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第七章百姓哭,百姓苦
第七章 百姓哭,百姓苦
趙鐵跟在流民隊伍中行走了兩天,此時的他全身臭烘烘的,可是周圍的人皆是如此,也就互不嫌棄了。
他原本恢複一些的精神頭不再,轉而又回到了那個皮包骨的樣子,就算是這樣,他的面貌在流民中還算是好的。
其他的流民由于長時間的饑餓,原本精瘦的臂膀萎縮成了蘆柴棒。
衣服挂在身上顯得肥大無比,走起路來一蕩一蕩的,從袖口處可以看到兩邊的肋骨。
當然,這與豐州來的災民相比,那也就不算什麽了。
那些災民們不僅枯瘦如柴,嘴唇裂開竟如同幹涸的土地。
腳上的鞋子不知所蹤,腳底縱橫交錯的裂痕裏,藏滿了千百裏路上的黃泥,像枯竭的河道一般。
趙鐵看着前面如同行屍走肉的人潮,心中茫然悲怆,不知道這條路通往何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麽下場。
正當他出神的時候,頓時感覺有什麽硬物撞在了腿上,令他回過神來。
他偏過頭來,看到一個大概八九歲的孩子倒在了地上。
他彎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孩子的胳膊,只覺得好像是握住了一根又硬又細的竹竿,幹瘦手掌也硌得生疼。
他暗嘆了一聲,将孩子扶了起來。
“對不起啊,小哥,我的孩子撞到你了,要不要緊啊?”此時一道略帶歉意的聲音響起。
趙鐵循着聲音看過去,發現說話之人是一個面容憔悴的消瘦大嬸,灰黑的臉上帶着些歉意。
趙鐵搖搖頭,麻木的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表情,努力使自己的臉稍微緩和下來,這才緩緩開口說道:“嬸,嬸子,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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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又轉頭看向了面前的孩子。
只見面前的男孩長得瘦骨嶙峋,面色蠟黃,嘴唇裂開了幾道口子,裏面有些暗紅色的污垢,大概是血液結痂了。
只不過,讓趙鐵覺得觸目驚心的是,男孩的肚子出奇的大,鼓鼓囊囊的,與瘦小的身體極不協調,好像是肚子裏面藏了個孩子。
趙鐵這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前兩天有一個同樣大肚子的孩子死在了路上,有人好奇裏面到底是什麽,便鼓起勇氣的剖開了,一股液體就從裏面流了出來。
看得在場之人皆是腹中翻滾,險些連膽汁也快要吐了出來。
後來有一個鄉野郎中站出來說,這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腹腔積水,不是什麽奇怪的病症,衆人胃中才好受了些。
不過趙鐵只是一掃而過,并不細細打量,免得讓對方難受。他又看向婦人,道:“大嬸,聽你們說話的口音,應該是豐州來的吧。”
“是啊,我們是豐州來的…”通過一番交談,趙鐵了解了大嬸的情況,也知道了豐州的旱情。
大嬸名叫田玉芬,是豐州宛城人。
豐州地處大楚之南,境內多青山秀水,其中天下聞名的則是宛城之外的遮天峰。
遮天之名,取自于浮雲遮眼,挺俊參天之意。
傳說遮天峰有千丈之高,秋天站在峰頂,可以觀‘千山落日,一線西風。’之景,要是到了冬日,更是可以一覽‘清光萬裏,風雪千山。’的奇觀。
可就是這樣一處風景秀麗,天下奇絕的城池,這些年來一直飽受各種天災人禍的侵擾。
昏庸無道的皇帝為了尋找神仙洞府,大動幹戈,窮兵黩武。
在豐州境內不知征兵了多少次,大嬸的丈夫、大哥在五年前均被征召入伍。
他們一路向東,此一去,兩年之間音信全無。
大嬸在家日思夜盼,憂愁難安,淚水在枕上開花,白雪在頭上發芽。
舊人不見歸來時,新人再次離家去。兩年後第二次征兵,小叔與三弟也被征召入伍,去後三月傳來書信。
信中說:丈夫大哥盡皆戰死,埋屍之地白骨累累,碎肉如山,說不清到底哪一塊屬于誰。
軍中活下來的老兵都說:距家遙遙千萬裏,孤魂野鬼無歸期。
到了夜晚,天地寂寂,黑雲冥冥,風腐爛肉,月慘白骨,陰魂凝集,常聽鬼哭。
哭曰: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夫婦?
生得何恩,殺得何咎?
其生其死,家人何知?
萬裏朱殷,枕骸徧野。
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天地哀愁,草木悲凄。
新寡婦人只能遙望天涯憑吊,可是這樣的祭奠,那些亡魂怎麽可能會知道呢?
大嬸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的小叔和三弟,可是小叔和三弟的生死,又如何可知呢?
