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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女子的唇瓣潤澤柔軟, 觸感似沾了雨露的芍藥花瓣,又如蝶翼輕吻。

晏書珩始料未及,身子不由往後微仰,但很快穩住, 掌心微收。

阿姒正要離去, 這一收手牽扯到她的頭發, 她吃痛驚呼, 雙唇半阖又閉上,竟把青年微微抿緊的唇攝住了。

二人俱是一驚。

心口猶如被什麽重重捶下, 鼓聲從耳內震蕩而出, 震得阿姒輕顫。

晏書珩盯入她妩媚的眼眸。

她在他臉上捏來捏去, 僅僅是為了尋到他雙唇所在之處,以便親吻?

意識到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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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戒心過重,晏書珩手上松了勁,但并未放開她。

阿姒長睫亂顫, 擺出兩清的态度:“好了,夫君想要的……我已經做到了, 希望夫君不會讓我失望。”

晏書珩的手卻不肯松開,順毛般上下輕撫,低聲說:“希望我如何?”

她當真只是想了?

阿姒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她塌下腦袋含糊“嗯”了聲,作勢要離開他。

晏書珩卻不允,掌心扶着她後腦,循循善誘,蠱惑着試探:“這就要走了麽?夫人不是好奇話本中所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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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姒很快将心頭因那個吻而生的震顫和異樣壓了下去, 遮掩道:“你說什麽,我好奇的是書生和狐妖後來的故事。”

她話鋒一轉, 湊近些,不解地問:“夫君,你以為是什麽事呀?”

晏書珩手掌緊随着她,從腦後順着往下,輕輕握住她後頸,笑道:“你不知道是什麽事,就來引誘我?”

阿姒怔了瞬,很快尋到反駁的話:“是你說‘光說無用’,想來是要我也給你些甜頭,我是你妻子,還能給你什麽甜頭?”

晏書珩不再為難,成全她的狡辯,低聲說:“你說得沒錯,是我想歪了。”

“你想歪什麽——”

阿姒話說到一半,後腦一緊,他手上一施力朝他的方向壓去。

他的氣息就拂在唇邊。

往後不能,他的手掌制住了她的退路,往前會吻到他……更是不行,方才含住他唇瓣那一下時,心尖随之而生顫意實在太怪,她的好奇心已得到滿足,再深入就吃虧了。

阿姒梗着後頸,仿佛一只被捏住命門的貍奴,動也不敢動:“夜已深了,燈下看書傷眼,夫君好奇的話,我們明日再看吧,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先、先歇下吧。”

見她遲疑,晏書珩眉心再度收緊。

“不可。”

主動親吻的是她,眼下抗拒的也是她,明明她和江回已有過纏綿,為何到他這裏便如此生硬?多年來習慣了戒備,他不得不将別的情愫暫抛一旁,審慎思量。

她的親近當真是因為情之所至,還是為了遮掩将才的試探?

粗砺指腹壓上她紅潤的雙唇,一輕一重地揉捏,直揉得發紅、嬌豔欲滴,他溫柔道:“是我平日太溫和,讓夫人以為我可随意招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阿姒一怔,怎麽又是這句話?

她想問一問,然而他指腹忽而施力打斷了她,阿姒被按住下唇,不能言語。

晏書珩目光柔和,滿意地微笑。

随即身子前傾,攝住那兩瓣殷紅。

“唔……”

唇瓣失守,霎時阿姒身上的骨頭似乎被一下抽走了,她僵直半跪着的身子驟然塌了下來,幾乎癱坐在榻上。

她原本比晏書珩高出一個頭的,此時二人卻是換了個高低,晏書珩一手扶着她後頸,另一手攬在她腰後以防她癱軟。

和阿姒的魯莽很不一樣,他極其溫柔,這個吻起初輕得像羽毛,将觸未觸,又像一片雲,攜着溫熱細微的春風。

這回沒有心尖一顫的感覺,而是仿佛有一陣極其和緩的風,攜着細雨如霧,觸之宛若無物,不覺間衣衫已被滲得溫潤。

這般感覺在阿姒看來很是奇妙,尤其她還因為看不見,所有觸感都聚在唇上。

輕飄飄的,溫潤綿軟。

理智殘存,她不甘心被他支配,反客為主揪住他衣襟,學着他那般,像輕吮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般,輕輕觸上,又很快離開。

