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茉香
第二十三章 茉香
宣寧公主素愛用茉香熏染衣物, 每年初春茉莉花開時,青衣們都要去春江園取那最嫩最香的花朵,喊手最巧的女郎,用玉杵一點點磨成粉末, 制作香丸以供公主随時取用。
小小的角櫃芬芳馥郁, 少年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為了不讓她察覺異常, 已用了最大的力氣貼在櫃壁上, 連外間在說着什麽他都沒有心思聽。
可李宣寧聽了這些, 氣得發顫, 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中開始積累楚楚可憐的淚滴,她昂首咬着唇那個倔強的模樣, 讓他腦裏崩着的那根弦危如累卵。
他已經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再靠近了,可偏偏她還要湊過來, 香氣飛竄,冰涼的唇貼過他滾燙的耳垂, 他堵得呼吸停滞, 腦中像轟隆隆跑過一千匹烈馬,什麽克制, 什麽身份, 什麽國仇家恨, 他通通都不想管了。
粗粝的掌心隔着薄薄的春衫壓上微涼的脊背, 無名的悸動像是藤蔓至上而下,将他快要爆裂的心髒束縛,可他到底不敢再有所動作, 閉了閉眼, 将下颌抵在她芬香蓬松的發頂, 壓了壓。
宣寧公主費力地揚起小臉,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蕭且随眼角微紅,昂首吐出一口氣,湊近低聲補救,“李宣寧,這裏好悶…我快要悶死了,頭好暈…怎麽辦啊?”
宣寧很講義氣,眼睛往肩上一轉,示意給他靠靠,“你靠着我,我開個門縫!”
她微微側身,卻覺得腰腹碰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下意識要伸手去探,蕭且随整個人繃住,瞬間團住了她的小手,“是我的…蹀躞,挂着砺石,別碰它,會有聲音的。”
宣寧了然點頭,輕輕推那櫃門,誰知這櫃門如此邪門,關的時候悄無聲息,打開時竟能發出刺耳的吱哇聲。
外邊談話瞬間停止了,布料摩挲,是有人直起身往裏邊走來了,宣寧公主一點也不慌,她咬着牙,捏緊了拳頭,準備楚郢一開門就在他臉上先來一拳再論其他。
可來的人是江二郎,他掀開櫃門,細長的眸子波瀾無驚,好似根本沒有看見裏邊擠得嚴絲密合的兩人,他淡然地又關上了櫃門,轉身去關那窗牍,回首對楚郢說道,“風将窗子吹開了。”
楚郢松了一口氣,繼續道,“罷了,我今日還有約,改籍的事兒容後再議吧,以宣寧公主的脾性,若是她不想嫁我,想必早就纏着要解除婚約了,不會用這拖字訣。你且回去,再寫封信好好哄哄她便是了,這回記住,千萬別用了什麽典故忘了和我說。”
江二郎默了一下,忽又自嘲輕笑,方才開門時,她見到他,臉上的驚疑和嫌惡簡直一覽無遺。
他不再稱楚郢為主子,冷言道,“世子的承諾如同兒戲,江某不願再奉陪,還請世子另尋賢才吧!另外,既您與宣寧公主殿下已定下了婚約,又何必朝秦暮楚,徒惹得佳人垂淚。宣寧公主殿下絕非你能夠玩弄的女郎,言盡于此,保重。”
楚郢冷笑一聲,意有所指,“長安南郊的同雀村,住着江氏女,好似是十五六歲,圓臉細眉,不知二郎認不認識?”
起初,與虎謀皮不過為展心中抱負,江二郎自覺有才,不願拘泥于商籍的束縛,四處散書求一個機緣。可越與楚郢接觸,就越覺前路迷茫,他知道了楚郢這樣多的陰私,楚郢豈能讓他全身而退?
