調配為由安排我的人安插進謙信公近侍中,明天開始就會正式執行。在他們的監視下,想必樋口也不會輕舉妄動。”
信綱淺舒了一口氣。就在此時,廊下傳來腳步聲。足音交錯,聽上去應該有兩人。
“家老大人、岩井信能殿有急件來報。”
“…岩井殿、”岩井信能是岩井家中唯一傾向景勝之人,擔任着謙信的小姓之務。信綱腦中湧起不好的預感,他眼神示意景虎藏到客間一角擺着的屏風後面去。景虎剛站起身來,卻聽到紙門外傳來岩井信能的聲音:
“在下就不必入室了,十萬火急之件。摸約二刻之前、禦實城大人被發現倒在廁中,現在已經被運到寝室中躺下,但意識尚且不清。”
“什麽?!”信綱腦中一片空白。景虎跌着跪坐了下去,失手打翻了安放在小幾上的棋盤。嘩啦一下、棋子跳轉着滾落了一地。
幸好岩井信能似乎無暇追究,紙門外接着傳來他焦急的聲音、
“請通知妙椿尼殿去實城,信綱大人速到大廣間,在景勝大人則會去謙信公居室。務必要快。在下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就此告辭。”
“便是沒有想到他下手居然這樣快。”待足音走遠,景虎迅速起身披上羽織,“現在我只能先回二之丸、再帶人去實城。既然禦實城大人只是昏迷、那就很有可能還能得救。”
“我送你出門。”
這是信綱第一次主動提出要送景虎。
“…信綱殿。但您也有急務在身”
“下次很可能就是戰場兵戈相見,與友人的訣別、不能不盡禮數。”
景虎看向信綱,漾出一絲複雜的微笑來。這微笑就像是池中潋滟泛開的圈狀水紋一樣,因一顫而開;卻在漾開之後不自然地凝固住了,看着叫人心顫。他點點頭,第一次跟在信綱身後走出了直江屋敷。
景虎來找信綱總是孤身前來,信綱亦不願讓太多人看到他跟景虎交往過密,也就自然沒有小姓給景虎提鞋。景虎似乎并沒有表面上那樣冷靜,也許因謙信訃告的沖擊、或許是焦急、又或許因為信綱罕見的舉動,穿上草履時他鞋底一滑,只見他身形一晃、向後趔趄了一下,信綱伸手本想扶他,卻在指尖觸碰到景虎隔着衣物的體溫的剎那、情不自禁地把他攬到了懷中。信綱想把景虎緊緊抱住卻又如履薄冰,看着他纖細而又白皙的脖頸,恍若自己正抱着一枝即将缤紛散去的神代櫻。
景虎将頭偏到一邊,避開了肌膚觸碰到信綱嘴唇的可能,
“華殿是有清潔癖的。這樣的話她未免太不憫了些。”
信綱颔首承知。松開手臂,看景虎翻身上了他那匹三國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雙六的棋盤…”
“那個就留給信綱殿了,”景虎正掉轉馬頭,聽到這句話在馬背上回首望向信綱,顯出一個笑容,“本來就是帶來給您的。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些東西在信綱殿這裏。”
笑靥有缤紛零落之花的美感。果然還是顯得薄命。
看着景虎的騎姿從山道拐彎處消逝,信綱在心下淺嘆了一口氣。已經沒有時間去親自撿拾棋子了,雖然不想讓他人看見陌生的棋盤,但現在也只有令下男整饬客間。
信綱回身一邊大步走向家中信使的屋敷,去讓他趕往與板城叫來義母,一邊鎖着眉頭回憶起打散前的棋面來。
——距離景虎想要達成的入勝和信綱試圖做出的無地勝,都僅有一步之差。
剩下——
只有,運、次第。
三、
天正九年九月九日。毛利秀廣獨自沿山道石階拾級而上。在黑金門邊他的腳步稍停了片刻,仰頭遠眺春日山山頂,邊伸手摸了摸腰邊挂着的太刀。被上杉家臣稱作“實城”的春日山本曲輪依舊一如謙信在世之時、巨大的箭樓群以直刺蒼穹之勢赫然矗立。是為稲刈月、春日山也已是一派秋景,鮮豔的紅葉自山體陡峭處翩翩飛舞而下,看在他眼中恍若被切斷滑落的頭顱。