她的吻如蜻蜓點水,過于微弱,連漣漪都未曾留下,但卻不容忽視。

晏書珩并未閉眼,緊緊盯着她。

他清楚地看到她失神的眼漸漸蒙上水霧,長睫蝶翼般扇動。看來她當真沒有懷疑,退縮大概也是女子的矜持使然。

晏書珩眼底帶了些笑意。

手上使力,讓她更貼近自己,唇上亦加重輾轉的力度,懷中人起初上氣不接下氣地承受着,繼而露出狐貍尾巴,不甘示弱地回應,封閉的船艙內如有微風,燭火未動,牆上一雙人影卻極小幅度地在動彈。

阿姒的意識像蒸籠裏的蠶繭,一點點散成細絲,攏都攏不回來。

她将他衣擺揪得愈發緊了。

迷迷糊糊間,連齒關被撬開都不知道,直到舌尖被纏住,她才猛然醒過神。

太過了。

晏書珩也意識到過了。

他是假扮她的夫君,但沒必要連夫妻之禮也得替江回一道全了。

晏書珩松開她,正要迅速撤回,唇角卻被重重咬了一口。

淡淡血腥氣蔓延在二人唇齒間。

晏書珩壓抑低’喘,迅速移開唇,并未太過慌亂,反倒是阿姒亂了方寸。

她一慌亂,手上也失了輕重,攥着他衣襟的那雙手不聽使喚地用力,綷縩一聲,她慎把他的外袍……扒到了胳膊處。

阿姒呆了一瞬,反應過來後,忙攥着兩襟往上拽,給他把外袍攏了回去。

窘迫的模樣讓晏書珩低聲輕笑。

阿姒當即松開他,閃到邊上,窘迫道:“夫君,我……不是有意要扒下你衣裳的,我、我沒有那般孟浪。”

她都和江回那般親密,扒個衣裳又算什麽?只字不提他被咬破的唇,只說衣裳,想來要麽是在故意避重就輕。

要麽是怕夫君認為她不夠矜持。

晏書珩慢條斯理地拉上外袍,平和得好似方才無事發生:“不礙事。”

阿姒有意弱化适才的親昵,便裝傻充愣,不去管他唇角被咬出的傷,“嗯”了一聲,沒事人般躺下來閉目假寐。

晏書珩亦躺了下來。

兩人背對背躺着,各自平複。

阿姒借身子遮掩,悄悄擡手,指腹輕觸着被吻得發麻發脹的雙唇。

舌尖觸碰時的異樣從唇間蔓延,她似乎能理解話本中身心為之一顫的滋味了。

但又和話本中所述不同。

她沒有“靈魂交融,欲罷不能”。

或許是因為她只不過是好奇,并不像那狐妖和書生一般,對彼此有些男女之情?如此胡思亂想着,阿姒竟忽略了身後還躺着個人,昏昏睡去了。

.

船只靠岸,江濤聲弱了許多。

晏書珩慢慢轉過身,才發覺阿姒的長發鋪了滿床,翻身時,有一些被他壓在了身下,他只得坐起身,幾縷頭發粘在了衣裳上,他逐一撚住它們撥了下去。

發絲柔滑,叫他想起受情愫牽引擁着她親吻的瞬間。

相纏相裹時叫人如墜雲霧。

更叫人戒備。

微涼的指腹正好游走到唇角,指尖輕壓創口,一陣綿密痛意傳開。

唇上這小小破口和上回遇刺時的刀傷相比實在不堪一提,但痛意較之劍傷更纏綿不休。

像江南潮濕的梅雨。

一處是那刺客所傷。

另一處是刺客的妻子、也是那位曾經大膽招惹過他的女郎所咬。

實質上都是傷,并無差別。

晏書珩喉結輕微滾動。

他閉上眼,學着阿姒的動作,指腹從自己的眉骨劃到鼻梁,再到嘴唇,感受着自己面部的輪廓,眉心漸攢。

聲音相似已是巧合,他和江回,似乎連樣貌也有相似之處。

若不是巧合,幕後之人尋來這樣一個刺客,想必蓄謀已久。

且對他的過往極為了解。

若只是巧合,能同時湊上這諸多巧合,那江回的來歷便耐人尋味了。

他究竟是何身份?

