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江山還是美人(一)
第64章 江山還是美人(一)
半下午的陽光多了幾分暖金, 絲絲縷縷的光線穿過窗外的白楊樹的枝葉,斜斜地照進方格子玻璃窗, 在米色瓷磚鋪開,包裹着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瘦小、蜷縮、脊背微拱的人影。
“從前,有一個小孩。”
藍蘇摩攃着掌心裏蘇沁嶙峋的手背,睫毛蓋住眼神,聲音緩慢悠遠,如舊時代的郵車一樣遲緩地講述着從前的故事。
“家裏有5個人,爸爸、媽媽、姐姐、妹妹,還有她。小時候,他們一家人很快樂。爸爸很愛媽媽, 姐姐妹妹也很愛她。
但是,有一天晚上發生了意外。睡覺的時候,她突然聽到隔壁房間裏傳來姐姐還有另一個女孩的尖叫。她醒了,然後趴着窗往下看,就看到姐姐和那個女孩倒在樓下的血泊裏。
她吓壞了。但更可怕的, 是她聽到客廳裏還有其他人, 不是爸爸, 不是媽媽, 而是兩個特別高大的陌生男人。她叫醒妹妹,騙她說,要一起玩捉迷藏, 所以兩個人就躲在洗衣筐裏,衣服蓋住身體,一動也沒有動。”
說到這裏, 昔日的恐懼如隕石一般砸中心髒。藍蘇的手臂內扣,肩膀收縮起來, 四肢如墜冰窖一般變得冰涼。
“她聽到他們開門,從洗衣筐小小的編織洞裏看到他們的腳,在她面前走過來,走過去,看他們粗魯地打開衣櫃,踹翻她的芭比玩具城堡,打碎公主裙前面的半身鏡,然後才離開。
妹妹問她,姐姐,這兩個叔叔是誰?為什麽跟我們玩捉迷藏?我害怕。
她說,不要怕,他們已經走了。
但是她知道,他們是壞人,是他們把姐姐推下去的,從別墅的三樓推下去。”
背後的蝴蝶骨高高隆起,清瘦的身子開始發抖。霍煙霎時失去理智,擡腳站起,将人抱入懷中,溫熱的掌心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
藍蘇的耳朵抵着她的腹部,溫暖的體溫逐漸平息顫唞,讓她的身體稍稍平靜。
“後來,家裏起火了,從大門一路往上燒。她帶着妹妹跑到二樓的衛生間,抓着從消防栓上面接的軟水管,一點一點爬下去。她拉着妹妹一起,發瘋一樣地逃命。這期間,她們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家裏的變故。
第二天,她從新聞上看到,爸爸媽媽出車禍死了。她知道這不是意外,所以跟妹妹決定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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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才終于到了警察局。在那裏,她碰到了爸爸生前的好朋友,他也去警局幫爸爸報警。她這才知道,昨天跟姐姐一起摔下樓的,是那個叔叔的女兒。她們沒死,被那個好心的叔叔一起安頓到了醫院。只是,情況很不好,蘇醒的概率很小......”
藍蘇的音色纖細平和,似初春清晨葉尖上懸挂的露珠,渺小低微卻透着一股倔強的澄澈,極具故事感。哪怕是自诩心冷的霍煙,也不由一頭紮進她的故事中,感受那份舉目無親的孤獨和恐懼。
霍煙低聲問:
“所以,藍浩天收留了你們。”
藍蘇嗯了一聲,卻因哽咽只能發出聲帶與空氣混動的碰撞聲。眼睫一顫,一滴淚滾下,淹沒在霍煙的針織衫布料中,了無蹤跡。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報恩,用我的命去報恩。可是......姐姐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們不可以動她。”
夕陽在沉重的故事中緩緩降臨,強勢地穿透白楊樹的枝葉,在一雙相擁的人影周邊鍍了層金黃。
窗臺上的盆栽舒展柔嫩的葉片,水缸裏的金魚在水空中緩慢地搖晃尾鳍,細密的噴霧從加濕器的出口緩緩吐出,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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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慈善晚會的直播橫空出世,藍浩天迫于輿論壓力,不得不交出蘇沁。勝在這人天生狡猾,順勢營銷了一番“為已逝好友照顧病女多年”的仁義,抵消了部分因贗品損傷的企業形象,公司逐漸回溫。
而霍煙便不那麽輕松。
早前,老爺子特意登門,讓她遠離古董圈,尤其藍家和蘇家。
霍煙不僅沒照辦,還公開宣告藍蘇與蘇沁的“好朋友”關系。甚至将蘇沁安置在霍家的私人醫院裏,精心照料。
“我看,你是要來做我的主了。”
從高層會議室出來,總經理辦公室被老宅的人圍得水洩不通,正中,老爺子在蔣丹的攙扶下緩緩從沙發站起,寬大的唐裝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晃蕩,眼睛死死瞪着,目眦盡裂。
霍煙停下輪椅,跟在身後的部門經理随之停下,幾人左看看,右看看,大辦公區的工位空空如也,于是也識相地往後退。若非辦公區是開放的,真想變出一扇門給關起來。
“爺爺,您這是做什麽?我是您的晚輩,怎麽做得了您的主?”
