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番外
番外
當謝昀醒來的時候,距離京中異象七月飛雪已過去七日有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小公主,不再一身火紅異服的小公主。
她穿得那樣淺淡樸素,月牙白的衣裳在她沉寂的眸光中和溫柔所穿白衣時截然不同,反倒更像服喪之人。但比起這點異樣,他更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說。
“你知道嗎,剛剛我做了個噩夢,我夢見溫柔與我決絕,她說她服了毒還要趕我走,哈哈哈,還好我醒得快,她沒趕成。”謝昀回想起的夢中的樣子哈哈直笑,“溫柔诶,溫家之女,醫藥世家竟然說是服毒死了,這噩夢編得好假哈哈哈!”
“謝昀。”小公主反握住少年寬大的手掌,輕柔又殘忍地說。“你真的該醒了。”
少年的笑容凝在唇角。轉身就掀開被子,從床榻一躍而起。“不可能,我要見她。”
“你見不到的。”小公主穿着白衣,字字鑽心。“她把自己燒死了,一具焦屍還被我哥帶走了。”
少年的腳步頓了頓,似是不相信,還要往外闖。
小公主卻不攔他了,“如果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那我攔不住你。”
“你的心魔是我找人勉強給你壓下的,你大可以直接去我哥面前把屍體要回來,先不說是你能不能把人帶回來,你自己會不會死在我哥高手如雲的侍衛隊手下。”小公主撫了一下與自己極不相符的白袖。
“反正她的心血就當白費,讓我哥知道我還活着,讓她一家再次面對滿門皆死的結局。”
少年腳步終是停了下來,小公主見了,像是輕笑又像是嘆息。
“還有點理智,不枉費她救你一次。”
“她……都說了什麽。”謝昀擡頭,他的嗓音霎時嘶啞,一個她字出口就用光了他所有心力。
小公主擺着手指數着,“很多呀,她給她的小丫頭留了信,給她的父母留了信,給你的父母也留了信,甚至也給我留了。她給了所有人交代。要我說,她已經不像人了,像你們中原詩中的月亮一樣,被人遙遙寄托着期待,默默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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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麽表情,失望?悔恨?痛苦?”小公主擡頭看着謝昀,“你沒有信,想必她所有要說的,最重要的話,已經在那天當面和你說完了吧。”
我與你,難生恨。
那些拼命不想回憶的聲畫還是随着小公主的提點,重新清晰地回來了。她最後的溫柔,歷歷在目,她做得很好,一心只求平安喜樂的她,真正面臨死亡時沒有失了半分一貫的儀态和風度。即便沒有經歷過江湖,但她比他勇敢剛直得多了,他卻從來都沒有發覺。
謝昀唇齒一甜,竟是一股積壓已久的心頭淤血被激了上來。
他吐了很久,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小公主被他吓到,叫人來看。
一夜之間,少年劍客,鬓邊褪白。
曾經的意氣風發尋覓不到,小公主看着謝昀。
她沒有完成她最後答應溫柔的事兒。
顯然是溫柔低估了自己對謝昀的重要程度。
這個實心眼的家夥,從小到大都只夠裝一個人。
哪能當做無事發生回西域,做她的驸馬,或者王上了。
“走吧。”小公主還有驕傲,她才不屑用诋毀死人取得所愛。“我們還有最後的戲要做。”
溫柔讓小公主頂着她的身份逃走。
他們不得不順勢做一出戲,一出合情合理的戲,逃離阿什娜哥哥的監視。
“剛剛王兄來送,你就不能表現得稍微高興一點嗎?”
阿什娜穿着喜服,掀開蓋頭,從馬車裏探出身子,沖着大馬上的人道。
他們剛剛離開京都,終是可以稍稍松下一口氣。
謝昀眉目清冷,明明也穿着火紅的喜服,那紅卻照不出一絲喜悅。
“他如何笑得出來。”坐在馬車內的丫鬟鳶歌冷笑道。“小姐帶着一身嫁妝騙父母遠赴京城來嫁他,最後他卻娶的是你,用小姐命換來的你。他若能笑出來,我拼死也非用簪子在他胸前刺個洞出來,看看這裏面到底有沒心。”
“我家小姐生來病弱,體帶寒毒,小時用藥壓着,及笄後,藥壓不住了,非是每月要用純陽的外功化毒才行。這毒公子只知道有,卻不知道有多嚴重,那是會死的!若是今年再不成婚,小姐的寒毒會攻入心脈,神仙也救不活了。”
“可小姐從沒催過他,因為小姐不想公子娶她,只是被當成治她病的工具。”
“但小姐不催就是不想嫁嗎?她房裏那麽多練習的玩意,最後組的是什麽?是嫁衣上的繡花,是成親的請帖、是喜宴上的樂聲!”
