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第九章青年喪母,老來喪子
第九章 青年喪母,老來喪子
好一會兒之後,爹爹的臉色才白了回來,他似乎知道我在門外,輕聲呼喊道:志兒,對不起,爹爹吓到你了。
我回答說:爹爹,你怎麽了?
爹爹輕笑道:沒事了,志兒,你進來吧,爹爹是不會傷害你的。
我相信爹爹,于是走了進去。爹爹将那塊肉放回了原處,接着讓我把被子重新蓋上,又讓我将他面前的白蟲子打掃幹淨了。
他笑了笑,臉上的光彩一如從前。
爹爹說道:志兒,今後要多聽你娘的話,成為一個正直堅韌的人,那樣爹也就能放心去了。
我眨了眨眼,期盼道:爹,你要去哪裏啊?能不能帶上孩兒?
爹爹惆悵道:志兒,爹爹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一生才能到達,暫時不能帶着你,不過你以後還是會見到爹爹的。
我有些不開心了,嘟起了嘴,低聲道:那孩兒要是想爹爹了該怎麽辦啊?
爹爹一怔,随後眼淚也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哽咽道:志兒,爹爹也會想你的。
他擡頭看着屋外翻滾的雲層,思緒也好像飄到了過去。
他喃喃道:爹爹第一次抱着你的時候,別提有多開心了。那時你還是個小不點兒,一晃就這麽大了……
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柔聲說道:志兒,爹爹過去對你提了很多要求,還時常會打你,希望你不要記恨爹爹,因為爹爹希望你成為一個品行高尚的人。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說道:爹爹,孩兒從來沒有怪過你。
爹爹欣慰地笑了,說道:爹的書房中有兩柄竹刀,你将它們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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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爹的吩咐取來了竹刀交給了爹。
爹爹看着我說:你一把,爹一把。今後如果想爹了,就看看竹刀,就像爹在你身邊一樣。還有,不管發生是事情,爹都希望你能夠開開心心的,能夠做到嗎?
我接過竹刀,認真地點了點頭。
爹爹看上去十分欣慰,又囑咐我道:志兒,爹從小教你男兒不輕言,一諾千金重的道理,你答應我不要将剛才的這些事情告訴你娘,好嗎?
我點頭讓爹爹放心,随後鄭重地把竹刀放進了懷裏。
那天夜裏,我沒有再聽到斷斷續續的哼哼唧唧的聲音了,睡的很安穩。
淩晨時分,天還沒有亮,我被一陣嗚嗚聲吵醒了。
我聽到是娘的聲音,連忙從竹床上起來,去了爹的房間。
只見爹靜靜地躺着,躺在床上,躺在了血泊裏。他的脖子處有一道長長的傷口,他的手裏握着一把短短的竹刀。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看着爹爹的臉,頭一次那麽認真。
接着,府中哭聲一片,直沖雲霄。
我爹死後,家人如猢狲散開,拿錢的拿錢,分地的分地,我娘沒有了依靠,一個弱女子能夠得到什麽呢?于是家境從此也算是敗落了。
不久之後娘帶着我出了京城,到了豐州平城安家。後來娘為了生計,給大戶人家洗衣、燒飯。
黑煙滾滾狀如天上的雷雲,渾水泱泱勢若奔騰的江河。
熊熊火焰炙烤着她的肌膚,冰寒湖水侵蝕了她的筋骨。
她其實根本不用做這麽苦重的活兒,以她的容貌和氣質,改嫁到富足人家簡直是輕而易舉。
事實也确實如此,在我們搬到平城之後,附近的人都知道這裏有一位俏麗的寡婦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時常蹲在門口朝裏張望,前來的媒婆踏破了門檻。可是任她們說得天花亂墜,信誓旦旦,我娘就是不為所動。
寒來暑往,四序遷流。
時光易逝,容顏易老。
原本我娘算是個養尊處優的夫人,可是生活摧殘,歲月腐朽。
未滿四十歲的她,清澈的眼睛就變得渾濁不堪了,白皙的肌膚也變得黯淡枯黃,如玉般的手掌粗糙得勝過了篾匠師傅,皴裂的口子常年都無法愈合。
可是為了供我讀書考取功名,她不得不如此。我無法改變她的決心,只好奮發圖強,潛心苦讀。
十五歲那年,我開始參加縣試,可惜屢屢落榜,直到第三次才中,也許是上天憐憫老娘和我,我竟然連着通過了府試、院試、解試。
于是我滿懷信心參加了第二年的會試,考完後我認為自己可以中,可現實是我落榜了。
我本來猜想是自己的問題,正準備心灰意冷地離開。
那時就有一個人過來和我說,你是劉正君的兒子,就別想着科舉考試了,只要你敢來京城,永遠都會落榜。
說罷,那人拍拍高頭大馬,潇灑離去。
我站在喧鬧繁華的街道裏,像是一個人活在世間。
當時是新春,可是我卻覺得像深秋那樣寒冷,料峭春風将我趕出了京城。
我出了京城,一路向北,再也沒有了考取功名的念頭。
