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顧思霖的小馬取名叫做寶莉,是一只設特蘭矮馬,圓潤潤胖墩墩短短腿,性情溫順小巧精致,小姑娘愛極了。自從得了小馬,她幾乎每天要花幾個小時跟老師學騎馬,恨不得每天睡在馬廄裏。
接下來的幾天,顧言真都在馬場陪她練馬,親自手把手教她,比一旁的馬術教練指導的更為細致認真。
“握緊缰繩,兩腿夾緊,目視前方,擡頭收腹。”顧言真把顧思霖扶上馬,讓她确認小馬已經靜止不動,然後開始給她做訓練前的準備,繼續道:“平心靜氣,不要胡思亂想。”
因為之前已經練了好幾天,顧思霖現在已經能穩穩坐在馬背上,就算沒有教練和顧言真牽引,她也能自己騎馬在場內靜走幾圈,神神氣氣,不過離真正揚鞭策馬馳騁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距離。
顧言真極耐心的教她怎麽和自己的小馬溝通交流,告訴她每匹馬都有自己的脾氣和想法。真正要馴服一匹馬并不容易,既要樹立主人說一不二的威嚴,又要能和自己的小馬培養出極佳的默契。
“你把她看成你的另一個好朋友,事情會容易得多。”顧言真語重心長的說道,“只要你願意用心對她,寶莉能感覺到的。”
顧思霖似懂非懂,點頭道:“我知道了,哥哥。從現在起,我和寶莉是好朋友,最好的好朋友!”
顧言真輕笑,擡手在小馬寶莉雪白柔軟的鬃毛上摸了一下,說:“你先走兩圈靜靜心,我在這裏等你。”
“好哦!”顧思霖戴好護具,揚起手裏的小鞭子輕輕甩了一下,大聲道:“寶莉,我們走!”
寶莉歡快的踢了踢腿,高興的背着顧思霖在內場小步的踱,一人一馬漸漸走開,兩個小小的背影實在太可愛了。
顧言真心頭軟得一塌糊塗,拿着手機給她們錄像,時不時地提醒一句:“思霖,慢點騎……別太快了!”
話音剛落,顧言真的腦子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忽然覺得眼下這個場景很熟悉。
那年也是在這樣綠茵茵的馬場上,大約是也思霖這般八九歲的年紀,同樣的地點也曾有人拿着相機,在圍欄外輕聲叮囑他:
‘小真……慢點跑,別太快,小心摔着。’
Advertisement
仔細回想,就連剛才他教導顧思霖騎馬的話術,幾乎也是原封不動的照搬。
‘小真,你只有真正平等把你的小馬當成朋友,才可以真正的駕馭它。’
‘馬是世上最有靈性的動物之一。就和我們人類一樣,它們有自己的情感和喜好,你得學會尊重它們,同時又不能失去主人的權威。’
‘我知道這很難,但我相信我們小真可以做到。’
……
顧言真拿着手機思緒早已飄遠,想得都是過去的事,沒留神顧思霖已經騎着馬走完兩圈回來了。
“哥哥?”
聽清顧思霖的呼喚,顧言真才發覺他竟然走神那麽久。
顧思霖任性,可并不真的不講道理,她松開寶莉的繩子翻身下馬,小心翼翼湊過來問:
“哥哥,你剛才在難過嗎?”
顧言真彎腰,眼神中盛着許多顧思霖這個年紀還看不懂的東西。他輕輕摸了摸顧思霖的頭,低聲說:“我沒有難過。”
可就算他否定,眼裏的悲傷是騙不了人的。顧思霖一直都知道她的哥哥有很多心事,卻從來不叫她知道。
“哥哥騙人。”顧思霖小聲嘀咕,“你老是拿我當小孩子!”
顧言真于是笑着抱起思霖原地轉了一圈,哄道:“別不開心,哥哥抱你轉圈圈。”
顧思霖很好哄,果然不久就忘了剛才的失落,兄妹倆在馬場待到傍晚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顧言真牽着妹妹的手,聽她用稚嫩的童聲唱小馬寶莉的主題曲,如血殘陽将他們的背影拉得長長的,兩人一起向龐大莊嚴的古堡走去。
晚餐後顧正秋把他叫到書房,父子倆終于有了短暫獨處的機會。
壁爐裏的火花燃燒發出“噼啪”輕響,顧言真捧着茶杯眉眼低垂,靜靜望着火苗出神。
顧正秋坐在一邊的搖椅上品茶。因為保養得當,他的身材依然挺拔有型,面容一如年輕時英俊,除了兩鬓摻雜的白發,任誰也不敢說他已經六十歲了。
顧言真的五官絕大部分随了父親,只有眼睛像母親,看人的時候偶爾不自覺的露出幾分溫柔。
父子倆在書房靜坐好一陣,顧正秋才慢悠悠的開口:“過完年,你記得去正弘寺點香供燈,請慧能法師給霖澤誦經超度。”
顧言真點頭,低聲道:“好。”
其實這樣的事根本不用父親特意提點,他年年都不曾忘記。清明掃墓忌日燒紙,從不缺席。
顧正秋點頭,放下茶杯又道:“過幾天我準備找大師相看,給霖澤配個陰親。他走了那麽多年,在地下孤單,這樣也好有個伴。”
顧言真微微皺眉:“這不合适,大哥不會同意的。”
“你懂什麽。”顧正秋沉聲道:“霖澤走的時候那麽年輕,你這個做弟弟的難道就不知道為自己的哥哥着想嗎!?”
