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魚宴
第二十一章 魚宴
早晨時分分明霧霭重重,宣寧本以為今日能見晴,卻不想她與衛缺騎馬從崇仁坊出發,往南曲轉了一圈,還未到曲江,連綿細雨便悠悠蕩蕩地飄起來。
他倆忙拍馬疾馳,一到葛園,朱門緊閉,敲了半晌才有人來開門,那尖嘴猴腮的門房似乎還沒睡醒,半睜着眼見到個淋得半濕的小娘子,想到方才主子才說今日不再見外客,沒耐煩地一攤手,問道,“有拜帖沒有?”
宣寧一滞,她活了十五年,還沒遇上向她要拜帖的門房呢,宣寧不屑與他言語,撫上淩亂的鬓發,怏怏地看衛缺。
衛缺上前一步,手按在刀上,漆黑冰冷的眸子看了門房一眼,問道,“葛園的飛翎衛都是幹什麽吃的,有人持刀來訪,竟只派個小小門房來開門?若是某欲對蕭世子不利,豈非易如反掌。宣寧公主殿下來訪,喊你們參事出來迎!”
門房這才猛一哆嗦,睜眼打量,一看那狼狽的小娘子真是宣寧公主,他忙點頭哈腰,連連告罪,天知道宣寧公主多久沒來這兒了,誰成想這幾天突然又來了兩回。
只怪郎君太過俊朗,平日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或是夫人來這兒敲門碰運氣,他身為門房都拒得麻木了。
“哎喲,衛長史,您說笑了,都怪我這雙狗眼半瞎了,公主殿下鳳駕親臨,哪有什麽拜帖不拜帖的,咱們郎君傷勢未愈,此刻正在主屋休憩呢,快,快,來人啊!”
他又喊來幾個仆從通報、引路、拿傘、拿巾柨過來,一時之間人仰馬翻。
柳無寄聞聲而來,親迎致歉,又詢問公主是否需要更衣。
雨不大,只是風吹得發髻有些亂了,宣寧輕拂肩上水珠,說不必,“你們世子好些沒有,可能走動了?本想着若是好些,同去醉仙樓吃魚呢。”
柳無寄笑道,“回禀殿下,世子好多了,只是太醫說還得多養些日子,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嘛,世子這幾日正念叨着想吃魚呢,您這來的湊巧,臣這便令人架馬車可好?”
宣寧點點頭,一路行到蕭且随主屋,早有人通報過,蕭且随倒頭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又被喊醒,臉色臭臭的,攏着件玄青色的燕居服,靠在小榻上沒個正形。
少年耷拉着眼皮,瞧見宣寧滿身狼狽,若是平日,他肯定要擔心她染風寒,此刻見到她,卻又想起她那句響亮的“除了楚郢,我誰也不嫁”,和近些日子時不時賢良淑德的做作模樣,那定是楚郢歡喜她那副模樣,李宣寧色令智昏,竟這樣聽楚郢的話。
蕭且随不知自己的氣嘔從何而來,一想到她和楚郢兩個人如膠似漆,一想到陸業對她的心意,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不舒服、睡都睡不着。
這算什麽?他和李宣寧是絕無可能的。他們一同長大,她嫁得所愛,他該為她高興才對。該死,楚郢算什麽所愛,她真是瞎眼了。
只是他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負面,蕭且随兩只手指在雕花扶手上輕敲,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下着雨,在外邊亂跑什麽,染上風寒又得賴在我身上了。”
宣寧就不該來,好心來看他,這是什麽待客之道?宣寧也不管自己衣裳濕着,往那價值百金的絨花軟團墊上一坐,揚聲道,“我正要去蔚園看楚郢,來的路上遇見裴四郎他們,裴四郎說你沒去圍獵,我就順便來幫他看看你是不是死了。”
蕭且随臉色一變,心中那點小小的希冀也熄滅了,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頭不再看她,“我當是什麽要緊事得你冒雨而往,原是要找你楚郢哥哥,行,你告訴裴四郎,我還活着,讓他失望了,看過了那就走吧,找你的楚郢哥哥去。”
話一出口,又覺得滿是酸味,他咬緊唇,餘光去看她,不知自己這股別扭勁為何越鬧越洶湧。
小娘子的鬓發水氣藹藹,她把碎發全部攏起,露着光潔的額頭,兩柄細眉恰在其位,一雙黑得發亮的清澈眼眸水波蕩漾,小嘴微微嘟着,昭示她的心情不算太好。
可偏偏她又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仿佛與他吵鬧幾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房門開着,柳無寄走到門口,又不知該不該進去打擾,一聽到兩人逗起嘴來,而自家那懵懂小子又在說氣話,他忙上前說道,“殿下,馬車已架好,您看,是否現下就出發…”
蕭且随一聽,氣得一個倒仰,她去楚郢那還要坐他的馬車?他直起身子,揚聲反對,“不行不行!柳無寄!拆了拆了,我的馬兒絕不能淋雨!生病了誰賠我!?快趕回馬廄去!”
宣寧氣笑了,丢下一句“小氣”,起身就往外走,衛缺立即撐開傘蓋,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邊。
柳無寄“哎喲”一聲,忙将那傻兒郎扶起來,焦急又低聲地說,“郎君,郎君,公主是特意來尋你去醉仙樓吃魚的,你看你這事兒弄得,快去,去和公主賠個不是。”
“吃魚?”蕭且随尚且懵懵懂懂,想起自己上回好似是和她提過一次,所以她真的是來尋他的?他慌忙去踏鞋,快步去追她,往外邊喊着,“李宣寧!李宣寧!”
