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夢中人
第二十五章 夢中人
好大的雪。
擡眼望去, 滿目是涼白飛絮,銀光映着紅霞漫天,正是雪山黃昏金日降落時。
少年生在長安,長在長安, 十七年來從未見過這樣高的山、這樣厚的雪。他擡足而上, 深雪霎時沒入腰間, 寸步難行。
鵝羽般的雪片凝在長睫, 他如有信仰在身, 手腳并齊往上攀登, 積雪深且厚, 幽白的指間開始滲出血液,浸滿玄色袍袖, 他終于又看到那個身影。
寬廣的紅狐披裘下是不足盈尺的單薄,女子端着手爐, 狂風吹得青煙亂擺,不時拍在她瑩白的芙蓉面, 可她毫無知覺, 眺望着東邊,水色平靜的一雙眸未波動半分。
她身旁的胡服侍女冷得直哆嗦, 一手攏住女子身上猖獗飛揚的披裘, 用生硬的漢話哄她, “夫人, 起風了,咱們回去,好嗎?”
女子微微颔首, 纖弱白皙的手搭上侍女的臂膀, 慢步跟走。
夢境荒謬, 他明明離得很遠,卻在她擡手之時,清晰地看見她手腕上一道猙獰的刀疤。
她是誰?是夢嗎?
他想往前走,可再踏出一步,又到了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昏暗潮濕,階梯旁的扶欄年久斑駁,露出裏頭整齊的青磚和紅色泥土。
沿着階梯步步往下,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雙腳突然觸到了水波,他才驟然停下,牆面上懸着鎖鏈和火把,甫一點燃,純色的黑被撕裂,鬥室光亮四起。
刺骨的寒風不知從哪兒吹進來,朔朔聲撲在水面上一只小小牢籠上,那裏斜躺着一個妝容極其精致的女子,她裹在純白的披裘裏,眼神灰敗麻木,良久也不曾眨過一下,仿佛已經死去。
“你是誰?怎會在這裏?”他開口問道。
聽到聲音的女子眼珠緩緩地移動到他身上,定定不動。火把的微光漸漸聚進了她失焦的瞳孔,她看清了來人,倏然顫抖,猛地坐了起來。
四肢上的鎖鏈發出刺耳的聲音,女子聲線嘶啞,他聽不清她說的話,可她說得急切,害得他的心莫名開始顫動。
他不自禁往前走去,可沒入胸口的水勢和看不見的氣牆始終将他阻擋在十尺之外,他停下動作,水浪的聲音平靜下來,沙啞的嗓音順着風飄進他的耳朵,原來她在喊他,一聲聲,悲怆又渺茫。
“阿随、阿随…”
“李宣寧?!”
蕭且随猛地坐起身來,雪白的簇雪紗随着他的動作飄蕩幾許,他全身都被冷汗澆濕了,心髒砰砰狂跳着,手在薄被上用力攥緊,頸側上青筋鼓起,他一手撐住劇痛的腦袋,試圖将一些畫面解讀得更加清晰。
他近來時常夢見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
每一次他都能離她更近得幾分,這次更是聽見了她的聲音。她叫他“阿随”,這世上的女子,除了李宣寧,還有誰會這樣喊他?
他喃喃幾聲,這到底是什麽寓意,那是哪裏的雪山?又有誰敢将她關在牢裏?就算三方鬥法到最後承江王慘敗,臨汾王和淄川王也不可能把她囚禁在牢中,會不會和上回在蘅蕪院的刺客有關?
聽見動靜的參事推門而入,柳無寄掀了雲紋金線竹簾,消瘦的身影映在內間屏風上,他微微屈躬,聲音恭敬有禮,“郎君,又夢魇了?”
蕭且随掀了薄被,奔騰的熱意總算消散了一些,他平穩了聲音,道,“無礙。上回在陸家別院的刺客,可有消息了?”
屏風上的影子一頓,說道,“有人故布疑陣,若要查明,還待時日。”
蕭且随微微側過臉,看着那僵硬的影子,疑惑不解,“我每回問及此事,柳參事好似都有所保留,莫非此人真能飛天遁地,一點線索也找不到?”
柳無寄遲疑片刻,說道,“郎君,此事始末還未查清楚,是以屬下不敢輕易斷言。”
少年翻身下床,繞過屏風,高大的黑影徒然壓迫過來,蕭且随眼中寒意森然,“若那刺客真與承江王身旁的人來往密切,宣寧公主豈非随時處在危險的境地,舅舅,你是否藏着什麽不願告訴我?”
柳無寄沒有看他,微微垂眼,說道,“閣主,那日情報有誤,埋伏在隔牆的并發現通義坊據點的并非承江王的人,而是宣寧公主的長衛史衛缺。公主是在何處得到的消息以及為何要為刺客抹去痕跡,屬下還未查明。”
這幾日公主派了人在通義坊蹲守,柳無寄又親往承江王府秘送過了賬本,可稀奇的是,承江王得了源賬本,卻不慌不忙不上報,朝中依然風平浪靜。
“莫非,賬本遺失之事與淄川王并無關連?那究竟是誰要大費周章将淄川王貪墨的罪證隐藏起來?”這樣的大好機會送到面前,為何承江王會白白放過?
蕭且随眸光微閃,聲線輕淺,“原來是他。”
“是誰?”