以家人為脅,也在意料之中,此番如果公主沒有率先發作,便先将妹妹送回老家再言其他。江二郎冷笑一聲,說道,“既然郎君消息如此靈通,那江某回去寫信便是。”
他與楚郢一前一後出門去,外間半晌都沒有聲音,宣寧只怕把蕭且随悶死了,半拖半靠把他弄出來,兩人偷偷摸摸打開閣門,沒見着楚郢的身影,肚子又空空,只好又回到了自己的雅間。
肥碩的草魚架在滾燙的鐵塊上滋滋作響,翠綠的蔥花澆在半焦的魚皮,用筷著輕輕一撥弄,露出浸滿湯汁的雪白魚肉。開口的花蛤肉上淋滿了蜀地的香椒,錯落有致地排在烤魚的兩側,辣香四溢。
時人愛吃蜀辣,宣寧也不例外,只是她又不太受得住那麻勁兒,一手拿着筷著夾,另一只手還要給嘴巴扇風降溫,她長長地呼氣,又用一口冰涼涼的甜飲,滿意地喟嘆。
草魚好吃但多刺,沒有帶布菜的青衣,蕭且随只好時不時用玉著小心挑好,放進宣寧的小碟中。
“那個幕僚所說‘朝秦暮楚’,究竟是何意思?”
兩人很快就明白了江二郎的話,吃到酒足飯飽,外邊的槐樹忽然顫了幾顫,衛缺渾身都打濕了,在窗牍外露個沾着樹葉的腦袋,說道,“殿下。”
宣寧點頭示意他進來說話,他便輕輕一躍,悄無聲息地落進雅間。
“福康公主待的時候不長,臣只看見長平公主遞給她一個藍瓷小瓶,俯耳密語後,福康公主便道謝告辭了。”
其實她們還說了不少宣寧公主的閑話,只是沒必要讓她知道。衛缺頓了頓,看着宣寧,又正色說道,“福康公主走後未多時,楚世子便來了。他們好似有個約定,長平公主含糊其辭,并未明言,不過楚世子神色猶豫,似乎尚在考慮中。”
長平公主的原話說的是,“此事對你我二人皆有益無害,世子何樂不為呢?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世子非池中物,只要大業得成,何愁無佳人在側,宣寧公主愚昧任性,豈是爾之良配?”
楚郢知接受長平公主的提議是目前最佳對策,可宣寧公主那樣的絕色尤物,總讓他生出些多餘的心思,權勢與美人皆得,豈能讓人輕易放手。
得到淄川王的支持、早日回到荊西固然誘人,可這欺君罔上之罪,一旦事發,他是否能承受?他嘆氣道,“殿下的好意我明白,可否再給我些時日考慮考慮。”
衛缺道,“楚世子看起來非常猶豫,而後他沒有用食,匆匆離開。殿下恕罪,卑職自作主張舍下了長平公主,跟着楚世子回去。見到他在雅閣與一男子會面,他們往來熟稔,看得出并非首次接觸。言語之間不難聽出那人是為臨汾王做事的。”
宣寧若有所思,疑惑道,“是三哥和楚郢有勾結麽?讓長平在中間當說客?十哥也不甘人後,要摘荊西的果實,好個楚郢,四處放火,處處不落啊!”
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宣寧腦袋亂糟糟的,她看一眼蕭且随,可少年嘴巴張了一半還未發出聲音,她又覺得他并不能為她解惑,轉而懵懂着雙眸望向衛缺,“你說,楚郢是什麽香馍馍不成,為何他們都要趕上去巴結?”
衛缺道,“想必臨汾王與淄川王都不願荊西靠攏承江王的隊列。”
宣寧好笑地看了一眼蕭且随,奇道,“那這個幽州世子呢,怎無人問津?”
