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又逢君]
司徒譽入京都,住于驿館,稍事休息,即更衣進宮。
女官良月在欽平門前親自迎接,在引司徒譽見到國師蕭聘之前,她沒有回答過他任何一個問題。
重陽後的天氣,一日日冷下來。尤其北地,“一層秋雨一層涼”是半點不錯。不過,冷是冷些,畢竟未到冬日,由南往北來的司徒譽雖然一時不很習慣,但也尚能接受。
良月推開慶安殿的門,請司徒譽自己進去。
司徒譽拘謹邁步進去,更加不自在了:殿內空蕩蕩的,沒有聽命服侍的宮人,只是有些暖,與外頭的秋涼截然不同。
殿門在身後閉合,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往裏走。
帷簾後的內殿,一個披着袍子的人半側着身子,正在逗匍匐在膝上的花貍貓,那貍貓嬌憨可愛,玩得起了興,忽地用一雙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對方的手腕,支起身體去叼被對方抓在掌中的線團兒。
那人衣飾華美,長發未挽起,看瘦弱側影,定是女子無疑,可她低頭逗着貓,沒覺察到有人進入了內殿。
司徒譽很尴尬,領他來的女官吝啬言語,路上沒有過交待,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這位深宮中的貴人,也更加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見他。
她獨居一宮,宮室陳設考究,難道是聖上的嫔妃?又或者……是聖上尊以榮寵的姑姨姊妹?
司徒譽近前,抱拳施禮,但始終還在糾結着到底該稱呼“娘娘”還是“公主”,糾結不出個結果,也就只好硬着頭皮站那兒不說話。
人走近了一些,腳步聲明顯了,地上的光影也出現了變化。
逗着貓的人這才知道人已經來了,她直起身,轉過頭,花貍貓從她掌中叼過線團兒,高興跳到地上自己玩耍去了——
司徒譽看清她長相的那一剎那,忽覺千萬裏時光翩然碾身而過。
這浩瀚寂寥的天和地仿佛俱已老去,如隔世,如來生,如回到最初的起點,又如一生大夢倥偬将醒,終是走到了盡頭處。
怎麽會?
怎麽可能?
……
胸腔裏的痛真實存在,這根本不是夢境。
他驚惶呆立,淚水從最深的心湖裏向上翻湧,很突然地灼傷了他的雙眼:“你是……趙肅?”
趙肅,這個名字,已很久無人提起了。
他……比想象中滄桑和消瘦了些許。
不過也還好,總體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司徒譽。
蕭聘望着少年時代的故人,秀美白皙的臉上綻起了微微的笑意:“對不住,騙了你很多年,其實我的名字,叫做蕭聘。”
司徒譽心脈遽然一顫:“國師蕭聘?!”
蕭聘歉意點頭:“但你若是不能習慣,依舊叫我趙肅也無妨,‘趙’是我母親的姓氏,不算來得莫名。”
司徒譽怔住,等完全明白過來,臉色已變作青白,他冷聲笑了笑,轉身大步往外走。
蕭聘訝異,慌忙站了起來:“阿譽,你做什麽去?”
他不答話,還在往外走。
她匆匆追過帷簾,花貍貓被落地的外袍和一些突然的聲響吓得逃走了。
“司徒譽!”
“我一介邊陲粗野之人,不适合留在京都如此貴地。”
他語調生硬,走得頭也不回。
蕭聘急切喊道:“你要是敢跨出那道門,相信明日一早就能聽到國師薨逝的消息!”
此言果然奏效。
他停住了,回身怒言道:“你姓蕭,是宗親,更是高高在上的國師,你怎能輕易用這樣的事情來作威脅?你可以騙我一次,但不能一而再地騙我!”
只是短暫奏效。
蕭聘看見他扭過頭去,他仍舊固執要離開慶安殿。
“我沒有騙你,這回是真的。”
她說:“我是怎樣離開廊桓,怎樣脫離鎮遠軍的,你還記得嗎?當初在回來路上,我受了不少苦,致使如今體弱多病,少吃兩頓就能餓死。我早已厭倦深宮內苑的冷清,今日你敢走,我就敢絕食而亡。”
司徒譽攀着殿門,手停在了半空中。
張開的手掌慢慢收緊為拳,因為內心的極度憤怒,他的身體開始顫抖。
從蕭聘的角度,只看到那道門遲遲未被拉開。
她松了口氣,繼續說道:“有些當年無法……”
“我以為你死了!”
蕭聘終于聽出了幾分不對,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讷讷開口:“我有苦衷……”
“是嗎?”
司徒譽回轉身,眼圈泛紅,他笑了一下,眼中蓄着的淚水失了控,一顆接一顆跟着飛快往下落,落得蕭聘無措。
他質問:“什麽樣的苦衷,讓你明明沒有死還高居了國師之位都不願回來找我?我以為你戰死了,餘生最大的希冀就是盼着有一天,能聽到廊桓城那邊來消息說,已在黃沙下找到了你的屍首……我不肯相信你是死後還被野狼分食,就算是死了,我也始終想要見到你的全屍!但是你……你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真可笑,原來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你一直都在欺騙我!”
“阿譽,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
“蕭國師!”