懷抱奇妙的赴死之念,毛利名左衛門秀廣下了最後的決斷。
自己相信着那樣的若者的話來到了這裏,名左衛門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确。但就像不識庵大人曾經說過的那樣,人是否應該信人,或者應該選擇不信,這是誰都無法斷言之事。
但是不識庵大人還是選擇相信了我,我才得以像這樣走在這裏。如果這就是不識庵大人之義的話,那我理當同樣以義回報他的繼任者。
更何況,名左衛門還欠對方一恩未還。
實際上,在事态發展到今日地步以前、名左衛門秀廣一直都對樋口與六心存芥蒂。謙信還在世時,對這個未立寸功、只靠如簧巧舌和體察君心之術被景勝倚重的秀麗年輕人,被評價為剛直苛烈的名左衛門一直将其視作城狐社鼠。虛與委蛇狐假虎威的若造,那時名左衛門不知有多少次瞟着跟在景勝身後的這個背影在心下輕蔑道。
然而在禦館之亂中,為主家河田家投誠到景勝一方的名左衛門看到了在景勝的方針下以樋口與六的名義進行的許多漂亮的細部安排,令之不得不對這個含而不露的年輕人另眼相待,同時也對景勝的識人之才心悅誠服了起來。
而平亂之後,名左衛門的勞力苦心才正式開始。據說因山崎秀仙的激烈反對和直江信綱的裁量,名左衛門秀廣沒有拿到毫厘恩賞。主家河田長親本想用謙信公予他的越中所領的一部分分給名左衛門作為他的知行,但這樣的長親卻以三十來歲年紀死于越中松岡城,雖然春日山城的書類上全部理所當然般以病逝待之,但實際死因成謎。河田長親留下的子嗣只有年僅8歲的岩鶴丸,統領河田一門的重任、就這樣落在了身為河田家與力功勳卓著的名左衛門肩上。
就在這緊要關頭,名左衛門的代官被逐出了河田長親新分予的所領之地。春日山派來的代官宣言此地收公、若已武力相奪,将視作謀反。得知此訊、名左衛門即刻奔赴春日山要求交涉。交涉議席上,面對山崎秀仙冷淡頑固的态度和直江信綱石刻仏像一樣的面孔、反倒只有挂着一個莫名其妙的奉行職、叨陪末座的樋口與六旁敲側擊地談起亂中名左衛門對戰況逆轉所起的巨大作用。
——那樣變動運合的一着、
正為回天之棋——
——毛利大人、便是亂中我等這一方的 “運” 本身——
雖然并無甚用,但在禦館之亂結束兩年有餘之後的現在是連一石的恩賞都未得、深感自己被春日山的權利中樞抛棄的名左衛門眼裏看來,這個和自己非親非故的年輕奉行肯為自己執言已是可欽可感之事。
然後就是七月之事——
往赴邊境救友的自己差點同友人一道在小矢部川畔同木舟城一起陷落。在這千鈞一發之刻、一艘狀似誤入戰場的商船出現在小矢部川上——從中竟發出了鐵炮射擊之聲。尋聲觀察,火光不在己方、船也因後坐力向己方震動。好歹剛剛的射擊應該是對着河對岸的。當船停錨、船上之人登岸時,名左衛門喜出望外了。竟是駐紮于春日山本丸、景勝直屬的精銳鐵炮隊。而帶隊之人,正是樋口與六。那是名左衛門在禦館之亂平定之後第一次感到自己還是被當作上杉家将士的一員,若非對自己及友人吉江宗闇有着絕大的信任,景勝斷然不可能應允樋口與六此舉。
木舟城的困境解除之後,名左衛門興奮地向樋口與六道謝,樋口與六卻面露難色地對名左衛門表示:他這次來,任務不止是救援,他還需傳達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下達的命令。
