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獨木林]
國師午後小憩時,有當值姑姑守着,良月得了一陣子閑。
偏殿的小泥爐上在煮茶,司徒譽也在。
良月走近前取茶,茶水都快燒幹了,她趕緊添上新水。她抱怨道:“司徒譽,你在發呆嗎?這茶壺裏沒水了。”
“是嗎?我沒注意。”
他拿起面前的茶來飲,良月瞪大眼,她比他更先知道那茶盞中沒有茶水。
更離譜的是,他發現茶盞空空,居然伸手去取茶壺。
良月大聲:“喂!我剛添的冷水!”
國師的心腹女官對司徒譽如此精神狀态感到十分不滿:“你這人飄飄忽忽的,怎麽能伺候得好國師。”
司徒譽擡眼看對面落座之人。蕭聘告訴過他,有什麽不懂,都可以問良月。
他心中正有一惑亟待人解:“魏城公主稱國師為‘母親’?”
“怎麽了?”
“她的女兒?”
“是啊,五公主就是國師的女兒。正因為有國師如此身份的母親,公主小小年紀才得了聖上親封‘魏城公主’,賞千金,食邑八百戶。”
他的疑惑不解反深,且覺背上生寒:“可……她不是姓蕭嗎?她不是宗親嗎?她怎麽能……為天子綿延子嗣……”
良月吓了一大跳:“你怎麽會這麽想?”
她才反應過來,他先前在問的其實是:魏城公主是不是國師蕭聘親生?
良月定了定神,心想也怪她自己大意,沒聽個明白,更沒說個明白。但是……不是,他說的這件事不是很荒謬嗎?良月繼續感到一種驚吓,她說:“這種事,你到底怎麽敢想的?他們……先帝與雍和王,是同父共母的至親手足,所以聖上與國師,他們是血緣很近的堂兄妹!堂兄妹,成婚?生子?我大齊可是禮儀上邦!”
司徒譽讷讷:“那,為什麽魏城公主……”
良月長長地嘆道:“唉……這裏面是有些緣故的。不過你先搞清楚,魏城公主,是聖上與靜妃所生。”
他點頭,表示清楚了。
良月于是和他說起這宮裏的陳年舊事:“永晏元年,很得聖寵的葉婕妤生下了四皇子,這是聖上親政後出生的第一位皇子,身份極貴重,國師就覺得葉婕妤有功,後來送了她一雙很難得的赤血珊瑚簪,大概就是這麽一件賀禮,讓聖上會錯了意,誤會國師喜愛四皇子,且對葉婕妤愛屋及烏,因為四皇子剛出生那會兒,國師真的送了很多東西。”
“國師體弱,聖上一直很擔心她,更憂慮她後繼無人,覺得國師甚喜四皇子以後,聖上的意思,要讓四皇子承嗣國師膝下,延續雍和王府的血脈,暫不說葉婕妤哭鬧得厲害,國師也很錯愕……那是皇子,國師怎麽敢要一位皇子給自己做兒子?她死活不同意。”
“聖上執意,國師不願,此事僵持難下,後來有林容華自請以她所生的五公主為國師後承,林容華和五公主原本都是默默無聞的,五公主出嗣妨礙不大,國師就松口答應了。五公主仍舊養在宮內,由親娘林容華撫育,時不時來重華宮請安即可。國師還算喜歡五公主,為她打算了不少,也替林容華求得了進封,如今要稱靜妃了。”
司徒譽完全弄懂了其中的關系,但他還是擰眉:“可魏城公主稱國師為母,又仍稱聖上為父,這……”
“公主還太小了,改口的事以後再說吧。何況,聖上都不介意。”
爐上茶水滾了,良月起身分茶。
徐徐飲着熱茶,良月也漸有疑惑。
她是永晏元年入重華宮跟随國師的,天子怎麽與後妃相處,她沒有見過,天子的後宮并不熱鬧,唯一據說曾深得聖寵的葉婕妤,也因為不肯将四皇子交給國師而說失寵就失寵了。
“其實我覺得,聖上對國師……”
當時的葉婕妤已很得寵,是宮中貴人,本可以母憑子更貴,四皇子也是極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可是為着葉婕妤挾怨國師,說了幾句不恭從的話,聖上就不再喜愛葉婕妤了,連帶着四皇子也遭受了冷遇,那曾經最炙手可熱的宮殿,聖上再也不去了。
——怎麽好像縱觀下來,國師才是宮裏最得聖寵的那個呢?
良月驚忙搖搖頭,自行驅除腦海中的雜念。她咕哝怪責說:“你怎麽能覺得他們兩個像夫妻?他們哪裏像了?”
“哪裏不像?”
良月:“???”
她顏色瞬變,急忙奔去關窗關門。
司徒譽道:“不是有個詞叫‘相敬如賓’嗎?”
良月沖回茶案前,幾乎暴跳:“你活膩了嗎?我勸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話要是被人聽到傳出去,我倆都得死!”