少年停下快箸,拿一雙熱氣暈染過的清澈眸子瞪着她。
衛缺也不管蕭且随在場,直言不諱道,“且不說蕭世子與您以及陸世子的情誼,幽州王只此一子,蕭世子的地位權勢已是鐵板定釘,臨汾王與淄川王拿不出能讓蕭世子變隊的籌碼。”
宣寧點頭,“也對,且蕭且随他這人胸無大志,你與他說什麽聯合縱橫,只怕他會當場打起瞌睡來。”
衛缺亦點頭。
蕭且随詫異地看着這旁若無人的主仆兩個,湊過俊秀的側臉點了兩下,提醒着,“…我還在這兒呢,說事就說事,別忽然議論我行不行。”
小娘子眼睛彎彎,噗嗤笑出聲,而後又想起正事,吩咐衛缺說道,“對了,你速派人去把時常跟在楚郢後邊那個江家二郎抓到公主府來,還有那個什麽同雀村的江氏女,一起帶回來,楚郢想害他們,我偏不讓他如願。”
她轉念一想,又道,“不對,你先抓江氏女回來,讓楚郢和江二郎狗咬狗。等到江二郎被打個半死的時候你再過去抓人,最好喊上縣尉兵,捅到長安令那裏去!”
一切安排完畢,蕭且随湊過來問,聲音帶着些嘲弄,“江二郎才是這一年以來給你寫信的人?那你豈非認錯親事?你想定親的人究竟是楚郢還是江二郎啊?”
宣寧正因為此事惱怒呢,哪聽得這些打趣,瞪他一眼,威脅着,“不許說出去,這個江二郎膽大如斯,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行了,吃得差不多我就要回去了,你自己回葛園吧。”
蕭且随狀似無意地問,“幹嘛着急走,要去看江二郎的信啊?”
怎麽可能呢!宣寧知道自己打草驚蛇問楚郢揚州的事,讓他偏移了方向改向三哥那邊使力氣,若他們達成聯盟,于阿兄而言并非好事。她急着回去想和“她”商議,事關阿兄,“她”不會還耍脾氣不肯出來吧?
他還有完沒完,想笑話她多久?宣寧敷衍哼笑道,“你真是異想天開,我怎可能還想看他的信?想起曾經那些信件,我險些吃不下飯,留他一命不過想用他對付楚郢罷了…若不是楚郢這厮的欺瞞,區區賤民,我豈能多看他一眼。”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微變,垂下眼,聲音也變得低沉,“他如此欺瞞于你,那你…與他的婚約呢?”
宣寧哼笑道,“婚約?他也配,且讓我與他耗上兩年,定要讓他一無所有,潦倒終生。”
楚郢不知一年後的消息,只要荊西王暴斃的時候他回不去,他的叔叔們自然要亂起來,屆時無論荊西是內亂無暇自顧,還是新王上位重派質子,楚郢都是棄子一枚,誰還會在意他的生死。
“兩年?為什麽是兩年?”蕭且随不太明白她的話,可她已不願多留,匆匆而去。
少年呆坐良久,忽擡起袖口聞了聞,她的茉香尚在,那一句“如此賤民,我豈能多看他一眼”也同樣回蕩在他腦中。
她這樣驕傲高貴,自然不會将江二郎放在眼裏。
他輕笑一聲,舒展雙臂緩緩靠在椅上,昂着腦袋捏住眉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雲銷雨霁,長安城複熱鬧起來,攘往熙來的朱雀街,月牙小衫的女郎騎着在白雪般的駿馬,從容慢行,她拉着缰繩,精致無雙的窄袖上移,露了一截凝脂般瑩白的手腕。
雖她滿月無缺的臉兒遮在帷帽白紗後頭無緣得見,但觀衣衫走線及周身氣度,不難想見是用錦繡珠玉和巍巍皇權養出來的女郎。
樓閣廊檐上自诩風流的兒郎們直呆呆地望着她從樓下經過,卻并不敢無禮出聲。不必去看緊跟在她身後的那匹高頭駿馬,或者上面眼神淬着冰的唐刀侍衛,只看她在長安城這樣自在恣意的張揚,便足可讓人心生敬畏。
果不其然,她一雙修長有力的腿兒輕夾馬腹,轉頭拐進了崇仁坊的街道。
宣寧知道自己做錯了,試圖要喊“她”出來,從宣寧、李意如喊到殿下、十九娘、珠珠,甚至喊了聲“意夫人”,一路從西市吵到了承江王府門口,“她”才好似剛剛醒來。
【作者有話說】
宣寧目前對阿随的感情還停留在小夥伴的階段,和他接觸屬于左手摸右手的感知程度。(頂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