晏書珩低頭,看着前襟上因親吻被揪出的褶皺,伸手将其撫平。

起身推窗,天際明月高懸,江上波光浮動,碎玉粼粼。

沉默望着江面許久,晏書珩阖上窗,榻上的阿姒雙腳搭上堆在裏側的一卷被子,睡得正酣。

若他真是她夫君,或者她真是他妻子,此情此景倒也圓滿。

晏書珩拾起落在榻邊的話本,随手翻看幾眼,“好個無名先生。”

.

船破浪前行。

睡夢中阿姒只聞浪濤陣陣,但她仿佛成了個被裝進桃核裏的嬰孩,任波浪沉浮也照舊安睡,醒後身側只有竹鳶,江回留話說有事要忙。

晌午時分。

艙門“吱呀”輕叫。

門開了,淺淺的腳步聲因沒了這道阻隔瞬時變大。

阿姒正端着茶杯飲茶,手上不聽使喚地輕抖,膝上暈開溫熱。

好在憑着一身做戲的功夫,她很快穩住手,靠着感知從容地将茶杯擱在幾案上,帕子正掏到一半時,已有人用帕子在她膝上輕輕擦拭,笑意清淺:“昨夜咬我時膽子倒是挺大。”

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姒不甘示弱:“夫君武藝高強,但別的方面,不提也罷。”

晏書珩替她擦去膝頭水漬,話語清淡:“以五十步笑百步爾。”

阿姒嘀咕:“誰還不是第一次親吻來着……”

她膝上他的手忽而一頓。

晏書珩一時難以辨別她和江回的關系,他曾聽一位年少便混跡風月場所的友人說過,即便和那些侍妾極盡親密,但他鮮少吻她們,因為交'歡無需情愫。

但吻則不一樣。

“第一次?”

明知會露出端倪,但晏書珩還是問了出來,阿姒随着這話僵滞了。

她很快冷靜地改了口:“是不是第一次,夫君想必也清楚。”

晏書珩瞥向她因用力捏緊袖擺而顯指骨蒼白的手,手上擦拭的動作平穩:“我以為,夫人從前和旁人也有過。”

這暗含醋意的一句話讓阿姒指關松了些微,未免再生誤會,她不再多想。

但空氣中殘存着昨日親吻過後的暧昧,也因這短暫浮起的懷疑散去,兩人都默契地把話繞開。

船行了七日,在此期間,她的夫君一如往常,每日和她一道用飯,聽濤聲、吹江風,似乎昨日無事發生。

那日親吻的感覺實在很怪,起初唇瓣厮磨時倒還不錯,可後來舌尖猝然相纏,那觸感……實在是太怪了。

至少短期內,阿姒不想再來。

一切在心照不宣中恢複如初。

那幾日,她無事可做,窩在艙裏聽竹鳶念了一本又一本的話本。

聽着聽着,才發覺那些話本都是一“無名先生”所寫,每本皆是文采斐然、跌宕起伏,且都有始有終。

唯獨狐貍和書生那本只有半冊。

她問竹鳶可有下冊,竹鳶說這是從同船旅人那問來的,只此半冊。

看來等不到下冊。

無奈,阿姒只得忘記那個故事。

.

第七日,船在武陵靠岸。

下船後,又坐馬車行了一刻鐘,喧嚣見笑,周遭只餘流水和鳥鳴聲。

阿姒側耳靜聽時,晏書珩把她抱下了馬車:“這是武陵城郊一處莊子,我那友人是個隐世文人。”

阿姒笑道:“想不到夫君一個武人,竟也喜好與文人為友。”

晏書珩竟也猜不出她是随口感慨還是又起疑窦,他最終只笑了聲。

身後響起個溫文的男子聲音:“數月不見,月臣身邊竟已有佳人在側。”

晏書珩朝來人道:“再見子陵,江某人甚是歡喜。”

那人的方向一陣安靜,少頃才問:“不知這位女郎如何稱呼?”