霍煙平靜地問他。
霍守平杵着拐杖走近,在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宛如手舉闊斧張開獠牙的兇神。
“我跟你說過,你在霍家一天,就要守霍家的規矩。”
藍蘇本要來接霍煙下班,車剛停到地下車庫,就聽人說公司出事了,連忙跑上去看。
“藍小姐別過去!”
江楓連忙把她攔住,“霍老先生正在生氣,你過去正撞他槍口上。”
許盼盼也拉着她往外推,“就是的!我還是第一次見董事長,我天太吓人了!總之你別去,要是遷怒你就不好了!”
藍蘇毅然揮開她們的手,眼神篤定:“霍煙是因為我才被罵的,我得去。”
于是,逆流而上,穿過層層疊疊圍觀的人群,跻身踏進那個被老宅人手包圍的天羅地網。
聽到腳步聲,霍煙回頭,瞪她一眼示意她回去,她卻什麽也沒瞧見,徑直越過霍煙,在她身前的位置站定。望着霍守平的眼神平靜坦然,誠懇道:
“爺爺,對不起,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我很擔心蘇沁的病情,所以決定把錢用給她治療。阿煙只是關心我,并沒有忤逆您的意思。”
霍守平直勾勾盯着她,“藍,蘇。”◇
判刑式地叫她的名字,蒼老的眼睛眯起:“你還真是不簡單。三言兩語把小煙哄得團團轉,她從前從來不沾古董圈子,現在又是拍賣會,又是捐錢,甚至動用霍家的關系,幫你照顧你那個所謂的好朋友。藍小姐,你該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藍蘇微微低頭,全盤承受他的控訴,坦然說:
“我知道,這次給霍家添了不少麻煩。但請您不要怪阿煙,自始至終,這件事的起因都在我。”
霍煙驅動輪椅,繞到前方與藍蘇并排,解釋說:
“爺爺,這次惹您生氣,我很抱歉。但我沒有惡意,更不會做任何有損霍家名聲的事情。”
二人的聯合解釋并不奏效,霍守平年近七十,經歷過算計、背叛、親生兒子橫死、家族生意被奪,多少年風風雨雨殺過來的。霍煙跟藍蘇兩人加起來,也撼不動他已經決定的事情。
“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珍惜。霍家舉家上下,誰敢沾古董,誰就卷鋪蓋走人。”
他審視着霍煙,蒼老的聲音宛如被碾碎的枯葉,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震愕——
“要麽離婚,要麽,離職。”
離婚,撇清所有與古董圈的幹系,獨善其身。
離職,坐實最近的一切皆是她有意為之,為了藍蘇跟老爺子作對。
有那麽一刻,藍蘇是私心想霍煙選自己的。不知道什麽原因,她就是想要貪心地占有霍煙,想她後半生跟自己綁定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可理智稍一恢複,就想得出答案。
她、霍煙、霍守平,三個人站成一個鈍三角。霍煙只是稍作停留,随後,輪椅果斷地朝老爺子駛去。
其實......也能理解了。
藍蘇的指甲在掌心嵌下幾個指甲印。
霍煙打拼了這麽多年,用殘疾的身體忍辱負重這麽久,怎麽可能因為她藍蘇就放棄?
再說了,憑什麽讓她放棄?
一邊是財力雄厚權力滔天并在業內做到天花板的家族企業,一邊空空如也。
正常人都知道怎麽選。
藍蘇低落地垂頭,那一刻,無權無勢無錢無財的失力感像深冬的大霧籠罩而來,密不透風地裹挾着她,剝奪氧氣,留下禁锢腳跟的猙獰樹藤。
她覺得她該走掉,避免等下更加不體面的事情發生。
可她終于用盡全身力氣轉身時,身後的霍煙卻已經越過霍守平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并從辦公室出來。
“這是公章,爺爺,您收好。辭呈我稍後發給您助理。”