本來在路上我萬念俱灰,是想過要尋死的,可是一想到家中的老娘,我知道自己不能做個懦夫,只得鼓足勇氣活着。
回到了家中,我将這事告訴了娘,原本以為她會傷心,可是并沒有,她的臉上無悲無喜,反而還安慰起我來。
這時我才看到,她那渾濁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她伸出手想要撫摸我,可是手指抖動得厲害,屈指也十分困難,始終無法做到。
她被生活打垮了,我要将重擔背起來。
雖然我不能考取功名,可是得益于家學的緣故,我從小就喜歡看書。百家經義、詩詞歌賦、志怪雜談,不一而足,我均有涉獵。
于是我根據自己的所長,經過一段時間的勤學苦練,成了一名茶館的說書人。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雖然依舊清貧,可總算是能夠混個溫飽了。
沒過幾年,我娘就病逝了。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日子就這樣過着,平淡如水。
我原以為這一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可是上天實在喜歡捉弄人。
五年前,我大兒子被征召入伍,聽說是在大幽王朝內發現了什麽仙山洞府,皇帝想要争奪過來,所以開啓了戰端。
大兒子随着軍隊浩浩蕩蕩去往青海邊,送行的老人婦孺站在道路兩旁,揮淚相送,正是‘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天凝地閉,風厲霜飛,我兒在大軍中的身影如同飄飛的蓬草,那一幕的場景永遠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隔了一段時間,邊塞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兩軍正式交鋒了。我不敢聽後面的消息,我無法想象那是何等的慘狀。
不過我卻曉得,城裏的富戶員外依舊逍遙快活,官老爺仍然驕奢淫逸。
我不知道朝廷是什麽樣的場景,也看不見皇帝枕在誰的玉臂上。
但我知道,朝廷和邊塞一定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邊是歌臺暖響,春光融融;一邊平沙無垠,血雨凄凄。
一邊是明星熒熒,綠雲擾擾,渭流漲膩,煙斜霧橫。
一邊是屍骨累累,鬼霧冥冥,蓬斷草枯,風悲日曛。
我的大兒子一去兩年,杳無音信,我也不敢打聽,沒有消息或許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逃避現實。
有時我會站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希冀着那個小小的身影奔撲到我的懷裏。我就會将他高高地舉過頭頂,放在自己的肩上。
我有時候會這樣去做,可是竟然舉不起手了,我才知道,我已經很老了,兒子成了大人。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斜陽照遍了千山萬水,但總是照不到那道身影。
兩年過去了,朝廷又來征召,我尚未成家的小兒子可憐我這把老骨頭,替我從了軍。
兩個兒子都走了,只有我和媳婦孫兒艱難度日,家裏變得冷清起來。
村落裏再也聽不到年輕的聲音,到處是荒煙蔓草;田壟上再也看不到矯健的身影,地頭裏長不出東西來。
日子一天天難了起來,但總還是有吃的。我忙起來還好,要是閑下來了,就會心神不寧,因為遲遲沒有兩個兒子的消息。
又兩年之後,我聽說楚軍将領冒進貪功,導致全軍覆沒,僅餘千人铩羽而歸。
可笑的是,将領因為魯莽吃了敗仗,竟然還得到了皇上嘉獎,因為他與皇上一母同胞,是皇帝最小的弟弟。
可是我的兩個兒子呢,遲遲不見歸來,大概是戰死沙場了吧,要不然怎麽會沒有消息了呢?誰叫當官的威權重大,士兵的性命微賤呢?
從那以後,我就會做同一個噩夢。夢裏見到了我的兩個孩子,或許只有這樣我才能看見他們。
兒子們穿着沉重的盔甲,整裝待發,盔甲上竟然還覆蓋着一層厚厚的寒霜。
聽到號角聲之後,大軍進攻了。鋒利的箭矢穿透了人的身體,飛揚的沙塵直戳人的臉頰。
我看到有人斬斷了手指,有人沒有了下巴,有人腸子挂在了腰上,有人頭顱夾在了腋下。
兩方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三軍傾覆,四野鳴哀。血染長空,色凝蒼穹。
楚軍敗了,鳴金收兵,以備再戰。
天氣更加冷了,空氣也似乎凝結,寒氣凜冽的青海邊,積雪深過了小腿,堅冰凍住了胡須。
就連兇猛的鸷鳥都冬眠了,可是将士們依舊在外操練。
冰寒的鐵槍凍掉了他們的手指,凜冽的寒風刮掉了他們的耳朵。
将領白天在溫暖的帳篷內飲酒作樂,夜晚在溫香暖玉下聲色犬馬。
我也不知道在夢裏見到的是不是真實的場景,如果是的話,那我大概是唯一能夠總覽全過程的人吧。
不過在夢到了兩個兒子被亂刀砍死之後,我就沒有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