阿姒從他話語中察覺到一股親切,那是表裏如一的謙遜,與她那溫和實則愛捉弄人的夫君有細微不同。

晏書珩替二人引薦:“這是某新婚妻子,這是祁君和,祁子陵,夫人可喚他子陵,也可喚祁二郎。”

阿姒朝對方見禮。

祁君和回禮後,領着他們入院。

阿姒跟在後方,低笑道:“想不到夫君一個武人,竟也喜好與文人為友,不過夫君倒是很适合當個說書人,你聲音那麽好聽,哪怕随意講個故事也會有女郎前仆後繼給你送銀子。”

晏書珩尾音稍揚:“夫人是說,像上回那夜那般說書麽?”

猝不及防被勾起回憶,唇上似還殘存暧昧,阿姒抿了抿嘴,将那莫須有的觸感抿掉:“也并無不可。”

他笑着:“就當你是醋了。”

他們入了莊園,沿途流水潺潺,夾着咕咕的雞鳴聲,煞是可愛。慚愧的是阿姒餓了,這些生靈只讓她想到濃郁的雞湯,腹中不合時宜地出聲。

晏書珩低眸含笑看了她一眼,附耳私語道:“夫人真像只狐貍,初來乍到便惦記上主人家滿園雞鴨。”

阿姒不理他,專心用竹杖探路。

晏書珩贊許道:“子陵不愧是陳老先生門下弟子。”

他所說的陳老先生是颍川陳氏的上任族長,是個隐居名士,那輔佐先太子的陳少傅便是陳老先生獨子。

祁君和謙遜道:“恩師歸隐是因曠達,我是躲避,心境遠不及。”

阿姒默默聽着。

晏書珩轉過頭,見她神思游離似周遭美景與她無關。

也是,世間美景绮麗萬千,但她眼前只有一成不變的昏暗。

他牽住她的手,輕揉她掌心:“夫人右邊有片小小桃林,林下有清溪穿鑿而行,左側則是一片竹林,再往後是片菜田,旁邊籬笆圈着雞鴨,雞鴨已肥,可以宰殺。”

阿姒忍俊不禁笑了。

清淺的話像清溪淌過,心中因失明帶來的遺憾被洗滌大半。

阿姒低聲道:“多謝夫君。”

晏書珩一滞,繼而笑了。

祁君和看着這琴瑟和鳴的二人,聽着他們的對話,愈發不解。

前方忽而傳來個清亮妩媚的女聲,每個字都帶着笑,像夜莺劃破寂空:“這位阿姐雖系絲縧,但煞是親切!”

歡快的腳步聲已近了。

那陌生女郎問祁君和:“夫……”

第一個字出口,她便讪讪停下,改口繼續:“阿兄,這是你的客人?”

祁君和竟也愣了瞬:“對,這位是月臣的……妻子。”

他轉而同阿姒介紹:“這位是家妹祁茵,喚她阿茵便可。”

阿姒俨然沒留意二人之間微妙的氛圍,莞爾喚了聲:“阿茵。”

祁茵亦很快歡暢如初,拉着阿姒往裏走,興致勃勃地和她說話。

晏書珩同祁茵颔首致意,祁茵則回以不冷不淡的态度。

“姓晏的,你來作甚?”

這個“晏”字像一塊石頭,打在阿姒心上,她愕然頓住腳。

阿姒未被綢帶遮覆的眉頭微蹙。她溫聲問祁茵:“女郎适才說什麽?”

祁茵不解:“我喚這位郎君啊,他不是姓晏麽?”