宣寧回頭,蕭且随面上焦急,身上還穿着燕居服和軟履,一只手臂吊得老高,看起來好不可憐。她一時心軟,撇撇嘴,目光下落,說道,“行了,穿這個走路也不怕摔着,你現在可只有一只手了,我去馬車上更衣,你也換件衣裳再過來。”
清早的西市依舊人流如織,鎏金玉質的青車上扁鈴輕響,橫鉚上挂着的“蕭”字木牌被風吹得來回擺動,衛缺與馬夫駕着車,緩慢于各色傘蓋中穿行。
“還沒到啊?你的馬車簡直比我下去走路還要慢。”宣寧掀開側簾,伸着腦袋往外邊看了看,嘟囔着,“好大的雨!早知這樣我今日不該出來。”
她換了一件月牙色煙羅裙并琵琶襟上衫,因着沒有帶随行侍女,頭發又有些濕,幹脆就解開散亂的髻發。光滑柔順的烏發随意披散在肩上,只用一根紅絲縧緊束,纖手輕扶在車牍,顧盼無邪。
而少年則恰好也穿着月白袍衫,他今日沒有帶金銙,只用青色絲縧束系出窄腰,腰間懸着青玦,文質玉成,有些世家佳公子的況味。
蕭且随率先下車,右手接過衛缺手上的傘蓋,示意他為公主掀簾。
宣寧探出身子,擡眼看了看醉仙樓的金字招牌,這幾字還是她父皇禦筆親提,是長安城唯二可以吃到牛肉和鯉魚的地方,另一處就不必說,是她三哥李桦的外親開的瓊華樓,宣寧從來不去。
“人好多啊。”她感嘆一聲,擡腳就要下來,忽不知怎的,也許是馬車浸了水變得濕滑,她一傾斜,歪歪地往蕭且随這邊倒過來。
蕭且随驚了一跳,棄了油傘,下意識張開雙手将她抱個滿懷。
少女的玲珑緊貼在他懷中,馥郁的花香從喉鼻侵入,蕭且随沒來由地覺得一陣頭昏眼花,莫名踉跄後退幾步。
樓外好些人看見她跌下來,捂着嘴竊竊笑而過,宣寧聽得真切,他們都以為她是為了對蕭且随投懷送抱而故意為之,她不自覺氣憤起來。
蕭且随低頭去看她,而同時小娘子把住他的手臂,氣得通紅的小臉擡起,唇角一下擦過他輪廓分明的下颌,她愣了愣,很快發起脾氣,“你這什麽破馬車,淋些雨就要打滑,還是早些劈了燒柴吧!”
而蕭且随呢,估計也被路人的胡言氣憤着,紅着耳根,呆愣愣的,垂首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一雙星子璀璨的眸中湧動着不明的情緒。
他喉嚨滾了一滾,想說什麽,宣寧卻突然睜大了眼睛,一把推開他,“你的手…好了?”
蕭且随暗呼不妙,再來不及想別的,忙将系帶重新吊住,笑着說道,“方才一時情急,它就好了,現在危機解決,好像還是痛的。”
宣寧看一眼衛缺,衛缺一擡手就解開了少年肩上的系帶,攏成一團塞進了袖籠。
蕭且随的手臂僵在半空,擡也不是,落也不是,最後只好撓撓頭,沖她傻笑一聲。
宣寧眉頭一皺,又垂着頭湊近他的手臂嗅來嗅去,突然變了臉色。虹露梳媛
“是你?”
少年不懂她在說什麽,而宣寧卻一把攥緊了他的前襟,直拉進了頂樓雅閣。
“啊,李宣寧!你做什麽啊!”少年抗議無效,宣寧把衛缺也關在門外,一把将蕭且随推倒在躺椅上。
衣衫淩亂的少年如玉山傾頹,倒在那兒像是任人揉圓搓扁,無辜的眸子看着她眨了眨,不明白她想做什麽。
而宣寧呢,一張圓潤的小臉兒漲得通紅,似乎氣得快要冒煙兒了,她纖白的手指一擡,指着他,大聲問道,“是不是你?你身上有追蹤香的味道,蕭且随,你告訴我!今早上在通義坊的黑衣首領,是不是你?!”
蕭且随內心劇震,事發不過一個時辰,她就知曉了,難道承江王行事完全都不避她的?那把她放在何等危險的境地裏。
他嘴上說道,“什麽黑衣首領啊,你又惹到什麽事兒想賴在我頭上了,今日我在葛園都沒出門,早晨我還和陸子彥吃的朝食呢,你不信就去問他!”
少女默了片刻,一言不發地渡過來,伸手就扯開了他的衣領,蕭且随大驚失色,忙捂住衣衫想要坐起來。
宣寧心中氣惱,她萬萬沒想到,一個虛情假意的楚郢背叛她還不夠,從小一同長大的夥伴也暗地裏和三哥勾勾搭搭,想要害死她阿兄!見他閃躲,就更覺他心中有鬼,宣寧撲上去狠狠壓住他,蠻橫地撕扯他的上衫。
“不要不要,李宣寧!你瘋啦!”他急急地想要推她,混亂中握住了她的腰肢,卻又像被燙傷一樣慌忙松開,她小小的一個,身體無一處不軟,他的手掌那麽大,根本無從下手。
她上下其手,總算解開了他的衣袍和纏着的繃帶,可兩只臂膀肌肉線條流暢,白皙光滑如新,一個疤痕都沒有。
“不是你?”沒有箭傷,他為何要假裝骨折?不是他,他為什麽有那香氣?
她想問“她”,可“她”一言不發。
宣寧心中亂糟糟,無力地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