司徒譽揚聲打斷了她,他說道:“如果國師大人,只是想見一見從前的故人,此刻已然如願。人,您已經見過,留,就不必了。末将生于南地,長于南地,不服北地水土,不想在京中為官,勞國師大人點個頭,允準末将回赤裏城。”
蕭聘身體本就孱弱,心緒起伏得過烈,不由一陣眩暈。
他竟以為,她只是想見一見他?
她自知剩餘的清醒的日子應該不多了,凡事不可無窮拖延,于是強忍住不适,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回到帷簾之後坐下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在你來之前,我設想過很多次,你見到我會怎樣。以我對你的了解,依你的性情,你會很開心,就算生氣,也只是問問我為什麽不早早地将一切告訴你?我想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有想過,你會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一簾之隔,對面的人沒有說話。
蕭聘輕聲詢問:“阿譽,你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能再見到我,你不開心嗎?”
“若不是有鄧将軍的傾力照拂和開解,我早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司徒譽反問道,“你覺得,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次的人,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蕭聘的心頭像挨過一刀,銳利生疼。
慶安殿上,靜得連風也沒有。
外間的日影斜照進來,內殿的燭火無聲明亮,光影很細微地變化着。
過了好久,她突然開口問道:“這些年,你為何沒有娶親?”
他看了簾後模糊人影一眼,繼而飛快別過臉去:“沒有遇到喜歡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喜歡什麽樣的跟你沒關系。”
“聽說你喜歡男人?”
司徒譽的臉一抽,惱道:“不是!那是因為我煩了那些來說親的媒人,其實我……”
蕭聘追問:“其實什麽?”
司徒譽咬咬牙,把後半截話忍了回去:“沒什麽!”
蕭聘說:“從今日開始,你留在我身邊。”
“我跟你說過了,我想回南地,我想回赤裏城!”
“我沒答應。”
日影,到底是明亮多了,隔着輕紗的及地簾幕,她能看見他迎上前來的舉動,能看清楚他的輪廓。一別十年,他依稀還是舊模樣,連急躁時說話的語調也不曾改變。
蕭聘認真重申道:“而且,我沒有和你開玩笑,如果你敢不經我的允許,擅自離宮、離京,我就敢真正死一次給你看。”
重華宮自此多了一位國師的近身侍臣。
良月奉命,給司徒譽準備的物用全是最好的,甚至,國師親自指了一處安靜朝陽的寝居,讓他有別于其他侍衛,可以直接住在重華宮內。
蕭聘問司徒譽:“你有什麽朋友,想要他們離你近些的嗎?”
司徒譽盡着侍臣的本分,在收拾一箱她說不會再翻閱的古籍,他低頭不作聲。
“我在軍中時,見你和舒校尉很交好。”
“他戰死了。”
蕭聘心頭沉沉一梗,很快即通透,她感受到難過,是因為她希望司徒譽有相伴長久的好友,可對于從軍之人來說,“戰死”,其實是一種尋常的命運。
“劉司馬呢?”
“解甲,回鄉務農。”
“那還有……”
“沒有了。”
他說:“包括火頭軍,你熟悉的那些同伴,或死或傷或解甲歸鄉。你不用再問下去,我沒有朋友,習慣了獨來獨往。”
話畢,他搬起那箱收好的古籍出去了。
這一日,蕭聘午後小憩醒來,只叫良月在身邊,她寫了一份名單。
“赤裏城鎮遠火頭軍:張梅生,耿天貴,杜飛英,金源,沈實,丁禮,楊阿牛。
赤裏城鎮遠虎狼營:林西,舒安海,劉獻,孔會雲。
廊桓城:李禾,林真,秦志傲。”
良月接過名單,不是很理解國師用意:“這些?”
“我在南地時,化名趙肅,他們是我舊日好友,皆于我有恩。也許他們現今已經不在軍中了,按名單去搜尋,必不惜財帛,替我報還此間恩情。若身故不在世的,錢財盡數留給家人,妻兒父母為先。”
“聖上能否知曉?”
她思量了會兒,道:“他若覺察,則不必刻意避他耳目。找你信得過的人去辦,即刻去吧。”
良月走後,蕭聘沒有再要別的人進來伺候,她獨自安靜地待着。
離開赤裏城往廊桓城去的那一年,司徒譽曾經握緊過她的手,她記得很清楚。
她沒來得及回應,後來也沒有把話與他說明白,就那樣狠心打馬離開了。去到廊桓以後,存活尚艱難,戰事頻繁,日子過得極匆忙,三年多,她寫給他的信寥寥無幾。
後悔嗎?
有一點點。
如果知道他會等這麽久。
如果知道他聞知她的死訊會那般悲絕。
如果知道她自己入京之後會變成一介廢人。
如果……
如果能夠未蔔先知,她想,她會在分別之際留下一些溫情的話,也會多給他寫幾封信,決定要離開廊桓的時候,更會在信裏告訴他,不用等她,若她戰死,切勿傷心太久。
只是這樣。
只能這樣。
即使預知命運,她仍然會選擇回來。
蕭明瑄需要她。
蕭家的江山需要她。
她九死一生,活在天子身畔,她的滿門,才成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