阿姒松開晏書珩的手。

她轉過身,輕喚他:“夫君。”

聲音仍如暖玉溫潤,溫和到了不帶情緒的地步,仿佛這聲夫君喚的不是特定的誰,而是誰都可以。

祁君和為難看向晏書珩,卻見他出奇沉靜平和地與阿姒對視。

四下一片沉寂。

在這沉默中,祁茵不明就裏地扭頭:“阿兄,我又記錯了麽?”

祁君和悄然舒氣:“這位不是晏郎君,是江郎君,阿兄的友人衆多,阿茵一時記不清也在所難免。”

祁茵讪讪笑着再次問候。

兄妹二人的說笑将幾人間淡淡的僵滞氣氛吹散。他們帶着阿姒二人前去內院,“實在抱歉,寒舍只我兄妹二人和一位仆婦及車夫,甚是簡陋,就将就二位住在西廂,至于這位侍女,則與家中仆婦同住,月臣意下如何?”

晏書珩環顧小院:“江某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能有一片屋頂遮身便已知足,更何況是我們夫婦叨擾。”

一番話讓他同阿姒心中那個江回再度重疊,卻讓祁君和疑窦更深。

但他還是選擇不拆穿。

回房時,晏書珩看着阿姒眉間連緞帶都遮不住的困惑,拉她在窗前坐下:“祁茵此前因變故記憶混亂,常會認錯人,子陵正是擔心她留在建康觸景傷情才來武陵隐居,聽說她近期方見痊愈,偶爾還會複發。”

阿姒恍悟:“難怪祁女郎險些将她的兄長叫作夫君,我還以為……”

晏書珩刻意不提她的懷疑,輕點阿姒額頭:“話本沒少看。”

阿姒甩了甩腦袋,将那些亂絮般的情緒甩開,赧然道:“是看了不少。”

晏書珩沒再調侃,他不得不承認,有時阿姒的感知的确敏銳。

無論是對祁家兄妹,還是他。

乘船數日,他們已是舟車勞頓,簡單用過午膳阿姒便歇了覺。

晏書珩在旁查看往來信件,阿姒則去沐浴,時光飛逝,信箋上忽而晃過一道陰影,晏書珩擡頭一看,天際起了烏雲,将日光遮住大半,他收起書信。

身側有幽香傳來,阿姒不知何時已躺在窗下竹榻上晾曬長發。

青絲垂墜,風動時宛如珠簾,他靜靜看了會,如瀑長發化成流水,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從竹榻一直淌到指間。

那夜将她的青絲繞在指間時的觸感猶在,晏書珩看着空空如也的手。

他淡笑着收攏掌心。

晏書珩走近,雙臂撐在阿姒兩側,他們方向相反,眸中映了個倒着的她。

阿姒敏銳睜眼,嗅到熟悉的清淡竹香時,戒備頓消。

她仰頭“看”他:“夫君。”

“是我。”

晏書珩給了個安撫般的回應,指間梳着她半幹的發:“有事待辦,稍後我與子陵一道出門,記得好好吃飯。”

阿姒愣了瞬許。

他這幾日格外溫柔。

這溫和并非出于性格和習慣,是一種摻了牽挂的柔情。

難道是因他們接過吻?

所以他就像個在新婚之夜将自己交付出去後的新嫁娘般愈發體貼。

可接吻是兩人的事,阿姒除去窘迫羞赧外,并未察覺有何不同。

一個吻,意義就如此特殊?

阿姒不禁觸摸下唇,他輕撫發間的手亦頓住,她忙移開手。

“去吧,我會好好的。”

晏書珩目光在她唇上停住又移開,倏地松開她的長發:“好。”

.