——消滅謀反人上杉景虎及其黨羽最中、于越中抵禦了織田進犯的河田家中奮戰之勇、着實叫人佩服。但現在河田家也不必繼續辛苦了。交給河田禪宗長親的越中奉行一職、因其逝世自動失效,河田家應盡速留下鐵炮及鐵炮足輕、撤離越中,回到本領古志城。
這是要從我們手中沒收越中一國嗎?面對這樣勃然大怒的名左衛門,樋口與六一面辯解、說是沒收也未免太難聽了些,那本就是暫時交給身為越中奉行的禪宗大人管理的東西;一面向名左衛門透露,包括之前名左衛門等人知行的裁定,這種種決定都是直江及山崎對景勝施加了極大壓力才得以通過的産物。
朝夕侍奉在景勝大人側近的在下親眼得見主公被這兩位蒙蔽、其旨意被忤逆,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其獨斷專行忤逆不忠之舉,就算稱之為逆臣、叛君之臣亦不為過!樋口與六憤憤地說道、置于膝頭的雙拳握得緊緊,在下甚至得到消息,他們已對主公斷念、暗中與織田相通,卻囿于其功勞及勢力、主公現時無法将其處刑…。
——在下已暗得主公內意、可把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暗中處決,但此事不宜周知,而在現在一片人心惶惶的春日山、在下又找不到适宜此任、劍術高超又可信賴之将。于是在下就想到、借越中馳名、高義薄雲曾被謙信公所嘉獎的名左衛門大人的力量一用、屆時不但毛利大人之前所立之功的恩賞可以下達,名左衛門大人與力的河田家也可免于被逐出越中削減知行——
草履下傳來玉砂利的摩擦之聲,名左衛門的回憶被打斷、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大廣間的家臣登城門之前。午後的秋陽雖然明亮和煦、周邊叢林中喜陰的寒蟬卻唽唽鳴叫得嘈雜,名左衛門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安靜包裹着大廣間。
登上屋敷的臺階後,登坂廣重從門廊現身,對名左衛門施了一禮。名左衛門還以一禮,跟着他徑直穿過控間、沒有照例取下太刀。名左衛門懸着的心稍稍定了下來,看來樋口與六所言不虛,他應該是用主公之意為此做了安排。這樣的話,自己便也只有舍身效忠一途。
“議事最中打擾、實在無顏之甚——”
槿之間門前、身為同朋頭的登坂廣重報告道。
“無妨。”紙門後傳來山崎秀仙的聲音。
“毛利名左衛門秀廣大人參見。”
“讓他在鄰室等着。”這次是直江信綱低沉泛冷的嗓音。
山崎較小的聲音傳來,“直江殿不覺得此事正好應該質詢一下毛利殿嗎、我知道您處事謹慎,但這……”
名左衛門覺得自己無須再聽,一把拉開紙門。登坂也沒有阻攔,靜靜地退到一邊。
“無禮之徒!”直江斥道。
“毛利殿,這樣再怎麽說也太”
山崎秀仙的話卡在了一半,他用手撐着地慌忙想要站起身。單邊膝蓋還沒離地,只聽得絹裂般的刀聲,白光一閃,山崎頸部的斷面噴出一層夾雜着血霧的瀑布來。
護手與刀鞘碰撞出咚的一聲。山崎的頭顱帶着見之可怖的驚恐表情滾落到地上。依舊握着刀柄随時準備着使出下一個居合斬的名左衛門轉身面對坐席距自己稍遠一點的直江信綱。卻見直江信綱從他那件略顯寬大和厚重的胴服下手品般抽出了一把中太刀,拔刀出鞘。
原來如此,此人大概對今日的議事一開始就存有疑念、也對嚣張跋扈的自己會被暗殺有所預料,所以暗中做了準備吧。
雖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态,但名左衛門并未驚慌。平日不怎麽曾見直江信綱披露刀法,而自己的劍法就算是在越後諸将中也是十裏挑一。另外中太刀的長度介于太刀與打刀之間,一般用作禮儀佩刀。名左衛門實在不覺得直江能以此禦己。
