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蕭國師]
永晏三年,莊武帝的一道金令,将駐守南陲長達二十二載的鎮遠将軍陳旭召回了京都。
山迢水長的五千裏路呵,晝夜星馳,終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驿館閑住半月餘,聖上遲遲不傳入宮。
陳旭日複一日無所事事地等待着,心中更覺煩悶不安。
随行副将應奇則不同,應奇老老實實陪在驿館中待了三兩天,左右不見動靜,最終還是被京中阜盛繁榮的景象和琳琅多姿的風物迷暈了眼、勾去了魂,整日早出晚歸在街市上縱情玩樂,真是好不快意。
應奇每每餍足歸來,都見陳旭眉頭緊鎖悶于房中,看見的次數多了,難免會忍不住好奇前去探問:“大将軍,這難得來京中一趟,您怎麽顯得不太高興似的?”
“沒有的事。”
陳旭敷衍地笑一笑,神色有些牽強。
應奇大大咧咧,也沒注意到哪裏有不對,聞言便喜道:“那明日便随末将去城中走走吧?這天子腳下可不比咱南越蠻地,只要兜裏揣上足夠的銀子,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尤其——”
說話之人頓了頓,轉頭觑見半開的房門和廊檐下被風搖晃着的一盞燈籠。
屋外應該沒人。
副将嘿嘿笑了兩聲,但還是湊近了,壓低聲兒來相告的:“尤其東街上的那幾家花館,裏面的女娘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別看在人前都一副弱柳扶風的嬌羞樣兒,一旦脫了衣裳上了床,那股子浪蕩的勁頭可不比……”
“行了!”
不等副将應奇帶着陶醉的表情“繪聲繪色”将巫山雲雨的仙妙法形容畢,陳将軍已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男人食色為天性,本将可以理解,但你也不要忘記這是在京都,是在聖上的眼皮子底下!你的血氣方剛,以及同樣适用在睡女人這件事上‘能征善戰’的好本事,還是收斂些為好!”
應奇熱臉貼了冷屁股,自讨了個沒趣,只得讪讪告退,回隔壁自己的屋子裏睡覺去了。
夜色幽涼。
皎潔的月光和斑駁的樹影都靜靜鋪灑在地上。
與此良夜顯得格格不入的,卻是鎮遠将軍陳旭胸腔中正跳躍着的那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昔時權傾天下的鄭太後,早已從富麗奢華的長樂宮搬出,遷居至了皇宮西隅寡靜的長安宮……
他暗思忖道:“為今之計,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鄭太後弄權,以致外戚專政十數載,那其實也算是很有說頭的宮廷舊故了。
莊武帝蕭明瑄的生母鄭太後,容色絕豔,出身亦極為高貴,乃是堂堂長義郡主之愛女。鄭氏初入宮闱時年方十六,正是碧玉年華,一顧傾君心,上甚喜,沒過幾年便被封了貴妃,先帝愛重于她,自是聖恩優渥,風頭從來都是蓋過當時的陳皇後的。
也不知該說這蕭明瑄運氣好呢,還是運氣差?
打出娘胎起,蕭明瑄就是個藥罐子。照說蕭明瑄的身子骨那般不濟,先帝是不該廢黜皇長子而改立他為太子的,可到底還是架不住鄭氏鎮日在枕邊的哭啼癡纏。加之先帝确實對幼子明瑄多有垂愛之心,因而,當皇長子德行稍有偏失,先帝的心意就多動搖一分。最終皇長子憂患不過,索性自暴自棄,耽于酒色,閉宮不出,先帝一怒之下,下诏改立幼子為太子,皇長子則被貶谪,遷居溱州。
皇長子心有怨怼,于去往溱州的路途中自缢身亡,先帝得知消息,一病不起,拖了半年有餘,終駕鶴西去。
十二歲的蕭明瑄登基,身體虛弱一似從前,哪怕是稍稍受了幾許涼風,也得連續咳上幾日。
那時候,大齊臣民皆不大看好少帝,生怕他有個什麽閃失,皇帝寶座又得經歷一場腥風血雨的争奪後易主。萬幸的是,莊武帝順泰地坐穩了他的帝位。不過,一直到永晏元年,他都還只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在那之前,鄭太後垂簾聽政了整整十五年。
往後幾日,驿館裏又三三兩兩住進來幾個人,聽說是在西邊帶兵的将領,與陳旭一樣,都是前來京中述職的。
秋分前三日,待到實在不耐煩的時候,莊武帝那邊可算是有了動靜。
內侍監來傳話說,請驿館裏的數位大人各自收拾收拾,住到皇宮北苑去,秋分夜宴,聖上要見衆人。
這內朝徹底安定下來的頭一年,聖上就谕令召見,還安排在了秋分的夜宴上,這得是多大的殊榮啊?其他人聽說之後紛紛歡喜不已,唯有陳旭一人默默不語,收東西時似有磨蹭,應奇不解,問其故,陳旭也不答。
住到宮中去的當日午後,陳旭就被熱情的同僚們一把拉住,即便他心中百般不願,也不得不跟着諸位大人們一起去上林苑中賞玩。
天高氣爽,秋意漸濃。
天家苑囿果然非同凡響,一路行去,小如花鳥蟲魚,大如亭榭樓閣,靜如山丘草木,動如湖光水色,每一處的景致都美得叫人驚嘆不已。
“咦,那位女官是誰?”