馬車行在泥濘山路上。

晏書珩、祁君和相對而坐。

晏書珩異常沉默,祁君和難免不大習慣,清咳一聲:“那夥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書珩一擡眸,笑問:“此事甚為複雜,子陵難道不應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誠懇道:“的确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為。”

晏書珩:“随意問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潤過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書珩看向他手中杯盞:“你且先飲茶,飲完我再說。”

祁君和從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後,才知道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說不上話。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還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驚詫中,晏書珩将前後諸多巧合一并說來,又淡淡補充道:“不僅如此,她也是兩年前那個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開了又合,才擠出一句話:“難怪你說複雜。”

他雖未見過阿姒,但還記得晏書珩曾說過這麽一位姜氏女郎。

兩年前,晏書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陽待了一月,正逢颍川年輕一代的世族子弟結伴前去游玩。

彼時晏書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陳氏聯姻。兩人在建康會面後,祁君和調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陳氏女。

晏書珩稍怔,笑了:“陳氏女未曾留意,倒被個小我幾歲的姜氏小女郎擺了一道。”

又過一年,長安亦淪陷,中原世族紛紛南渡,幾個月前,祁君和從晏書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訊。

此刻祁君和梳理着複雜的經過。

“起初我以為是匈奴人,畢竟如今慕容氏西燕與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興時又用計以少勝多擊退了匈奴人,他們心生忌憚,尋來西燕刺客,不僅可以離間大周與西燕,還能攪亂大周朝堂。

“如今我卻改了想法,南渡後,世家争鬥不休,無論是離間還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獲利。她沒有死,還伴随着諸多巧合出現在你身邊,當是有人刻意安排,畢竟胡人不可能連你和她的淵源都知道。”

晏書珩又斟了一杯茶給他:“知道我與阿姒曾有過節的就幾人,與她險些議親的陳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長,也許她還與其他人說起,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聽竟有自家兄長,忙道:“兄長是武将,不會這些偏門左道的法子。”

他說得篤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來。

晏書珩似從未察覺,淡道:“我更傾向于是少沅。”

“為何?”

晏書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将計就計後事敗,少沅受其牽連亦被從族長候選人中除名,二房記恨我也不奇怪。”

“何況陳姜兩姓素有聯姻,當年那姜氏小女郎曾親口說過,她将與陳九郎定親。

而數日前,他得知消息,陳九郎不日将與族妹晏七娘定親。

陳氏是先皇後母族,已故的陳老先生在士人中頗有名望,朝中亦有門生故吏,新帝忌憚祁、晏,想培植自己勢力又不敢重用寒門開罪世家,扶持陳氏是最佳選擇。

不久前新帝立了陳少傅次女為妃,陳九郎父親也升為尚書左仆射,陳九地位水漲船高,姜氏卻日益沒落,與他議親的姜氏女去世,親事自得換人。

正好少沅與陳九交好,近水樓臺,陳九郎與七娘定親也不意外。

“一母同胞的妹妹與陳氏聯姻,對少沅和陳九郎都有利處。”祁君和接過話,“女郎如何失憶無從得知,但他們把人安排在你身邊或許是想勾起你的興趣,畢竟再理智的人,也難保不會行差踏錯。”

如無意外,晏書珩必是下一任宗主,姻親自輕率不得。颍川陳氏倒與晏氏相當,但若是日漸衰敗的姜氏……

祁君和只能嘆息。

想說什麽,但馬車忽地停下。

“郎君,到地方了。”

.

下車時外面下着雨,他們撐着傘,穿過一片山林後衣襟已濕了大半,晏書珩看着眼前小院,一陣恍惚。

祁君和解釋:“我擔心父兄得知小太孫在世的消息,只能暫将孩子托付給吳老先生,他老人家深隐山間,又曾是先太子和月臣你的恩師,定會給孩子尋個去處。”

晏書珩沉默而莊重地整了整衣冠,二人叩響院門。

一書僮前來應門,見到晏書珩愣了,繼而拔腿往內院奔去。

“家主!是晏師兄!”

不過一會,他慢騰騰地出來,頭也不敢擡,刻意生分道:“我家家主不見外客,您、您請回吧。”

晏書珩平靜得像經久褪色的觀音像,總是含笑的眼無悲無喜。

他前行幾步,對着緊閉的門跪下。

書僮左右為難:“師……長公子,您這樣家主會為難。”

晏書珩望着那扇絕情緊閉的門,清潤聲音褪去慣有的笑意,鄭重道:“孽徒晏月臣,給恩師請罪。”

回應他的只有秋風和雨聲。

祁君和在旁撐傘。

晏書珩淡道:“不必。”