既然如此,務必速戰速決,以防此人逃跑或者弄出過大響動。名左衛門緊握刀柄,向直江跑去。直江只是靜立于原地,刀也只是垂在身側。似乎已經半放棄了抵抗的意圖。
将至其前,名左衛門計算好雙方刀刃長度以迅雷之勢拔刀斬向直江上盤,本是預料中剎那奪命的一擊,卻只聽“叮”的一聲,刀被停留在了空中,同時前腿傳來一陣劇痛,名左衛門想向後跳開,卻發現腿腳已不聽使喚,還沒反應過來的須臾之間、腹部又受到重重一踹,名左衛門發出被踩癟的青蛙一般的慘叫,被摔到地上翻滾了數圈。
怪不得、方才直江信綱拔刀的時候,并未丢掉劍鞘——
在名左衛門拔刀劈砍向直江信綱的時候,直江信綱迅速一手以劍鞘擋住了名左衛門的劍鋒,另一只手,則稍擡起劍尖就劈向了名左衛門的小腿。和在戰場上的情況不同,沒有臑當保護的小腿十分脆弱、如果不是因為雙方武器長度之差,直江信綱的中太刀只有劍尖砍過了名左衛門邁在前方的左腿的一部的話,名左衛門現在可能已經失去了雙腿。
雖然現在只是受傷,但也一定無法在這場戰鬥中活動自如了。倒在地上的名左衛門支撐着身體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直江信綱的劍尖已伸在了自己頭上。
“毛利殿,”直江的聲音沉着,卻帶着某種森冷,“此舉想必不是毛利大人一個人的主意。”
名左衛門咬緊了牙關。如果要說出與自己同一陣線的樋口與六的名字的話,不如讓直江信綱在這裏一刀将自己斬卻。
更何況——那個名字的背後的人物,衆所周知、是景勝。
直江見他不答、把刀尖偏開了一點,稍稍緩和了語氣,“毛利殿,我不知道您是否有所誤解。您會敢于如此舉動,大概是為了主家河田?既然如此、那您也許是搞錯了報仇的”
直江的話語驟滅。
名左衛門擡起眼來,看見他正轉動眼球用餘光試圖探看他自己的背後。而在他的斜後方,不知何時入室的樋口與六,正手握一把長太刀,冰冷的刀口抵在直江的後頸。
兩人一前一後端立不動。
“…果然如此,今天就是你寫信到清源寺問來的吉日?得到這個消息時,我本來還想着你究竟是有怎樣重大的要件、既不能詢問林泉寺和雲洞庵,又不寄去高野山。”
“清融阿侄,也就是令子息将被送到高野山。”樋口與六開口,答非所問,卻漾出一臉純稚溫和的微笑,一如平日他面對這位表姐夫之時擺出的溫煦顏面,“至于禦夫人…不、是阿船姐,主公會讓在下替您照顧的。”
直江端然的臉上溢出一絲含着嘲諷的苦笑“由君上的寵童之出來照顧我的後家,這笑話真是絕妙。”
樋口的臉色乍變,颦緊眉頭,“沒想到信綱大人竟是對主公如此不敬之徒,”
握劍的雙手稍一加力,手起刀落,肉斷骨碎之聲與湍流之聲,血花飛濺。
“在下便也不必聽取和轉述您的遺言了。”殷紅點厾了青年通透如雪的面龐。一振劍,揮卻刃上的鮮血。
“樋口殿、不勝感謝。”毛利名左衛門秀廣勉強用手中的太刀支起身子,站了起來,“雖說大恩不言謝,但我至今已經被樋口殿救了兩次。這次本有報恩之意,結果到頭來……”
名左衛門的話音停住了,他看着面前樋口與六的動作,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對方正握劍面對着自己,擺開了格鬥的架勢。
“名左衛門大人,若您到彼岸還有知,就請在泉下詛咒您命中注定的不幸吧。”
“…命中注定的不幸?樋口殿!你難道…”
“名左衛門大人确實為高義之侍、在下也深感敬服、但卻是您的出身和立場不好啊…。”
“樋…這小奴、你算計我!!樋口與六!!!”
