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謝方行
第三十九章 謝方行
謝方行趕到公主府的時候, 已是殘陽半落。
天色晦暗,赤雲染紅,公主府內院的杏樹紅霞團簇,微風一過, 百餘殘瓣淩亂紛飛, 碾落泥塵。
而她著着那件雲雁細錦衣, 肩上色彩斑斓的霞帔輕攏, 袅袅立于樹下, 眸色沉靜地等着他。
“謝先生。”
圓領袍衫上在匆忙的行程中染上塵埃, 雲紋袖口與衣擺略有不整, 他轉眸略一打量她,目光沉沉, 聲調微哂,“殿下傳召, 稱重疾難愈?”
他既不對公主行禮,也不為自己晚到告罪, 直言質問下來, 一旁的青衣斥責他無禮放肆,他卻置若未聞, 繼續道, “殿下面色尋常, 實非重病之人, 突感暈厥大概只因未按時進食,只需好好用膳便可不藥而愈,近來王府上事務頗多, 謝某便不再多留。”
公主府有什麽蛇蟲猛獸讓他這樣諱莫高深?謝方行面色冷凝, 擡腳就要回去。
李意如輕笑一聲, 衛缺便橫在他面前,肉牆堵住去路,今天不讓公主滿意,只怕是出不去這府邸了。
謝方行掀起眼皮看了看衛缺,對李意如道,“看來公主還有其他吩咐,某雜事紛繁,請殿下長話短說罷。”
“好。”李意如答應一聲,驅散了左右,只剩衛缺陪伴在側。
等人影散去,她忽然發問,“謝紅鄢,是怎麽死的?”
那兒郎猛地一頓,片刻後又像是極低地笑了一聲,唇角泛起微弧,面上波瀾不驚,“殿下,舍妹年僅十七,大好年華在握,并未如殿下所說已然身死。”
“那這個呢?”李意如略一欠身,自樹下躺椅上撚起一物展示給他。
長長的霞帔淌在杏花矮椅,蔥白纖細的手指交握在靛青書冊,那小娘子咳了幾聲,面色泛上一絲病态的潮紅,她眸色盈盈有光,聲音篤定,“這本書,是謝先生所著。”
謝方行垂眼看她手上的《八荒游志》,昔日他以此書敲開承江王府的大門,想來此事她已經打聽到了,他微微颔首,“不錯。”
“本宮聽聞,謝先生乃晟江人士,近來幾年都在揚州書院念書,未曾出游過?”
她将書輕輕翻開,念了幾句,說道,“此書中關于關外、海外的地勢風景卻敘述得這樣惟妙惟肖,謝先生做何解釋?”
謝方行略略挑眉,似乎早就想好了說辭,語調平直地回道,“謝某家貧,好在會寫幾個字,便時常于揚州碼頭為人寫信刻碑貼補家用,殿下明鑒,《八荒游志》的确為我所撰,但其中內容是各地游子口述,謝某記錄罷了。它并非地圖志,而多為民間逸事綜述。”
李意如點點頭,纖弱的柔荑輕擺,示意讓他過去。
謝方行微微猶豫,上前幾步。
李意如翻開一頁遞來給他,謝方行小心避開她的手指,接過書冊,目光輕掠幾行,霎時抿唇不語。
馥郁的花香窒住了呼吸,謝方行垂眸于書冊,聽那清冷的嗓音娓娓道來,“雅拉神山下有一奇景,澤當鎮外十裏,百日草、金盞菊、菖蒲以及格桑花雜亂相倚,遍地花海。”
她挑了挑眉,目光冷冷地望着那高大的男子,問道,“謝方行,你寫下此段時,是在承宣元年,是吧。”
對于這個陌生的年號,謝方行毫無意外之色,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這片花海是本宮初到吐蕃之時,伊川贊布才派人播種的,敢問,究竟揚州碼頭何人有這樣的先見,能預知到如今只是一片荒地的澤當鎮,數年後會因繁花貿易而興盛?”
“跪下。”
挺直的背脊微微彎曲,青袍膝頭枕上亂紅飛花,謝方行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她眼角輕彎,淩淩清光自上睨着,“百密一疏,謝方行,你還不肯說實話麽?我知你昔年曾在蔚園事職,也知你曾被官家親點探花,你與楚郢有隙,此時他正春風得意,莫非你竟眼睜睜看他逍遙快活?”
謝方行哼笑一聲,側過臉,眸色森然地看着她,“旅人之中,信口開河者有,胡編亂造者多,謝某未曾甄別,的确有失著者德操,若讓殿下誤會,謝某萬死。至于楚世子,謝某從未與他有過交集,何論嫌隙?”
這人怎這樣倔!李意如回來之後,日日與宣寧相處,脾氣也漸長,她腳尖在地上輕碾兩下,總算忍住了飛他一腳的沖動。荭樓淑遠
她抓緊了裙擺,俯身盯住他的眼睛,“公主府開府那日,你來過沒有?”洪镂書元
謝方行這樣的身份,怎配來觀賞公主開府,他搖頭道,“未曾。”
小娘子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把她暮色沉沉的陰霾也驅散了不少,攝人魂魄的鳳眼輕眯,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她直起身來拍了拍手,說道,“你好似是趕過來的吧,匆忙之間大概沒有注意,進公主府,怎會無人為你引路呢。當然是本宮特意驅散了奴仆,謝方行啊,你告訴我,你從未來過公主府,卻能一路腳步不歇地準确走到我的內院之中,你是如何做到的?”