祁君和知他脾氣,沉默退到邊上,門後傳出道蒼老聲音,被門板和雨簾過濾得不剩多少溫情。

“我已辭官,你我已非師徒,不必請罪,你也并無過錯。”

晏書珩掀起被淋濕的長睫,那扇門變得模糊動蕩,他仰面,被雨水沖濕的臉上浮起清淺的笑:“我知道,老師對我失望,殿下是我師兄亦是我伯樂,可殿下孤立無援時,是我先放棄他的,我背信棄義在先,不求原諒。”

對面沉聲道:“長公子屈尊降貴來此,恐怕是為了那孩子,不過一個稚童,放過他吧。”

晏書珩垂眼,并未辯解。

祁君和終是忍不住,他朝門的方向深深作揖:“吳老先生誤解了,月臣本意是為了保護那孩子,更不想讓您老人家因此受牽連,那孩子雖不能踐祚,但他尚年幼,也當去見見外面的疾苦,這也正是殿下的遺願。”

“罷了,我年事已高,無能為力。”門內老者長嘆。書僮聞言入內,再次出來時拿着張條子交與祁君和。

老者又道:“長公子此行目的已達,只願你當真能善待此子,

“回吧。”

留給晏書珩的,只有這陌生又冷淡的兩個字,再無別的。

書僮勸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該受家主責難了。”

晏書珩透過浮動的視線,看向那孩子,臉上綻出赤子般幹淨的笑:“我到恩師門下時,亦是這般年紀。”

不待書僮回應,他已自行起身,朝門畢恭畢敬地行禮。

晏書珩遞給書僮一個妥善包好的油紙包:“老師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藥性過猛,當少用為好,此前我從建康千清觀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過亦說見效,可試一試。”

書僮接過了,不敢擡頭看他失落的眼:“我會的,您放心回吧。”

晏書珩不再多說,出了小院。

雨勢漸大。

到半山腰處,祁君和正要上馬車,卻見晏書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着遠處小院重重磕頭。

山道上亂草遍布,一個響頭,額上便是一道創口。

青年渾身濕透,鬓邊濕發粘在額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還是那光風霁月的世家長公子?

祁君和撐傘上前:“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見你的心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沖刷下來,晏書珩仰面,雨線從萬丈高中墜下。

他笑了,任雨水沖刷。

溫潤話語在雨中時隐時現。

“恩師的畢生願景是讓天下有才學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負,當初教導我,也是見我曾長于民間,望我不改初心。恩師于我,亦師亦父;殿下于我,是伯樂亦是摯友。我背棄了殿下,背棄了自己的志向,如今這區區一跪,不過是為了圖自己心安,談何心意。”

祁君和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晏書珩。他的姑母是晏書珩的母親,對于晏書珩的經歷,他多少知道一些。

晏書珩從出生後走丢,三歲多被尋回晏家,因身世有疑,起初不受待見,唯一重視他的祖母一年後過世,母子關系疏淡,父親早逝,祖父嚴苛,族中衆弟妹三歲已能吟誦名篇,而晏書珩四歲還寫不好字。是陳皇後賞識,稱此子鐘靈毓秀,讓年幼的晏書珩入宮做太子伴讀,由此得以與時任太子太傅的吳老先生結緣,吳老先生的傾囊相授,讓晏書珩這塊被石頭包裹着的美玉得以展露,年少時便名滿洛陽。

但明珠蒙塵的那幾年相比後來的耀目光華實在不堪一提。

更多時候,祁君和見到的是那衆星拱月的晏氏長公子。

而如今他褪下玉冠華服,一身素簡青衫,獨自跪在暗暗雨暮中,背影透着堅定而孤寂。

祁君和不知如何寬慰。

晏書珩已起身,雨幕下神色和語氣都變得朦胧。

“回吧。”

清越嗓音無甚情緒。

馬車颠簸着隐入無邊雨簾中。

山道上,帶着蓑衣鬥笠的書僮跑回小院:“家主,師兄在半山腰磕了幾個響頭,待了會就走了。”

暗室內,須發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對着那包已細心分裝好的藥。

書僮不解:“您已時日無多,為何不見師兄最後一面?”