她驚吓過頭,為求壓驚,端起茶水一口痛飲。
溫熱往肚腹沉,突突直跳的心被壓着也往下沉了三兩分,總算沒那麽害怕了。
“那有什麽?那些都是很正常的。”女官良月說道,“聖上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國師的家人亦皆逝去,他們是彼此的至親之人了。”
“至親之人……”
司徒譽低聲重複了這四個字。
所以,她那麽拼命想回到京都。
良月以為,自己和司徒譽有相似的怪念頭,必是因為沒怎麽見過世面。她反思自己,确實當年在軍營裏見多了男人,漸作尋常事,沒有對誰動過心,自然也沒有經歷過情情愛愛,那司徒譽也?不會吧……他的感情也匮乏到這種落魄的地步嗎?
“司徒……”她遲疑了一下,探問別人的隐私,還是客氣些為好,“司徒大人喜歡過什麽人嗎?”
他卻異常戒備,橫來的眼風生冷:“是你想問,還是國師想問?”
“答案會不同嗎?”
“我可以不回答。”
“雖然我是國師親信,但我的所有言行不一定全是國師授意。”良月說道,“是我自己想問,我好奇你的過去。”
司徒譽良久不語。
良月倒滿他盞中茶:“放心,這裏只有你和我。”
他的沉默依然很長,後來良月替他将熱茶續上,他似乎內心掙紮,卻也終于肯開口:“我……和我所喜歡的人,分開很久了。真正來說,我對她的心意,從未宣之于口,可我篤定她明白,也篤定有朝一日她會回應我。我是那麽的蠢,從來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最後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呵,就算知道,又能怎樣?一樣都是無能為力,她要的東西,我的确拼盡畢生之力也無法給她。我原不知曉我們之間差那麽多,她是九天上的華光,而我只是世上的一顆塵埃,我能遇到她,就已經是一場奇跡。”
他好像說了他的過去,又好像什麽也沒說,模模糊糊的,大概意思是指有緣無分吧。良月托腮細思:猶如九天華光?如此高不可攀?他不是鎮遠軍中的中郎将嗎?怎會卑微至此?放前朝說,不還有将軍娶了公主的先例嗎!
如今有國師做靠,還何來高不可攀?只要他想,就沒有求不到的……
忽地,良月從虛空中捕得了一絲絲靈光,她驚悟道:“是國師?”
司徒譽喜歡的人,是國師蕭聘???
分開很久……無能為力……雲泥之別……
若說他想要的良緣是國師,那确實,他們的相遇,即是最大的奇跡。
良月驚駭掩口,她愣了會兒,小聲地再次探究道:“你說的那個人,是國師吧?”
“不是。”
她看他摸過佩刀,起身走了。
心中生了謎團的良月盯司徒譽很久,直到入夜掌燈,至蕭聘安歇之前,司徒譽随其他值守人等退離。
直覺總在說,可疑,絕對可疑。
良月獨自在蕭聘跟前時,對她說了午後偏殿的事。良月問:“那個人是國師嗎?”
即将入寝的蕭聘墨發長垂,她坐在妝鏡前一言不發。
良月于是能确認她的懷疑了:“司徒大人喜歡的人是國師。那麽,國師呢?國師也喜歡他嗎?”
蕭聘說:“少年時候,尚可放縱,而到如今,我不可輕言喜惡。”
“可是,你在少年時候放縱過嗎?直言過自己的喜惡嗎?”
“不曾。”
“所以他不懂,他或許不僅僅認為他的身份卑微,和國師有着天壤之別,更以為國師從來對他無心,因此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留在這裏。”
良月說,司徒譽的神情總是沉郁,他應該是不開心的。
夜深人靜時分,心腹女官毫無藏掖,将所思所想一一呈告,蕭聘忽覺在長久的壓抑中感知到了一線慰藉,她告訴她的女官:“他,是我年少隐秘的過去。”
過去的故事很長,蕭聘只能長話短說,她說破廟初遇,說隐身行伍,說彼此依存,說北歸無望,說分道廊桓,說黃沙非是埋骨地而君卻不知……她盡數吐露她的真心與寄盼:“我沒有什麽能償還給他,我的意志,是保他一生榮安。如果我做不到,你要替我完成。”
良月盼着她的國師大人長命百歲,抗拒聽見如此托孤似的話語。女官雙眼噙淚,跪倒在側,她連連搖頭:“我的一生榮辱亦系于國師,我又何德何能可以護佑住別人?國師無可替代,良月希望國師太平永年!”
蕭聘撫她發鬓:“就算我太平永年,你也要獨木成林。”
輕輕的一聲嘆息後,絲帕貼上女官臉頰,為之拭去那些滾落的淚滴——
“有許多的事,我已經做不到了,但你可以。良月,你的路還有很長,你要學會借我之力、用我之勢,定要走得比我更遠,不止在這個朝代為女子表率,讓無數人仰望,也要青史留名,在史冊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