名左衛門想要沖上去抓住他的領口,不便的腿腳卻被地上信綱的頭顱絆到、狠狠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拿刀支撐穩住身體。竭力嘶聲叫罵後的嗓子幹疼,被推落絕望之中的名左衛門覺得自己肺裏幾乎要滲出血來。
“作為給您冥土之旅的土特産,就讓在下告訴您一件好事吧。阻止名左衛門大人的恩賞下發、将河田家逐出越中、那都是在下的主意。”
“這麽說來五十路和新發田等人的恩賞也是你提議扣除的嗎?小奴、你究竟想在這上杉家中幹什麽!!越後被你搞得将心離散四處分裂了你就滿意了嗎?!莫、莫非、你才是那個內通織田之人……”
“名左衛門大人、其他詈罵都随您心意,這種玩笑,我樋口兼続可忍不了。越後自謙信公時期起就叛亂續出、而景勝大人初登位,自然暫時無謙信公在世時的威望,現在越後又無餘力對他們嚴加監視和管束。比起放任他們今後自占山頭,不如現在就忍受一些陣痛、捶笞膑腳,對挾功震主、有所反叛者斬草除根。而其中、就包括您的河田家啊,只要名左衛門大人您一除、河田家如折一柱……”
“混蛋、你不如放我那天在木舟城被織田軍砍死、還死的壯烈痛快…!”
“那怎麽能行,”樋口與六的唇邊浮現着春岚般清爽的微笑,“直江信綱大人因為不贊成現在的恩賞分配案,在對主公存有異心之将中其實頗有威望、并且他過去還曾與謀反人上杉景虎私交甚密;而山崎秀仙大人則仗恃自己的資歷、對景勝大人的決策指手畫腳。這兩人又占據高位、不能不除,卻極不好除。讓他們被‘暴徒’所殺、‘暴徒’又為另外的在場者所除,這種安排最為合适。而這個‘暴徒’,則必須是個有怨憤又有能力除掉他們之人——名左衛門大人,此役可是非您莫屬。精心準備了這麽一臺一舉而三害俱除的好狂言讓您來演,在下怎麽能放任讓您在這之前就死在戰場上呢?”
“然後就像剛才你在直江大人死前說的那樣、你就可以娶直江大人的未亡人、繼承直江家、正式進入春日山權力中樞了是嗎…?!!畜牲!!你把謙信公留下的義心義志當成了什麽!!謙信公留下的義之國、會毀在你的妄為裏……!!”
“如果不能保護好我主的話,義什麽的不過是漂亮的絆腳石罷了!”樋口笑出聲來“在下要讓越後的實權收束到景勝大人手中,如有可能、我還要他成為天下人!為此成為修羅也罷、鬼畜也罷、就算堕入畜牲道在下也在所不惜!說起來他們把景虎和景勝大人比做花朵與磐石,還真是有眼無珠。景勝大人是雲漢含星光輝洞徹的美玉、是在下的美玉,應當坐鎮神殿光耀洪流。而那神殿,今後就由在下親手修葺築捺……”
“…景勝大人對你這混蛋的蠅營狗茍到底知道多少”
“您說呢,但只要是我決定做的,即使不稱我主之意、他也一定會原諒。”
“你這家夥!已經瘋了嗎?!”
“這種事情、就請名左衛門大人到黃泉之下再去好好确認吧!!”
樋口與六舉高亮晃晃的太刀、提高聲線的同時縱身躍起。名左衛門也迅速提起白刃迎戰、橫刀向對方劈去。
名左衛門的刀刃以毫厘之差略過了樋口與六的肩膀、只削下一片布料、幾縷血絲。
樋口與六的長太刀則自名左衛門的左肩斜劈而下,一路砍斷了肩胛骨和鎖骨,幾根肋骨也斷在胸腔之內,搗毀了整個右肺、貫穿橫隔膜砍至腹部。名左衛門依然怒目圓睜,鮮血如間歇泉般自斷口噴湧而出。這種傷勢當然是會即死,但他憑百戰錘煉的意志力,試圖在這生命最後數秒摘取勝利。
浸透鮮血的嘴唇扭曲出笑容,已經無法發聲的喉嚨通過翕開的嘴唇爆發出無聲的咆哮:
「、…不義、天誅!」
刀口轉向、名左衛門以普通絕無可能的角度、向上揮劈。
對于剛剛浸淫在勝利之中毫無防備的樋口與六,這傾注了死之意志的一擊、定能将他攔腰砍斷。
高速移動的劍刃突然劇烈抖動起來,迅速地傾頹了去勢。名左衛門身體前傾噴出一口鮮血,眼睛瞪如銅鈴。
在他面前,樋口與六攪動着劈入名左衛門胸腔的太刀,搗爛了內髒。
受到嘔血的沖擊,名左衛門的手指一顫、再無力握住刀柄 。太刀從指間掉下、發出哐的一聲,橫落在青畳閃出一道銀光。名左衛門沒有了刀的手臂,依然遵照慣性,向左揮行,無力地打過樋口與六的袖尾,落到了身前。