老者背着光的身形像株蒼老枯木,無悲無喜道:“不破不立,無論他初心在否,都不該任由自己留有弱點。”

.

“阿鳶,夫君還未回來麽?”

天色已晚,阿姒剛鑽進紗帳內,又忍不住探出頭問道。

竹鳶回道:“郎君走前囑咐,他會晚歸,讓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問,拉上紗帳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門吱呀開了,晏書珩走入院中,竹鳶迎上來。

燈下的青年一身濕衣,發間還滴着水,額間也有淡淡血跡。

竹鳶不由得長大了嘴,若不是這張清俊的臉和一身雨水都遮不住的清雅,她險些以為這不是長公子。

“您……婢子為您備水!”

晏書珩叫住她。

竹鳶轉過身:“長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立在院中,目光深邃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廂房。

“她睡了麽?”

竹鳶覺得他提及阿姒的語氣格外平靜,沒了往日隐隐的逗弄。

這平靜不算冷淡,更像是反複沉浮過後的冷寂。

竹鳶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樣的話,見狀,添補道:“今夜娘子等了您好一會,直到婢子再三勸說才睡下,也就半刻鐘前。”

青年意味不明地輕笑。

“在等我,是麽?”

溫柔的語氣讓這句話蘊含的情緒變得暧昧難辨,竹鳶懵然看着他往淨房去了。

晏書珩出來後,已是深夜。

屋內未點燈,今夜亦無月色可借,周遭盡是濃稠的墨色。

黑暗無邊無際。

他打住了點燭的念頭,靠感覺摸索着朝內間走去。

短短幾步路,長得沒有盡頭,未知的黑暗讓他每一步都如行在煉獄之中,每一瞬都被拉得極長。

晏書珩摸到床榻,榻邊空留着一大片,阿姒往常鋪了滿床的長發,今夜倒是規規矩矩束在身後。

她是刻意留的位置。

但他們也才同床共枕了一夜,船上那夜之後,他借繁忙之故不與她同寝,她雖抿着唇似隐有失落,但最終也未說什麽,甚至舒了口氣。

大概是更習慣“從前的”夫君,這位置顯然不是為他而留。

但晏書珩并不在意。

他已在這,她想為誰留又能如何?

青年坐在榻邊,靜靜等待沐浴後的濕發半幹,這才躺了下去。

他陷入沉重的黑暗中。

紗帳內的一雙人都睡下了,半睡半醒間,阿姒感覺自己的手腕忽而被人用力抓住。她習慣了警覺,倏地掙脫困意醒來。

撲鼻而來的竹香和攥着腕子的粗粝掌心告訴她,這是她夫君。

她松懈下來,正要嗔怨他老是不出聲,卻聽他輕聲說了句話。

阿姒沒聽清:“什麽?”

話畢,她意識到她是白問了。

他似是在說夢話。

聽這急促又壓抑的呼吸聲,這夢當不是什麽好夢。

阿姒愣了瞬息。

無論是從前佯作淡漠疏離的他,還是如今展露本性,從容溫和的他,似乎都不像會被煩惱和恐懼侵占心神的人,他也會做噩夢麽?

青年攥緊她的手。

阿姒知道她該先把他從噩夢中叫醒的,但她耐不住好奇。

她朝着他挪了挪,附耳細聽。

“別走……”他輕聲道。

阿姒懵懵然聽着。

這人白日裏每個字都蘊着笑意,可夢呓時語氣卻平淡沉靜。

似乎在刻意控制着,不讓情緒從夢中溢出。

這不帶任何哀求低弱的語氣,反倒讓阿姒聽來心頭驀地一軟,她溫柔地安撫道:“好好,我不走,手就留給你攥着吧……”

他似有感應,漸漸放松。

可今夜他的手燙得很,腕子被他握着實在不大舒服,阿姒見他似安穩了,要悄悄收回手。

可他再次攥緊了。

不知淡聲低喃着什麽,阿姒循聲貼近,聽清後竟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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