“公子少年心性,不懂婚嫁繁擾,小姐便只等他一句娶她,她就帶着一切奔向他。”
“最後,小姐等不起了,她親自上京來問他了。是問,不是逼。但那天,你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公子去救你這位公主啦。他又讓小姐等了一夜,小姐疼了一夜,也沒等到他。”
“那是小姐最後一次等公子。小姐這一生,就沒等來過公子。”
“所以。”鳶歌記恨地喃喃着。“公子最好是這輩子都別快樂了……”
“姐姐,莫哭了。”一只小手輕輕升上來抹去鳶歌的淚。
鳶歌恍然,轉下目光看着坐在懷中的孩子,這才幾天,他的漢話說得已經聽不出口音了。他是小姐那天從郊外別院救下的孩子,孩子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從西域帶來本計劃着培養成新一波暗樁。一開始鳶歌還不懂為什麽要帶他回來,後來看了小姐的信,她才明白。
恐怕是那時,小姐就想好了她要如何赴死。這個孩子小姐挑得真好,竟是王子得力暗樁——沈霄闊別已久的弟弟,帶回了他,也就帶回了沈霄的助力。這一次小姐的計劃,若沒有沈霄的掩護,怕是堅持不到最後。
小姐答應沈霄,帶他的弟弟離開暗樁這種終将走向死亡的命運。在給她的信裏,小姐讓她告訴老爺夫人,這孩子與她有緣,脾氣性格皆像她,可以善待,往後便由他替她盡孝送終。
瞧,這該有的交代。老爺夫人盼着小姐成婚誕下子嗣延續血脈,這些事她都記得清楚。
鳶歌捂住臉,眼淚又一次溢滿眼眶,她早說了小姐的名字取得一點都不好,溫柔不好。就是溫柔害死了她!給了人所有人交代又如何,她偏偏沒有給自己留下點什麽……
小男孩對鳶歌的眼淚看起來頗為束手無策,他不敢再抹收回手,怯生生地問。
“可是我碰疼了姐姐?”
“你是要用淚珠給我磨墨嗎?”
“可是我冰着你了?”
鳶歌氣息一滞,定定看了男孩許久,将人摟進懷中。“你別用溫和這個名字了,取得不好。”
“可那是溫姐姐親自給我取的。”小男孩話少,但懂事聽話,自被溫柔接到身邊,從沒任何異議。今遭是頭一回,他如此堅定一件事。“我喜歡這個名字。”
“那就不改。”馬車窗邊,傳來謝昀低低的聲音,也不知聽了多久。“我會護你。”
“假惺惺。”鳶歌罵了一句。
“好了,就到這吧。”小公主不知何時褪去了喜服,裏面一身粗麻,“我要回我的國家。溫柔的命,我會讓皇兄用他自己的命來還的。到時,我會再來她的墳前為她祭奠。”
小公主跳下馬車,她的身影看起來單薄,日頭斜照,卻把她的影子拉得堅毅挺拔。
“謝昀,你呢。”
“遵她遺願,護她家人餘生平安。”小公主未成功前,王子的勢力總有報複的可能。
有人一夜轉變,分明眉眼未動,可你看他雙眸,便知道曾經的少年随一人走遠了。
多年以後。
西域改朝換代,史上未有的女皇上位了。
她行事雷厲風行,加上一支特別暗衛,很快朝野肅清。西域在她治理下越發強盛,很多貴族打聽了喜好,紛紛要送各家子嗣與女皇攀上關系。有人聽說女皇年輕時喜紅,便穿了一身大紅,卻被女皇剪碎了衣服,嘲笑姿容太次,配不上,扔了出去。
但那人可是西域第一美男啊。
衆貴族再次打聽,這世上到底還有誰配得上紅衣啊。
結果是兩人。
一人是女皇自己,另一人,聽說已是死了,她曾穿過的那奪目的紅,是她自己繡的紅嫁衣。
阿什娜對于那群貴族頭疼的要命,天天說皇族子嗣子嗣,她看起來清閑得能日日流連床榻嗎?
“你就不能替我殺了那幾個老頭子?”阿什娜看着在她皇座前正寫書的人,不耐開口。
“女皇無事,莫要殺戮。”那人溫溫雅雅地邊寫邊答。
“人家都說我有支神出鬼沒的暗衛部隊,日日眼饞。他們要是知道這支部隊只有你一人,你還是個只執念于寫書的中原人。他們非是要氣死不可。”阿什娜毫無女皇威儀地翻了個白眼。
現在這家夥找她只是為了與她比對記憶裏溫柔的模樣,一點殺手氣焰都沒有。女皇難得沒話找話,“你那書到底寫的怎麽樣了,何時能寫完啊?”
“不知道。”西域風大,殿裏突然灌進一些冷風。那人咳嗽了幾下,平複了一下才靜靜答,“初時是怕忘了她,寫下過往的事記着。寫着寫着,零零碎碎又有許多,這添一筆,那添一筆,并沒個正式的結尾。”
“是你不想吧。”
阿什娜幽幽地看着對方。她知道她沒說錯,溫柔的死讓謝昀下半輩子都沒忘得了她。
他用了最極端的方法成就了他的武功心法,心魔竟成了他武功大漲的跳板,他的聲名遠揚,在中原被記載成史上最年輕的天才少年宗師。可他卻只為了來西域當她殺人的利刃,直至最後親手砍下了她最大的對手,王兄的頭顱。
他現在的能力是他曾經最渴望的,可他卻最後變成了她的樣子。
溫雅,平和,平時只寫書,偶爾教溫家小公子練劍,大多時間身子不太好。
“我來之前,江南下雪了。”謝昀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那天我夢見她了。她好久沒有入過我的夢了,雖然是穿着紅衣的她,但我又多看清了一些她。夢到最後,我與她說,我知道我在夢中,但我求她在我醒來之後要記得我。”
“她點頭了?”
“嗯。”
謝昀滿足地笑着,與他該有的年紀不符的白發落在他的腦後,讓人平白有些錯亂。
阿什娜嘆了口氣。“你什麽時候回去?你的身子可還經得住?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謝昀站起身,收好紙筆,“我打算慢慢走回去,算時間正好能在她生辰時到。她那墳前怕是又多了很多新草,找起來不會很方便,你有什麽話要帶給她的嗎?”
“沒什麽,你保重吧。”阿什娜指尖從額上劃過落在胸口,阖上了眼。
這是他們一族祈願祝福的方式。
她向來準确的預感告訴她,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個不顧身體突破界限的人,已經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大限。
來年初春,他估計會真正尋她而去了。
只希望,下輩子,彼此的真心都不要再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