“承江王。”
李槐并非為了隐藏罪證。洪镂淑源
讓賬本遺失,又設計機關引人去取,不過為了讓淄川王自亂陣腳。
三方之局,若一方驟然隕落,得利者不知為誰,不若把持着這賬本,淄川王何時事發,便盡在李槐掌握之中。
或把線索扯到臨汾王身上,讓淄川王與其先鬥幾場,漁翁得利。
柳無寄冷笑一聲,“那想來還是咱們壞了承江王的安排。”
蕭且随道,“近些時日行事需小心些,雖承江王未必不知咱們是為了幫他,可依照他的性子,只怕要查得透徹才肯罷休,舅舅,你且休息幾日。”
他轉過頭直直地看着柳無寄,一字一頓:“莫、管、閑、事。”
少年話中有話,柳無寄暗嘆一聲,拱手告退了。
清瘦的男子緩步離開,蕭且随想起他臉上的欲言又止,莫名搖着頭笑了一聲,随後扶在案上,輕輕擡手撫了鬓角冷汗。
無星無月夜,少年頹然坐在椅上,不着邊際的黑暗順着院外婆娑的樹影潛過來,孤獨和沉默化做的鬼祟爬上清薄的脊背,吞噬着他原本就幽暗的魂魄。
“舅舅?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舅舅…”
蕭且随擡手點上了疏角小燈,昏暗的燭光照在桌上攤放整齊的金泥紙,深邃的眸子盯了半晌,他取下架上墨錠,加上清水,開始硯墨。
狷狂無羁的草書下筆如龍走電,行行落入金帖紙,直至文末甩筆,他才騰然清醒,哼笑一聲,将剛寫好的拜帖揉圓捏入掌心,略略收緊,細細的幾回聲響,再張開手時,紙已涅成金色粉塵。
再随手往前窗輕輕一揚,細碎的粉末悠然飄灑,沒入繁花與草叢,消失不見。
嘆氣的少年再次提筆,才留下一行行歪斜幼稚的墨跡。
——
薄雨飛花,春泥碾塵。
這日長安城萬人空巷,貢院外砌起新牆,正是今科放榜時,甲胄整肅的藍翎金吾衛攔開人群,傘蓋若雲,一直從南曲堵到了朱雀大街。
綿軟的水珠往少年輪廓分明的面上滾落,蕭且随一拉缰繩,白馬立定原地,他劍眉輕蹙,問左右道,“下着雨呢,什麽事兒這樣熱鬧?”
“郎君,今日春闱放榜,這不大夥兒都出來了麽,都想沾沾文曲星的仙氣。”
不僅如此,大魏素有榜下抓婿之習俗,後民風開放些,管你是不是舉子,只要長得俊俏些便難逃圍殲。
兩年前他與陸業、李宣寧就是不信邪,擠進去瞧熱鬧,結果沒一會兒就沖散,他與陸業雙雙被擒,長安城的媒人們簡直要他們祖宗八代都扒明白,最後還是李宣寧九節鞭一甩,救他倆于水火。
害得她還被長安城的媒人們七嘴八舌地貶了一頓,“這樣兇悍,将來肯定嫁不出去!”
宣寧冷哼一聲,揚着鞭子吓唬她們,顯然對這句咒語不屑一顧。
蕭且随昂首看了看一眼望不見頭的人潮,暗自嘆了口氣。
今早他遣人送去公主府的拜帖無故被拒,他思來想去還是想親往一趟,和她說說這個夢境。現下一看城內這樣混亂的路景,想來喊她出來頑也是不便。
罷了,不過一個夢。只是本以為楚郢面目暴露,她定會唾棄這門親事,那天她那句“耗上兩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又不肯告訴他她的打算。她這樣說,究竟還想不想讓楚郢尚主?
從前的李宣寧,心裏哪裏藏得住事情?如今字字敷衍,分明沒把他當自己人,一切都要靠他來猜測了。少年微微失落,看見人群聚集得越來越多,只好勒馬回首,慢慢往南走。
未及十步,身後馬蹄驟亂,回頭去瞧,黑馬幾騎正在馳道奔走,為首那女郎作武士打扮,一只璀璨的珠玉冠束着烏發,玄色缺胯袍金缂繡着飄飄欲飛的展翅白鶴,她小臉圓潤,下颌輕揚,那張揚恣意的眉梢眼角,不是李宣寧又是誰?
她近到他跟前才勒馬,價值萬金的純黑麟駒立定輕擡前蹄,她素手緊攥缰繩,細心安撫着它,随後才仰着臉笑言,“阿随?怎麽在這裏?”
她身後除了衛缺等公主長衛,還跟着個臉生的白面書生,馬術不佳,騎在馬上顫顫巍巍的,看着就快要掉下來。她不會是因為要和這病秧子出游才拒了他的帖子吧?
除卻一個楚郢不算,這又是誰?
蕭且随擡擡眉梢,望向那書生,問道,“看你像個讀書的,你可知在這馳道縱馬奔馳該如何處罰?”
曾恪本就在發愣,倏然被這有些眼熟的少年發問,下意識地看向宣寧公主,“殿下,這位是?”
宣寧呢,好心停下來給他打招呼,他卻對“她”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她沒了耐煩,一拍馬臀,揚聲道,“不必理會他。”
她弛馬而過,又回頭對他笑,眉間輕揚,清冷中蘊着一絲挑釁,“喊長安令來抓我呀。”
長安城百花開罷,絢爛一春而敗,而少年于細雨薄霧中窺見此春華爛漫,渡三生亦難忘卻。
山不向我,我自朝山去。他咬着牙,催馬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設定是十二年中女主思念過男主的場景,男主都可以夢見。
曾恪:有人曾說,皇親亦不能與魏律疏令有悖,今日就帶着我在長安街上縱馬,時速超過八十邁。
宣寧:那是李意如說的,和我宣寧公主有何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