家裏的青壯男子都遠赴戰場,家中只有大嬸孩子老人孤苦相依。
這些年來,賦稅一直居高不下,本就飽一頓饑三餐,加上天降大旱,地裏種不出莊稼,更是顆粒無收,果腹難為。
百姓們乞求上天響雷降雨,可是磕破了頭也無濟于事。
灼熱的陽光炙烤着大地,農夫的脊背曬得通紅一片,也攔不住身下的土地幹裂,化為焦土。
百姓們喝幹了河流,飲盡了江海,最終無水可用,只得遠離故土。
他們成群結隊,在殘陽中回看了一眼。
記憶中的故土不再是青山秀水,而是荒煙衰草,亂鴉斜日。
昔日肥沃深沉的大地,如今是千溝萬壑,滿目瘡痍,一如他們千瘡百孔的心。
大嬸攜家帶口,跟随着流民,一路向北。
他們幾乎沒什麽可吃的。
百草焦灼成灰,萬木枯敗成柴。
就算是樹根也無法吃,因為嘴嚼不動,又沒有水可以煮爛。
最後趙鐵問大嬸這麽多天是怎麽熬過來的,大嬸聽到趙鐵的疑問,神色驚惶,不敢言語,只是眼眶通紅,臉上也浮現出了一股死灰色。
趙鐵見此若有所思,心中凄凄,再不多言。
不知不覺間到了傍晚,此時血色千裏,紅霞漫天。
流民們自永安縣為起點,已經走過了三座城池,這才找到了一處沒有被蝗蟲影響多少的地方。
流民到了城池外,發現了不遠處有一條小河,臉上的麻木神情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夾雜着欣喜的瘋狂,他們蜂擁着到了小河邊喝起水來。
可是人潮擁擠,混亂不堪,不少人被後面的人推搡着跌落到河裏。
正是高聲呼救,歇斯底裏。
河水灌肺,浮屍漂游的景象。
等到人群解渴了之後,又看到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山上的林木還算茂盛,于是他們又争搶着進了山林,找起吃的來。
可惜山路崎岖,行走艱難,加上這些人奔波多日,腹中饑渴,氣力早已不濟。
不少小孩婦女和老人從路上摔了下來,被接踵而至的人們一腳一腳地踩踏成了肉泥,慘叫聲也被腳步聲淹沒。
正是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爛屍如丘,殘肢相枕。
血流五色,山聚五彩的景象。
血腥的場景絲毫不能消減流民的饑餓,他們不管不顧,在山林間摘野果,不管有毒還是沒毒,只要摘到了就往嘴裏塞。
趙鐵冷眼看着這一切,心裏卻是無盡的憐憫和憤怒,他知道自己的提醒是不起什麽作用的。
那些人為了一口吃的踩死人都不在意,更不會相信他的提醒是善意的。
大嬸也要加入到瘋狂的隊伍中去,趙鐵提醒道:
“大嬸,現在去太危險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被踐踏而死。你要是去了,萬一出了什麽岔子,鋼柱弟弟怎麽辦?總不能帶着鋼柱一塊去吧。”
大嬸手足無措起來,她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陳鋼柱,啜泣道:“那,那怎麽辦啊?這孩子已經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了,我要是不去,他會餓死的。”
趙鐵正色道:“大嬸,你就在這裏等着我,我去弄一點兒吃的來。放心,很快就回來。”
大嬸似乎是不敢相信現在這個時候還有人願意分享出食物,只是見趙鐵眼神堅定,毫不閃爍躲避,心裏也信了幾分。
于是感激涕零道:“小趙,我們萍水相逢,如何能受得起這恩惠啊。鋼柱啊,我們趕快給你趙家哥哥磕頭。”
說罷,她拉着自己的孩子,就要給趙鐵下跪。
趙鐵見此,連忙将兩人扶住,說道:“沒事,舉手之勞而已,現今世道,能幫一點就幫一點,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大嬸又是千恩萬謝,囑咐鋼柱一定要記得趙鐵的恩情,這才扶着陳鋼柱轉過頭去,中心搖搖,走向了一邊的空地上坐下。
趙鐵嘆了一口氣,他有些遺憾地看了遠處的小河一眼,便朝山裏走去。
他知道最好的食物在水裏,可是不敢過去,裏面有很多屍體不說,要是真的捕到了魚,也會被別人搶的。
他找了一條沒什麽人走的小路上了山,到了山的背光處,開始找起陰暗潮濕的地方來。
這是他爹教他的,山野人家的孩子,自然應該知道如何在山裏找到充足的食物。
沒過一會兒,他便找到了一條山泉,順着山泉一路向上,尋到了一些腐爛的樹木,眼睛霎時間亮了起來。
他的目标不是腐樹表面的菌類,那些菌類是有毒的,吃了之後輕者惡心頭暈,嚴重的話甚至可能導致死亡。
他想要找的是藏在腐樹裏面的雞母蟲,那蟲子雖然長的白白胖胖,看上去十分惡心,但是營養豐富,味道也不錯,并且還是一味藥材哩。
在他小時候,爹時不時就會帶回來一把。
母親将蟲子洗幹淨之後,在鍋裏倒上少許油,把雞母蟲放在鍋裏炒上幾下,在嗞啦嗞啦的油爆聲中,屋子裏瞬間香氣四溢,濃郁撲鼻。
那種味道至今萦繞在他的腦海裏,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