也不知是誰,一眼瞧見了九曲橋那邊的水榭中有人,還看清了是名女官。
一時之間,引發衆人好奇,都張目遠望。
“我看她的服制和旁人大不同,似乎是四品內廷侍?”
隔了會兒,人群裏傳來一個頗有疑慮的聲音。
給各位大人領路的內侍監有三位,此時,其中年紀稍長的那位略擡了一下眼皮子:“哦,那是良月大人,她是國師的近身女侍,要真格論起來,頭上頂的可是二品的官銜呢。”
大齊的一品诰命夫人也不過封了兩位,這女官真是好能耐,竟能爬到二品的位子上來?陳旭下意識擡眼,是第一個驚呼出聲的人:“二品?”
他剛一說完,便知自己的言行過于唐突了,正尴尬間,其餘的大人們也都七嘴八舌詫異讨論開了,這多少緩解了幾分他的窘境。
方才說話的內侍監站得離陳旭很近,他扭過頭,臉上浮起笑,回應道:“是啊,陳将軍。”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是有所不知,這位良月大人故居清河郡,十五歲離家從軍,偏巧國師大人的父親,也就是雍和王,曾在清河郡任職二十餘載,國師大人自小是在清河郡長大的。”
“後來呀,天有不測風雲,清河郡毀于洪荒,洪水裹挾着泥沙,将國師大人曾住過的府園沖沒了,少不得就剩下一些故土之思,待遇着了清河郡人,國師大人總不免多有眷顧。更何況那位良月大人,可不是簡單人物,她曾在戰場上屢立軍功,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國師不喜歡她,那才奇了怪呢。”
“屢立軍功……”陳旭兀自默念,少時,嘴角漸生起一抹苦澀笑意,“曾經,我陳某麾下,也有如此一位巾帼虎将……不,趙肅她……她定是勝過良月百倍的。”
“趙肅?”
身畔年近花甲的赫連老将軍耳朵挺靈,居然聽清了陳旭口中呢喃的那個名字。老将軍捋須略一沉思,莫不慨嘆:“可惜趙肅死早了些許年啊!不然,若等到了今日,憑她能耐,薦與國師,同良月平起平坐,應是不在話下的。”
水榭四圍垂着鲛紗。
良月側身站着,她對面的那位,肯定就是國師蕭聘了。可惜有鲛紗遮擋着,根本看不見那榮寵至極的蕭國師長什麽模樣。
一位略胖的大人昂首越衆而出,觀望湖心水榭,很是歆羨:“吾觀此處風和日麗,水波旖旎,那位女官更倩影窈窕,頗具幾分顏色,國師實在雅致,實在豔福不淺吶!”
年紀最輕的內侍監長相極為清秀,聞言,他即刻便反問道:“這位大人沒見過國師吧?”
國師之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豈是尋常官員得見的?見之,何等榮耀。
那人面上一熱,當下就逞強說道:“我……我當然見過國師大人!”
陳旭記起來了,那位小內官一早是介紹過自己的,他說自己姓蘇。
蘇姓的小內官眨巴着眼睛追問說:“那在你眼裏,國師是怎樣的?”
先前說話的人未曾猶豫,朗聲便答:“自然是有勇有謀、睿智機敏的,要不怎能平定鄭氏外戚幹政之亂!”
“我是問,國師的容貌氣度如何?”
“國師儀表不凡,涵養極好,是世上少見的美男子!”
“美男子?”
姓蘇的內官撫掌,在一旁大笑得直不起腰來。
其他兩位內官聽了,俱是一愣,而後也都暗笑起來。
正當諸位大人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之時,蘇小內官一面捂住笑疼的肚子,一面指着方才好面子胡亂逞強的那人說道:“你這滑頭老兒,分明扯謊!蕭國師哪裏是什麽儀表不凡的美男子,這宮裏誰不知道?當朝國師,就是以往的永寧郡主啊!”
“啥?!”
“永寧郡主?”
“國、國師是個女人?”
……
私議如沸。
蘇小內官攤手:“可不是,還是個病歪歪的女人呢。”
大概是湖岸上喧鬧的聲音終于隐約傳到了水榭那邊,擾了國師的清淨,侍立在旁的女官良月忍不住往外走動,站在了鲛紗簾外。
內侍監們見狀,趕忙安靜下來,齊齊朝水榭方向躬身。
“別愣着了,快走啊!”
呆若木雞的一群大老爺們經了這聲提點,才紛紛回過神來,跟着急匆匆離開了湖邊。
當朝國師是個女人——
四方的大将竟都不曉得這回事,不得不說,這可真是奇了怪哉。
陳旭走了不多遠,按捺不住心上疑惑,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
良月正轉身走回水榭中。
鲛紗簾被風吹動,水榭中木頭樁似的立着幾個人影,應該是內官和女侍了。奇怪的是,水榭裏面并沒有人走動,難道傳聞中殺伐果斷的國師蕭聘,真的是個病歪歪的女人嗎?
“陳老弟,想什麽呢?”赫連老将軍一把捉住了陳旭的手臂。
“哦,此處風景甚佳,不禁多看了兩眼。”陳旭笑着搪塞道。
“驚擾了國師可不好啊,還是快走罷。”
“老哥說的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莊武帝大權在握,心裏打的不知什麽主意,雖說蕭聘功高,但既是一個羸弱有病的女人,又怎能委以國師重任?這簡直是胡鬧……
陳旭搖頭,唉,到底是聖心高難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