樋口與六轉身抽刀。随着如朱華般四濺的鮮血轉落在地上的,現在僅僅只是一具死屍了。
與六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物。方才毛利秀廣吐出的那一口血正好噴在胸前、估計連肌襦袢都被浸透了。另外臉頰、肩膀、衣袖和衣襟上也都濺滿了回血。要是毛利秀廣按計劃順利除掉直江信綱就不會發生這許多麻煩事,只需喊人來說是毛利大人亂心對直江大人和山崎大人動手、讓毛利秀廣被亂刀砍死就好,根本不必自己親自出馬。而現在,如果自己走出槿之間、萬一遇到不該碰見的人,被看見滿身是血,就再難以撇清今後自己上位和現在這件事的因果關系。
讓等在門外的登坂廣重叫岩井信能來罷。自己和信能的身丈相近,互換衣物也不會太過違和。接着讓他領了這個“除掉亂心的逆賊毛利秀廣”之功即可。
至于自己,則要在喊來人之前走出大廣間。正好今天還要走去山道更上方位于實城入口的小廣間、也就是景勝大人的屋敷一趟呢。這樣想着,與六又忍不住漾出了滿面微笑,得快些把手裏這把竹俣兼光還給景勝大人才行。這把刀的切感确實如傳言所說、非比尋常。雖然這次下手得有些太狠,劈斷了那麽些骨頭、有機會的話,刀刃還得拿去金匠那裏研磨一下。
秋日昏沉的斜陽鋪灑在春日山山頂的城池,暮六時最中正為逢魔之刻。一位長身的年輕武者自大廣間的登城門孤身走出,沿山道石階繼續向上行進。一陣仿佛自地底拂來的山風自他背中裹挾他周身而嘯過、卷起周邊山林樹梢上落葉成片,紛繁如同吹雪。樹上寒蟬原本凄切得聲嘶力竭、在這風中卻也無法發聲了 。等到風止樹靜,山林依舊阒寂了許久,才又有幾聲怯生生的單薄蟬鳴再度響起。
再過不久、越後就将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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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文中的陰謀論大體都來自于自己寫的考據,已放至本文的第二章《考據》章節供大家參考。
除此之外,
1、『伊佐早文書』載天正9年8月12日勝賴之将跡部勝資、長坂光堅對調停景勝和重家一事對山崎秀仙做出了返答
2、毛利秀廣的父親是北條重房
3、木舟城因謙信的越中侵攻而為人所知,而在謙信死後,黑川家背叛上杉家與織田家相通。天正9年上杉方的吉江宗信攻下木舟城,根據『吉江文書』、『歷代古案』的記載,11月30日景勝承認了吉江的越中所領。
4、景勝公喜歡小動物,兼續則喜歡帶小動物給他這個情節脫胎于『上杉年譜』元和2年11月的一條記述。
5、“禦實城大人命将不久矣”是『名将言行録』的記載。
6、景勝公愛好男色的傳聞源自『奧羽永慶軍記』。
7、竹俣兼光在被送去保養時被替換偷走的事件非常有名,所以我想順便利用一下。
8、關于慘劇的調察,根據『上杉家将士列傳』,都是兼續主管
9、『春日山百韻』是新潟縣志裏記載的景勝在春日山開催的連歌會抄本的名字。
P.S:
寫作時用曲
第一章:彩雲 feat.吉田兄弟
第二章:法界唯心 feat.杵家七三社中
第三章:百花缭亂 DAISHI DANCE REMIX
P.SP.S:關于人物設定
三郎景虎的人設完全就是出于我的貴公子愛好而捏造的。雖然文中只寫了面對信綱時的他所以展現的似乎是一個不讀空氣的輕飄飄的人物形象,但實際上這只景虎是個相當圓滑的苦勞人,只在心上人信綱面前不讀空氣窮追不舍。面對超出想象的越後人時會展現出吐槽役的一面,只不過都是陪笑着吐槽。
關于這篇裏直江船的設定,請見以她為主角的番外『松の世を花ともうつせ宿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