就算如此,顧言真也不肯退讓:“陰|婚這種封建迷信陋習不該被發揚,父親。”
“我不是在問你的意見!”顧正秋不耐煩,冷冷的說:“也不需要你的同意。”
顧言真心裏煩悶,他擡手輕揉眉心,極力壓抑情緒,試圖與他心平氣和的說話:“恕我直言。您能找到的那些肯配陰婚的人家,又能是什麽好人?”
為了一己私利而出賣死去兒女的骨灰配什麽陰婚,本身就是缺德又貪婪的父母,跟這種人打交道能有什麽好。
他的大哥光風霁月,不可能同意這樣的荒唐事。
聽了他的話顧正秋更生氣了,他臉色鐵青指着書房的門罵道:“你給我滾出去!”
“就算您趕我走,我也要說。”顧言真淡定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搖椅上坐着的父親,一字一句道:“陰婚的事,我絕不同意。”
說完他不顧老爺子氣得摔杯,鎮定自若離去。
誰知剛出書房,他在樓梯轉彎處又遇到了剛要上來的程婉欣。
母子倆面面相觑,程婉欣手上還端着托盤,裏面擺放着切好的水果。她一看這個情形就知道小兒子又一言不合被丈夫趕了出來,讷讷的不知道說什麽。
顧言真對她微微颔首,平津的說:“母親,我又惹父親生氣了。”他說起這事絲毫沒有對忤逆父親的愧疚,又說:“您待會進去好好安撫他。”
程婉欣遲疑着點頭說好。
顧言真側身準備下樓,母子倆擦肩而過的瞬間,顧言真忽然又回頭,再次叫住了她。
“母親。”他微微仰頭,看着眼前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緩緩道:“您好好和父親談談,陰婚确實不妥。”
“無論如何……讓大哥安心休息吧。”
聽他提起早已亡故的大兒子,程婉欣的臉上瞬間浮出難以自抑的悲痛。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可她好像永遠都沒走出失去自己最心愛的兒子的陰霾。
顧言真見狀沒有多言,轉身默默下樓。
那一晚,顧言真總是睡不着。也許之前實在太忙了,他根本沒有時間回想過去,而一旦空閑,他總會在任何時刻想起他的大哥。
或許這些年不止是父母,他自己也沒能走出來。
古堡外刮着風,緊閉的門窗被吹得發出嗡嗡聲響,古老的木質地板似乎有人在走動,顧言真睜眼到後半夜,才在風聲中不知不覺睡着。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許久沒做夢了,可是今天總算又見到了想見的人。
依然是申山別墅院子裏那棵巨大的銀杏。它的年紀太古老了,立在庭院裏就像一棵巨大的傘蓋,一到秋天,滿樹滿地金燦燦的。小時候的顧言真沒事就愛爬上去,蕩着腳眺望遠方,等待有人叫自己回家。
那個青年和以前一樣坐在樹下的藤椅上,臉上病恹恹的蒼白,與他記憶中哥哥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一模一樣。
和顧言真不同,顧霖澤長得像極了母親,眉目如畫溫柔缱绻,說話輕輕柔柔,活像是古話本裏着重描寫的翩翩君子,端方溫潤。
他手裏捧了本書安靜的看,察覺到有人過來,他擡頭見到來人,蒼白的臉上旋即露出一個微笑,放下書本向他招手:
‘小真,過來。’
‘怎麽好久不來看我?是不是又在外面受委屈了?’
顧言真慢慢走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眼前人頃刻煙消雲散。
從小他最聽哥哥的話,他走上前乖巧半蹲下|身,将腦袋輕輕放在他的膝蓋上。
顧霖澤輕聲一嘆,擡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眼底含笑:
‘小真是不是想哥哥了?’
顧言真沒有回答,緊緊地抱着他的腰,試圖把自己埋進對方并不健壯的懷裏,就像小時候那樣。
他在心裏默默念着,卻一個字都不敢吐露。因為知道這是一場虛假的夢,顧言真趴在他的膝頭,在心裏卑微的乞求。
我真的很想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