波瀾不驚的面上終于有了起伏,謝方行眼神微閃,那兩年為楚郢做事,自然少不了往公主府走動,這裏的一草一木與當年并無二異。
醫者仁心,他聽聞她重疾不醒,一路從北河趕回來,卻不想在這裏露了馬腳。
他長嘆一口氣,“公主府的制圖早在數月前就送到了承江王的案上,謝某有幸得大王信任,于內院建造時随從過來監制,是以——”
李意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願再浪費一分一秒,請他往室內小坐,“本宮疲累,請謝先生替我診治。”
避無可避,謝方行只得聽從。
纖纖玉手放在望雲輕案上的擱枕,謝方行取出薄紗覆在她腕上,修長的手指輕按在她冰冷的肌膚,謝方行垂首沉吟,“殿下經年沉疴,行卧間多有疲累實屬平常,唯有慢慢調養,方得長久。”
李意如點頭道,“看來謝先生對本宮的事兒了若指掌,不過我卻對謝先生所知甚少。想來在本宮與楚郢往荊西後,你依然在長安城,那之後的事兒,謝先生可否慷慨相告?”
謝方行道,“謝某不明白殿下的話。”
李意如再也沒有耐心與他拉扯,她倏然站起身來,目光落在他骨指分明的手。
“如此,那多謝你,你退下吧。”
謝方行行禮告辭,将将轉身。
一片冰涼柔軟觸到了他的手背,她的小手滑得像蛇,須臾間鑽進了他的掌中,她用另一只手緊緊握緊他的手掌不肯讓他掙脫,謝方行倏然繃緊,下意識回首看向她。
身後那嬌小的女郎目光柔軟得像一汪湖水,橘色苞燈照下看她,美人冰肌如玉,骨肉剔透,狡黠的眸子中帶着一絲得逞的笑意,耳邊一對圓潤的珍珠墜子随着她的動作前後搖擺着,将燈光切割成無規則的碎芒。
朦胧的灼閃讓人目眩神迷,謝方行有片刻的失神,退後了兩步。
“謝先生,你握住我的手做什麽?”女郎故作訝異地造作着,圓團的小臉上梨渦淺淺,她靠近他,悄聲說道,“我會告訴我阿兄的,這樣謝先生一年以來的辛苦皆付諸東流,前途堪憂啊!”
謝方行奇怪地哼笑了一聲,任她小嘴叭叭地威脅着,待她戲谑說到要将他滿家流放時,才忍無可忍。
他反手微微用力,柔軟弱小的女郎輕易被抵在了牆上,粗粝的掌心緊緊捂住了紅唇,另一只手握在她脆弱的脖頸狠狠壓了一下。
小娘子吃痛,水潤的眸子沁出了生理性的淚珠,謝方行眸色冷凝,有那麽一刻李意如覺得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可他一瞬就松開了手,捂着她的嘴,湊近耳語,“殿下可知我這雙手曾經做過些什麽?”
李意如深恨竟把衛缺留在了外邊,被謝方行這樣壓在牆上毫無反抗之力,聽見他這樣說,她霎時想像他早已掐死過百八十個人了,擡腿去踢他,可他卻巋然不動,長腿一伸,将她死死壓住。
“我這雙手,掏過彘糠、育過豆苗、曬過牛糞,做盡了天底下最低賤、也最平常的事。殿下這樣尊貴的女郎,可願死在這樣一雙手之下?”
李意如慌忙搖頭,抿緊唇輕輕往前碰了碰,示意他可以将這雙勤勞的手松開了。
謝方行松開了手掌,低語道,“我阿妹上月已随她夫君、婆母往東海群島去了,殿下想要以家人威脅謝某,過于想當然了,我這一條賤命,用殿下的尊貴體面來換,值得嗎?”
李意如望着他,又搖搖頭。宏摟疏原
他這才完全松開了她。
小娘子重獲自由,再不嫌失儀,立即從他臂彎下鑽出去,抽開門大喊道,“衛缺!”
衛缺在側,她才多了不少底氣,前世楚郢定是殺害了謝方行的家人,是以此番他不惜将阿妹遠送東海,如今有求于人,她也不該以家人威脅他才是。
李意如扯了扯皺巴的前襟,平複了呼吸,“好,其實今日請謝先生過來,實在是有事相求,不知謝先生是否聽聞了楚郢與長平公主的事兒?其實你我心知肚明,楚郢回了荊西,對誰都沒有好處。”
觑過去一眼,那男子仍然沒有表情,她深嘆一口,眉頭輕蹙,“我只問謝先生一個問題,你可能如實回答我?”
謝方行想了想,答道,“若我知曉,必當回答,只是殿下不能再為虛無缥缈之事糾纏不休。”
衛缺挑挑眉,看向那衣襟淩亂的兒郎,而後又默默移開視線,自覺閉上了耳朵。
李意如微微颔首,長話短說般問道,“長平公主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的确如此,楚郢要回去,只得擁有嫡長子,奴婢所出、或者所出為女郎都不可以。
謝方行微微一愣,答道,“是位郡主。”
那女郎失聲一笑,人算始終不如天算,楚郢,你若是想故技重施,我定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她悠悠然站起,對謝方行笑道,“多謝,謝先生請便。”
而後她不管天色将晚,喊青衣們進來裝扮,“遞帖子,我要進宮。”
【作者有話說】
天降出場,安排得明明白白,可以看出,與謝相處的都是阿意,與阿随相處的都是宣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